贾府义学就在贾府近旁,不过一里之遥。原系贾家始祖所立,恐族中子弟有贫穷不能请师者,即入此中肄业。凡族中有官爵之人,皆供给银两,按俸之多寡帮助,为学中之费。特共举年高有德之人为塾掌,专为训课子弟。
贾府始祖也算是深谋远虑,这义学不但为贾家博得了一个“诗书继世”的美名,族中贫穷子弟也受益极大,至少都有机会读书识字。要知道在大兴王朝中,能识字的人可是百中无一的。只要会读能写,就算再穷也不至于去卖苦力,无论走到哪儿都不难找到一份桌案头的事情做。
学里有茶有饭,都可以免费享用。而且,这学里面也并不全是贾姓子弟,不少都是像秦钟这样的亲戚。
学里有两个小学生,最是多情,只因生得妩媚风流,满学中都送了他两个外号,一号“香怜”,一号“玉爱”。
自宝玉、秦钟二人来了,都生的花朵儿一般的模样。又见秦钟腼腆温柔,未语面先红,怯怯羞羞,有女儿之风,宝玉又是天生成惯能作小服低,赔身下气,情性体贴,话语绵缠。这四人不免绻缱羡慕,一入学中,四处各坐,却八目勾留,或设言托意,或咏桑寓柳,遥以心照。
没想到偏又有几个滑贼看出形景来,都在他们背后或挤眉弄眼,或咳嗽扬声。
可巧上午代儒有事,早已回家去了,只留下一句七言对联,命学生对了,将学中之事,命贾瑞暂且管理。
秦钟趁机和香怜挤眉弄眼,递暗号儿,二人假装出小恭,走至后院说梯己话。秦钟先问香怜:“家里的大人可管你交朋友不管?”
一语未了,只听背后咳嗽了一声。
二人唬的忙回头看时,原来是同窗名金荣者。
香怜有些性急,羞怒相激,问他道:“你咳嗽什么?难道不许我两个说话不成?”
金荣笑道:“许你们说话,难道不许我咳嗽不成?我只问你们:有话不明说,许你们这样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故事?我可也拿住了,还赖什么!先得让我抽个头儿,咱们一声儿不言语,不然大家就奋起来。”
秦钟香怜二人急的飞红了脸,便问道:“你拿住什么了?”
金荣笑道:“我现拿住了是真的。”说着,又拍着手笑嚷道:“贴的好烧饼!你们都不买一个吃去?”
秦钟香怜二人又气又急,忙进去向贾瑞告金荣,说金荣无故欺负他两个。
原来薛蟠自搬入贾府之后,便知有一家学,学中广有青年子弟,不免偶动了龙阳之兴,因此也假来上学读书,不过是三日打鱼,两日晒网,白送些束脩礼物与贾代儒,却不曾有一些儿进益,只图结交些契弟。香怜、玉爱、贾瑞、金荣贪图薛蟠的银钱酒肉,都与薛蟠交好。
贾瑞最是个图便宜没行止的人,见薛蟠对香怜玉爱更好些,他就生了嫉妒之心。此时见秦、香二人来告金荣,贾瑞虽不好呵叱秦钟,却拿着香怜作法,反说他多事,着实抢白了几句。
香怜反讨了没趣,连秦钟也讪讪的各归座位去了。
金荣越发得了意,摇头咂嘴的,口内还说许多闲话,玉爱偏又听了不忿,两个人隔座咕咕唧唧的角起口来。
金荣只一口咬定说:“方才明明的撞见他两个在后院子里亲嘴摸屁股,一对一,撅草根儿抽长短,谁长谁先干。”
金荣只顾得意乱说,却不防还有别人。谁知早又触怒了一个,原来这一个名唤贾蔷,亦系宁府中之正派玄孙,父母早亡,从小儿跟着贾珍过活,如今长了十六岁,比贾蓉生的还风流俊俏。他弟兄二人最相亲厚,常相共处。宁府人多口杂,那些不得志的奴仆们,专能造言诽谤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什么小人诟谇谣诼之词。贾珍风闻得些口声不大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与房舍,命贾蔷搬出宁府,自去立门户过活去了。
这贾蔷外相既美,内性又聪明,虽然应名来上学,亦不过虚掩眼目而已,仍是斗鸡走狗,赏花玩柳。总恃上有贾珍溺爱,下有贾蓉匡助,因此族人谁敢来触逆于他。
他既和贾蓉最好,今见有人欺负秦钟,如何肯依?如今自己要挺身出来报不平,心中却忖度一番,想道:“金荣贾瑞一干人,都是薛大叔的相知,向日我又与薛大叔相好,倘或我一出头,他们告诉了老薛,我们岂不伤和气?待要不管,如此谣言,说的大家没趣。如今何不用计制伏,又止息口声,又伤不了脸面。”想毕,也装作出小恭,走至外面,悄悄的把跟宝玉的书童茗烟唤到身边,如此这般,调拨他几句。
这茗烟乃是宝玉第一个得用的,且又年轻不谙世事,如今听贾蔷说金荣如此欺负秦钟,连他宝二爷都干连在内,不给他个利害,下次越发狂纵难制了。这茗烟无故就要欺压人的,如今得了这个信,便一头进来找金荣,也不叫金相公了,只说“姓金的,你是什么东西!”
贾蔷遂跺一跺靴子,故意整整衣服,看看日影儿说:“是时候了。”遂先向贾瑞说有事要早走一步。贾瑞不敢强他,只得随他去了。
这里茗烟先一把揪住金荣,问道:“我们C屁股不C屁股,管你**相干,横竖没C你爹去罢了!你是好小子,出来动一动你茗大爷!”唬的满屋中子弟都怔怔的痴望。
贾瑞忙吆喝:“茗烟不得撒野!”
金荣气黄了脸,说:“反了!奴才小子都敢如此,我只和你主子说。”便夺手要去抓打宝玉。尚未去时,从脑后飕的一声,早见一方砚瓦飞来,并不知系何人打来的,幸未打着,却又打在旁人的座上,这座上乃是贾兰贾菌。
这贾菌亦系荣国府近派的重孙,其母亦少寡,独守着贾菌。贾菌与贾兰最好,所以二人同桌而坐。谁知贾菌年纪虽小,志气最大,极是淘气不怕人的。他在座上冷眼看见金荣的朋友暗助金荣,飞砚来打茗烟,偏没打着茗烟,便落在他桌上,正打在面前,将一个磁砚水壶打了个粉碎,溅了一书黑水。
贾菌如何依得,便骂:“好囚攮的们,这不都动了手了么!”骂着,也便抓起砚砖来要打回去。
贾兰是个省事的,忙按住砚,极口劝道:“好兄弟,不与咱们相干。”
贾菌如何忍得住,便两手抱起书匣子来,照那边抡了去。终是身小力薄,却抡不到那里,刚到宝玉秦钟桌案上就落了下来。只听哗啷啷一声,砸在桌上,书本纸片等至于笔砚之物撒了一桌,又把宝玉的一碗茶也砸得碗碎茶流。
贾菌便跳出来,要揪打那一个飞砚的。
金荣身体颇为高壮,此时随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舞动起来。茗烟早吃了一下,乱嚷:“你们还不来动手!”
宝玉还有三个小厮:一名锄药,一名扫红,一名墨雨。这三个岂有不淘气的,一齐乱嚷:“小妇养的!动了兵器了!”墨雨遂掇起一根门闩,扫红锄药手中都是马鞭子,蜂拥而上。
贾瑞急的拦一回这个,劝一回那个,谁听他的话,肆行大闹。
众顽童也有趁势帮着打太平拳助乐的,也有胆小藏在一边的,也有直立在桌上拍着手儿乱笑,喝着声儿叫打的。登时间鼎沸起来。
外边李贵听见里边作起反来,刚要进去制止,忽然想到刚才贾政的那一番训诫,头一天上学就闹出事情来,这要是让贾政知道,无论谁对谁错,肯定要先把他打三十大板,揭皮倒不至于,把腿打折却极有可能。
想到这里,李贵不禁打了个冷战,忽然灵机一动,朝外就跑。
刚出门口,却和一人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正是周林,大喜道:“周相公?我的爷啊,我正要找您,学里闹起来了,宝二爷在里头,您快跟我去瞧瞧。”
本来周林今天上午打算去水溶家,昨天与水溶临分手时,水溶要安排轿马明天来接周林,却被周林拒绝了,他不想闹得兴师动众、沸沸扬扬的,水溶留下地址,也不甚远,隔着几条街而已,他溜溜达达的正要过去,不想却撞见李贵。
听李贵说贾宝玉在学里被人欺负,周林一脑门子火,贾府的这些爷们里面,就属贾宝玉脾气最好,又是正牌主子,在自己家开的学房里居然还能被人欺负。
快步来到书房门口,就见一个很壮实的小子,手持毛竹大板追着茗烟打,打得茗烟抱头鼠窜,就连贾宝玉和秦钟都挨了几板子,被逼到墙角,吓得不知所措。
此时周林迈步进屋,贾宝玉一看周林来了,高兴得差点跳起来,连“周兄弟”都不叫了,直接叫:“周林,快,快来救我。”
周林见到屋里的情景倒乐了,心说:“这些公子哥啊,闲的他们......”两步跨到金荣面前。
那金荣虽然不认识周林,但听见贾宝玉叫他,就知道是来给贾宝玉助拳的,一看周林的装束不太像是贾府的正牌主子,又正打得兴起,将毛竹大板抡圆了朝周林肩头砸过来。
周林笑骂道:“你们这帮蠢猪......”看准竹板来势,左臂猛的往上一撩,只听得嘎巴一声响,那毛竹大板顿时就碎裂成好几截。
满屋的人都看呆了。
金荣被震得双手发麻,也呆住了。
周林侧身一脚,也没用多大力气,把金荣踹了个跟头,捡起一根竹片来,照准他的屁股大腿就是一通抽,疼得金荣哭爹喊妈,满地打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