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峰大殿内，谢天逸从代表掌门权威的上首位置起身，走到卜真人面前，“曾琪，宋青山命格特殊？”连经年神棍都惊到了。
天机门历代掌门继位后便会改姓卜，不再提本姓，谢天逸称名不举姓。
罗修永和白朗是青梅竹马，谢天逸和卜曾琪也不差，两人是幼时邻居，一个拜入空莱山，一个进了天机门，各自混成一宗掌门。
都是修真界有名有姓的宗门，听说家乡地价灵石又翻了几番。
不然谢掌门年轻时行走修真界的卜修皮毛本事从何而来。
对卜曾琪而言，谢天逸事幼时邻居和朋友，迟幻之是道友。
卜阵皆是从八卦衍生而来，一枝两朵花。
早几年阵脉山穷水尽时，迟幻之没打过天机门弟子的主意么。
空莱阵脉衰落，但瘦死骆驼比马大，真要招徕天机门弟子也极有吸引力。
修真界改投山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诸多当事人想得开。
都是熟人，卜曾琪不再拿神棍那套云山雾罩的说辞糊弄人，“迟幻之时觉得自己天煞孤星，所以找了一个命硬的徒弟。”特别的硬。
如果霍芸听到会恍然大悟。原来迟长老天煞孤星命不是谣传。
修士是十分矛盾的一群人。
修行本是逆天而行，同天争，同命争，偏偏又重因果信命运。
谢天逸蓄着短须，俞见威严。“命硬？”
若是时间倒推几百年，说什么他都不信，可阵脉上代长老收了天煞孤星的迟幻之，空寰谷一路衰落，说不得内中有什么玄之又玄的因果。
他对卜修有兴趣，又何尝没研究过阵修。虽然可以劝慰自己，阵修太难修行，又何尝不曾想过是时不与阵脉呢？
果然人越来老越信命。
卜曾琪摸着自己的宝贝龟甲，“放心，那弟子的命数都是克自己的。”反正是别家徒弟，关自己何事。
谢天逸：“克自己？”想了几种克自己的命格，似乎都和宋青山对不上。
卜曾琪看着谢天逸的样子，只当他是那个幼时玩耍的同伴。一宗掌门如何，学了卜修皮毛本事敢在修真界招摇撞骗又如何，终究比不过自己这专业的。
“是啊，老道亦是头一回见，诸多早夭命格加诸一身，居然还能活蹦乱跳，果真是奇迹啊！”
谢天逸听着卜曾琪自称“老道”，想翻一个白眼，为着掌门威严生生忍了。
如果没记，。两人一个年头一个年尾，自己还要大上几个月。老友满头华发对比自己风华正茂，不经意升起心酸。
转头想起，这老道为了招摇撞骗故意化作这模样的。
今晚卜曾琪第二次说起“奇迹”，谢天逸依然没明白宋青山究竟有何奇特之处。
“其一，阴年阴月阴时，女子属阴，有此八字，上好炉鼎，他日寻个双修道侣，何尝修行不成。男子属阳，与阴时八字相克，大多早夭。”可宋青山偏偏活了。
谢天逸点头，修真界阴时生男子也不是没有。
“其二，这小子的命格是翻天覆地命。”
“翻天覆地命？”谢天逸听都没听过。
“前世死状惨烈，怨气不散方能投生，不过大多早夭，活下来的不成圣便成魔。”省去十之八九成魔不提。
谢天逸听不得早夭，作为空莱掌门，他不能眼见阵脉断绝传承。
“一次性说完。”
卜曾琪正起身子，作出与他外表不符的正经姿势，“活傀儡。”
谢天逸仗符横行修真界数百年，险些厥过去。天煞孤星收的要命徒弟，活该断绝传承。不是早夭的命格，就是早夭的体质。
“严重么？”
“不知饥饱，不辨冷热，便是刺他一剑，也不会觉得疼。”最严重的那一种。
活傀儡又叫活死人，思维与常人无异，行动无碍，偏偏感觉缺失。一场饱餐，一场风寒，一个意外的伤口都可能要去性命。
宋青山过去是凡人，没有法术助力，能活到今日全是老天保佑。
看着卜曾琪没有住口的意思，谢天逸索性不理会，任他狂风暴雨，尽管来。“还有么？”
“他是凡间皇族。”本不该修行。
谢天逸脱口而出，“阿睐也是。”半晌反应过来，“他亡国了。”亡国后的徐睐才能修行。
古时人族大能皆是皇者，或者说因为修为高深作了人族之王，世俗权力和长生大道尽有。不知从何时起，凡间皇族没有气感，再不能修行。
凡间百千年改朝换代，修士并不关心。可宋青山明明是个在线皇族，家族分明还统治这凡间，身上却明晃晃挂着练气二层的修为。
卜曾琪还有最后一击，“如果老道没有眼花，宋青山的资质一般。”摸着龟甲的手一停，“应该说极差，灵根斑驳，没有一项超过三品。”
灵根常见的金木水火土，其他的如风雷冰暗光等。有专门的法宝测定弟子灵根，卜曾琪属于眼力好的，以过去的战绩而言，和法宝测出的结果没差别。
修真界目前主流观点认为灵根越集中越好，品阶越高越好。
收徒一看灵根二看悟性，如霍芸金火八品灵根，即便脑子有疾，柳湖也捏着鼻子认了。
宋青山偏偏是个杂灵根，品阶低到再往下便不能修行了。谢天逸可以保证，即便是空莱外门，也找不到资质差到如此地步的弟子。
迟幻之过去说山中弟子资质低不堪造就，如今收的弟子又如何。
“炼气二层了。”谢天逸感叹，半年炼气二层，便是放在蜀山、重耳门这等大宗门，也可称一句天才。
龟壳里漏出几枚铜钱，卜曾琪不紧不慢说着：“悟性极高。”真让人妒忌啊。
高品阶的单双灵根修真界每年都能冒出来几个，个个冠之以天才知名，最后真成才的又有几个呢。
过去有邪修钻研置换灵根的办法，虽然被修真界正统打压下去，但如今说不得哪个暗地里便在行此阴损事。
唯独悟性求不来，让人嗟叹。
卜曾琪暗暗想着，这种低资质高悟性的弟子该来天机门，他们卜修又不用打架。
算了，空莱惹不起，迟幻之惹不起。
两人不再说宋青山一身修为是服用了天才地宝或者用邪法堆上去的。
两只老狐狸，谁能在他们眼底下搞小动作。
如今空莱山对阵脉功法最为了解就是他二人，宋青山一身正统空莱阵脉功法骗不了人。
“不觉得有趣么？”卜曾琪开口，“天不要他活，偏要活；天不要他修行，偏要修行。”
谢天逸紫色道袍衣袖飞舞，双手在背后负着，“一头犟驴。”
一身霸道命格，偏偏都是“克”己，半点与他人无碍，尽和自己较劲了。
迟幻之知晓吗？
眼见报仇不成，随意找个弟子充数么？谢天逸不信迟幻之能轻易陨落，知道宋青山底细后却不由得捏一把汗。空莱五脉，难道从今日起就要缺一脉吗？
侧过头看看自己的老友，天机门成空莱卜脉也不是不行。
卜曾琪背后不由得生出一身冷汗，谁在“暗算”老道？
命数坎坷，气运不足，资质低劣，身体有碍……五幅枷锁，重重锁身。
看看这些形容词，摊上哪一个都可以断定修行无望。
宋青山硬生生走出一条路来，眼下半年炼气二层，未来可期。
谢天逸想着刚刚见到的宋青山，不比白朗刚毅，不比徐睐俊美，不比宋戎霍芸灵秀，平平无奇。
空莱年轻一代里最优秀的一拨，宋青山尚未洗精伐髓，和他们相比泯然众人，并不奇怪。
仔细审视宋青山在殿内的一举一动，不出格不出错。
作为一个新人，恰恰是最难做到的。
宋青山悟性不提，心性至少担得上沉着冷静四个字。
如果做不到，活傀儡的体质早要了他的命。
深夜，谢天逸站在徐睐屋外。静思片刻，推门而入。
师父进弟子屋，需要敲门么？
床上打坐的徐睐睁眼，“师父。”眼底一片清明。
“阿睐，”谢天逸在屋中央的桌旁坐下，右手执壶倒满茶。修真界出品，茶水仍是热的。“心里如何想的？”
徐睐下床，静立一旁。“师父，我，”停顿片刻，“我第一眼见他就觉得不舒服。”“他”自然是指宋青山，卜真人一言捅破，一切找到了根源。
谢天逸看看最疼爱的小徒弟，还像个孩子一样。
“宋青山和百年前的叛军间血缘不知隔了多少代，祖先之泽，五世而斩；祖先之过，五世而斩。”
“是，弟子知道，以后不会去寻宋青山麻烦。”
谢天逸心底暗叹口气，“你还是不知道。”
徐睐怔怔，还要我怎样？
“放下不是要你就此避开。看不惯便看不惯，不是因为仇恨、血脉，仅仅是因为这个人本身，明白吗？”
“弟子明白。”徐睐微微哽咽。
“凡俗的酒色名利如过眼云烟，唯有大道才是永恒。”谢天逸唯恐弟子因为曾经的仇恨蒙蔽了双眼。
“是。”
谢天逸负手出门，桌上的茶水静静地冒着热气。临到门口时，“该做的想做的，放宽心去做。没道理为师做了掌门，反要你们师兄弟处处小心。”
徐睐目送师父离去，仿佛泻力般坐在桌旁。
三年前惹出符脉丹脉对立风波后，他收敛性子，只怕再出事让师父难做。
原来师父都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