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的讲述还在继续,一直吵闹不休的大厅也因为她的话语陷入了某种奇怪的寂静,谁都听到了自己胸腔中心脏强烈的响动。
虽然安妮没有讲到,但人人都已经猜到了最后那个残酷的结局。不是精确的逻辑告诉他们的,而是一种同样的渴望,一种深藏人心的欲望。
他们都是跟安妮的父母同样贫苦的人,一年到头只能草草的填饱肚子。他们在饱受劳作带来的苦痛时,还要看着一些生来高贵的人肆意践踏在他们头上。而当他们只能在白天沉默,夜晚呻吟的时候,见到两个不知来路的旅人,带着一箱金子来他们家住宿时,他们能怎么做?他们怎么能忍住不那样做?
人并不缺少作恶的欲望,只是很多时候会缺少这样的机会。而这样的机会在一个夜晚来到了安妮父母的手里,甚至当时是个孩子的山姆都懂得把握。
“我父亲在完全天黑的时候才扛着锄头回来,他一回来妈妈就把他拉进了厨房里,然后他们决定了一件事,那就是把那些金子据为己有。”
安妮抱紧了自己的胳膊,一直没有起伏的语调也在强烈的颤抖,“首先是道恩夫人,我母亲以请教怎么煮蘑菇汤的理由请她进了厨房,我爸爸就躲在门后,她一进来爸爸就勒住了她的脖子,我哥哥在捂着她的嘴不让她尖叫,然后我妈妈上去一刀结果了她的性命。”
“你在干什么,安妮?”有人问了一句。
“我不知道……我在角落里吓得瑟瑟发抖……道恩夫人死后就是道恩先生,他喊着久久没有出来的妻子的名字进了厨房。他可能是一位好的战士,但看到倒在血泊里的道恩夫人时他呆了很长时间,我爸爸就趁这个时间解决了他。我们杀了他们,然后占有了他们的金子。猫妖就是他们的魂灵所化,我们就是他们复仇的对象。”安妮突然尖叫了一声,哭泣着跪倒在地上,“它不会放过我们,它会杀了所有的仇人才会回去!”
“猫妖是莱康·道恩,莱康·道恩七年前被卡恩一家人谋杀,所以现在化作猫妖来复仇……”哈尔转头问艾莉亚,“莱康的灵魂等了七年才会回来报复吗?还是猫妖都是这个样子。”
“我不知道……”艾莉亚摇了摇头,“我也不是专业的驱魔师。”
安妮还在讲述那箱金子最后的结局——“山姆五年前带着金子跑了,有人在海暴角见过他,说他买了一艘船做起了海运生意。也有人说看见他在无声城见过他乞讨……反正我们没有再见到过他,也没有见到过金子。”
“怪不得简在山姆跑了后那么生气呢,还跟罗曼出去找了一年,原来除了丢了一个儿子外,他们还丢了一箱金子。”一个尖耳朵长鼻子的人在人群中这么说道。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却又能让每一个人都能听得清楚。
“那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把这件事说出来?”村长扶起了在地上哭泣的安妮,“你知道你会因为杀人而被送到河间堡,史特林斯爵爷行刑素来严厉。”
“我遇到它了,就在昨晚,它不甘心我父母的罪孽无人知晓,所以才会让我把这一切都说出来。”安妮脸上流的与其说是泪,不如说是血,“而它要我在家中静待它最后的报复,我是罪魁祸首,它甚至不会放过我身边的人。”
“死了死了!”一个男孩匆匆的跑进来,站到村长面前上气不接下气的喊道,“树上又吊人了!”
“谁吊在上面了?”
“铁匠……”男孩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然后用他尖锐嘹亮的嗓子喊起来——“铁匠戴蒙,他也被猫妖吊到树上去了!”
“它不会放过我们家的每一个人。”安妮颤抖着开口,双手紧紧的握在胸前,像是两条濒死而拼死纠缠的蛇。
火红的枫树中晃荡着一具新的尸体,他像在秋天的时候从树上掉落的枫叶一样,在不久的冬天到来时共同成为土地的养分。
哈尔爬到树上把尸体放下,可能因为要让尸体在空中晃动得更有美感,绳索就绑在了一根树杈靠近末端的位置。就算没有风吹过来,尸体也能在脆弱的树枝下缓缓摇摆。
哈尔小心翼翼的从树枝上爬过去,每行进一点距离树枝都会发出让人心惊的响动。艾莉亚和村民们在下面看着他,她还能神定气闲的对哈尔说:“行不行啊,你不行就我上去,摔断脖子可没人照顾你。”
其实这交给身体轻盈的艾莉亚来做更加合适,但哈尔上都上来了,这样灰溜溜的下去实在是太没面子。他硬着头皮继续往前,粗糙的树皮不断划过脸颊。到了这个位置就可以了,哈尔伸出两只手开始解面前的绳结,下面的铁匠也晃悠悠的转了个圈,从下面正好面朝哈尔,哈尔只要把目光稍微往下面移一点就能看到他肥壮如猪的身体,头颅像是一个被打烂的柿子,上面的皮肤像是被利刃刮过。
哈尔移开了自己的目光,让自己盯着下面烂糟糟的一堆叶子。好让自己不要看到戴蒙脸上的三个黑洞,对,三个。一个张大的黑洞洞的嘴巴,还有眼眶中两个黑漆漆的洞。猫妖割下了他的嘴唇,还挖下了他的眼睛。
但猫妖并没有吃他身上的肉,可能是嫌弃酒鬼的肉吃得太多会犯恶心。
在最后一圈绳结解开后尸体像个沉甸甸的麻袋掉在树底的一摊落叶中,村民们先是集体后退了一步再慢慢靠近,弥漫开的只有恐慌不见悲切,安妮站在人群中最外的地方,也没有想来为自己的丈夫掉下一滴眼泪。
哈尔从树上下来后艾莉亚过来指着他的衣服说:“你这是从哪蹭的东西,脸颊上都有。”
哈尔的脸和衣服上不知从哪蹭到一些彩色的粉尘,他胡乱摸了几把,没放到心上的就去看戴蒙放下来的尸体。红林村里有正经的医师,在村长喊了几声他的名字发现不在后就让人先把尸体带过去。医师的家同时也是红叶村的停尸房,尸体可以先放到那里再准备安葬。
接下去是送尸体的送尸体,安妮和山姆都被送到了村子中的地牢。安妮看到丈夫的尸体后没有悲伤,而是吓得厉害,不停的说猫妖会来找她。
村长安排了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在地牢中轮流守卫,还决定给领主写信,让他能派一队守卫来押送他们。
而抓捕猫妖的任务还是落到了哈尔头上,老村长握着哈尔的手说希望他能尽快抓到猫妖,虽然他的遭遇确实让人同情,但它现在手里已经有了三条人命。其中一个还是没有参与谋杀,却还是丧命的铁匠戴蒙。
这种事情无法判决,但活人还是总会更倾向于活人一点。
哈尔一直在稀里糊涂的点头,等村长从他面前走开后才问艾莉亚道:“咱们现在该干嘛,艾莉亚?”
“我也不知道。”
“猫妖真的会来找安妮·卡恩?”
“史林登告诉过我猫妖存在的意义就是复仇,它迟早会来找自己的仇人,杀了安妮还有她那个不知道跑去哪里的哥哥,咱们等着就是了。”艾莉亚又很生气的一跺脚说,“但我很不喜欢等人,等待像是没有办法的人才会有的办法,有能力的人应该把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上。”
“我当渔民时不管是钓鱼还是捕鱼都要经常等待,人再怎么有能力,都不能控制海里千千万万的游鱼,但总有鱼会撞上你的网,上你的钩,只要你的渔网够大够密,鱼钩也足够锋利。”
“你现在又不是渔民,你是佩戴着史林登剑的驱魔师。”
他们没有再说下去,村长决定带着一些人过去挖枫树下道恩夫妇的尸骨。哈尔和艾莉亚也决定跟过去看看,他们从附近的农家里拿了铲子和铁锹,艾莉亚空着手,在他们干活的时候就蹲在一边看着。
“村长,如果猫妖的事解决了,那你们会怎么处置安妮·卡恩?”艾莉亚将手上的枫叶揉成一团丢到一边后问出了这个问题。
村长的胡子和头发虽然都白了,但干起活来丝毫不起旁边的年轻人逊色,还能一边干活一边回答艾莉亚的话——“谋杀在自己屋檐下寄宿的客人本来就是大忌,而且还强占了他人财物。我们现在的领主是河间堡堡主史特林斯,虽然我上一次见他还是在十年之前,但我还记得他的堡垒上都是一圈圈被吊死的人。他被人称为‘铁手’,因为钢铁不会对任何的人留情。”
“那她会死吗?”一个挖土的年轻人抹了把额头上的汗道,“安妮一直是个可怜的女人,而且她也没有下手杀人,她的哥哥山姆倒是该死,但安妮一直就是个可怜的女人。”
“你不会是看上她了吧,汤姆。”旁边的人调笑道,他看上去年纪要大一点,胡子长了满脸,应该是早就有了妻子和孩子,有一个红红的酒槽鼻,方形的下巴上布满青色的胡碴。
“我是说真的,就算是戴蒙已经死了,那个要找她报仇的猫妖也被这位驱魔师先生抓到——哎!您就别谦虚了,看您的剑我就知道您一定会抓到猫妖——就算你想娶她,那可不是件容易事咧。全村的人都知道她跟那个医师林特早勾搭在了一起,我婆娘还看到安妮每天都去给他洗衣服、打扫和做饭。”
“我就是说安妮如果这样死了的话实在是很可怜,谋杀那对旅客是她父母的主意,跟她又没关系……”先前说话的那个年轻人呐呐说道,声音也低了下去,只顾垂着头拼命干活。
“林特?林特是谁,你们这的医师?”
“林特是两年前来的医师,模样年轻,但医术可不错,还有人想请他到更大的镇子,甚至是领主的城堡里去。但他都表示了拒绝,还是留在了我们红林村。”
“他是两年前来的?安妮跟他关系很好?”艾莉亚又提出了一串问题。
“是,当时跟着他的只有一个小仆人。他们刚来红林村,又是外人,很多事情都有点麻烦。安妮帮了他不少忙,因为这个没少被戴蒙打。”
“他们是情人吗?”
酒槽鼻哼了一声,“红林村的人都知道。”
白胡子的村长停下了动作对酒槽鼻道:“不要这样玷污一个姑娘的名声,安妮是对林特有很多帮助,但谁都不能证明他们有什么不正当的关系。”
“就是。”年轻人嘟囔了一声表示赞同。
“挖到了挖到了!”他们看到了泥土里出现的一团衣物和毛发,村长连忙让他们丢下铲子,“小心,不要破坏死者的尸身。”
他们戴上手套把土一点点的清理干净,小心翼翼的拿出里面的骨头和一些腐烂的衣物。他们挖开旁边的土地还发现一些被共同埋在这里的东西,应该也是属于道恩夫妇所有。但也都被泥土和时间侵蚀得差不多了,有价值的都被道恩夫妇拿走,剩下的只有一些破铜烂铁。
艾莉亚跟他们一起去清理这些东西,从泥土里的破烂东西中拿出一把木头做的匕首,匕首做得很小,烂得只能隐隐猜出是一个匕首。
她在里面翻了翻,又找到一个虽然长满铁锈的小球。艾莉亚擦去球上的泥土,看清楚这是一种漏空的小球,里面还有一个铃铛,晃动时还会发出轻微的响动。
“怎么了,艾莉亚?”这是哈尔的声音,艾莉亚凝视着铁球和匕首过了太长时间。
“没事。”艾莉亚回答一声后继续自己的事情。
在红叶村因为没有神殿,所以也是医师负责了死者的入殓和安葬这些事情。
他们包裹起道恩夫妇的尸骨,将他们送到了这里的医师林特的住处。林特的房子有两层,下面的屋子用来接待病人,同时也是红林村的停尸房。而上楼则是林特自己的住所。
房子的一个小门专门用来迎接尸体,村长敲了几下后一个人过来开了门。这应该就是他们口中的林特,看上去不超过三十岁,有着一头棕色的鬓发,宽阔如大理石的雪白额头。而且有着与年龄不相符合的严肃,忧郁的抿着唇角,眉间的皱褶让苍蝇都无处下脚。
“我们来放道恩夫妇的尸骨。”
林特早上没有出现,但也像知道了这件事情。他什么都没说的就退了一步,让他们抬着尸骨进来。
这个时候他应该正在处理戴蒙的尸体,缝补一下伤口,体体面面的下葬。不过就跟安妮父母的尸体一样,一是没有亲人来处理他们的丧事,二是猫妖的事情还未解决。他们的尸体就都在这放着,屋子里满是熏香和腐臭的气息。艾莉亚不想在里面待,就干脆从屋子出去,外面就是林特接待病人用的大厅。
这个年轻的医师好像对骨骼格外热爱,房子中间放置着组合起来的完整牛骨,玻璃瓶里还罩着一些零碎的骨头。艾莉亚停在一串被罩在玻璃瓶中的牙齿前,雪白细密的牙齿呈完美的三角形状,顶端形成一排让人看一眼都觉得毛骨悚然的锐利突起。
只是看着这串牙齿,艾莉亚都能想象它在咬住什么东西时瞬间爆发的强大撕咬力,血肉和骨骼在它的面前都会像是孩子吹出的泡沫一样脆弱。
在艾莉亚的想象中这串牙齿像在生出血肉,延伸出筋脉,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在牙齿上缓慢眨动……
“这是猫妖的牙齿。”玻璃后传来声音。
艾莉亚吓了一跳,那双乌溜溜的眼睛从玻璃后转到她面前,这是一个比艾莉亚还要低一个头的男孩,蓬松的头发忖得他的脸更像一只肮脏活泼的小猫。
“小姐?”看艾莉亚久久没有回答,他就又试探着问了一句。
艾莉亚脸色苍白的倒退了几步,哈尔在停尸间里喊她,艾莉亚对着男孩飞快的抿出一个微笑,又很快的收了回去,转身跑进了停尸房里。
不知道为什么,男孩的眼神像是比那串牙齿更加让她惧怕。她一进去就站在了哈尔旁边,靠着史林登的剑才又让她恢复了冷静。
男孩也跟在她后面走了进去,迎面接住林特医师丢给他的手套,站在角落里安静得像是一个不起眼的影子。
“这些尸体需要早点安葬,村长,再放下去恐怕会不成样子,还可能会造成疫病。”
“唔唔,那就葬了吧,明天,明天我让一些人过来帮你……”
艾莉亚在他们说话的期间就一直在打量着这一对奇怪的主仆,男孩一注意到她的视线就对她笑,像是一种下意识的神经反应,咧得大大的笑容像是套在脸上的完美面具。
当艾莉亚的目光移开转向林特时,林特也平静的回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