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旁有一人留山羊胡,盘膝于榻,背后有两名妙龄女子轻为捶背,此时嘿嘿笑道:“李兄,裴夫人既已打过圆场,便不要再说得那么尖刻了。如今不比他时,我等正应同仇敌忾,莫要令刘焉老贼趁机钻了空子。”
王异似十分轻蔑地瞪了裴怡一眼,微笑道:“韩公所言甚是。刘焉自入蜀以来,逞凶施暴,弄得人心惶惶。诛杀王咸一家,早已经激起公议,偏是又想出威逼堰下大贾自卖良田的勾当。如今各位还有兴饮酒作乐,却不知此中滋味尚能享受多久!”
李权骂道:“好一个伶牙俐齿!”
裴怡眼中流露一丝幸灾乐祸的神色,笑为韩姓人斟了杯酒,并不言语。王异刚待发作,我哂然道:“李大人说错话了罢,明明是山贼,谁说过是其他兵马了?不过大人如此好整以遐,还真叫人不得不佩服啊,只可惜了大人的好友王咸一家,满门数百口惨遭天灾人祸!”
“住嘴!”李权被触动忌讳,顿时额头发青,拍案大嚷。他的身后拥出四五个膘肥体壮的凶奴,一个个横眉怒目地望着我。
卢横不屑地看了看他们,眼光探询地瞥了过来。我微微摇首,笑道:“看来是提到了大人的伤心旧事了!李大人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我们严家受到山贼的攻击,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半分没有夸大。刘焉心怀异计,图谋不轨,当然要将蜀中各方势力都据为己有方才安心,这样算来,孰人是他下一道美味,可想而知呀!”
李权目露寒光,紧紧盯着我半晌,终于一挥手,斥退了下人。
“这位必定是严公子了!”他的眼里似乎突然没有了裴怡和王异两个女人,熊熊地燃烧起两团快意的火焰来,“阁下足智多谋,以少胜多,胜过州郡兵马,好得很!李某人得君移檄,足感快慰,想那刘焉老贼如此欺凌百姓,严公子能首执义旗,谋划大事,李某实在是敬佩万分!”
我暗暗心惊,心道你两句话就将我逼到造刘焉反的一面去,借刀杀人之计用得真是纯熟啊。小看之心顿收,我淡淡笑道:“不敢。这句话我倒是应该奉送给大人您才是。闻说大人在犍为,令郡中只知李,而不知有刘。小弟的区区伎俩,自然不在兄台话下。”
裴怡忽地格格一笑,李权分心旁顾,顿时戾气大收。她伸出圆润的藕臂为其把酒,浅笑道:“李大人才是真正的英雄呢!刘焉这个江夏佬,若非身在皇族,州中又有谁人会去理他?”
李权连忙饮干此盏,大声赞同,眉角挑动间,又复稍有得色起来。
裴怡将那只被李权偷偷握住的小手抽回,若无其事地道:“严公子也有不俗的才干,妾也当敬酒一盏!”
我笑道:“要敬也要敬大家,区区怎敢独占夫人美意?”
裴怡掩嘴轻笑,“公子谬赞了!”姿容之优令人喷血。
座中立刻便有人呼吸急促起来,眼光尽皆落到她那一抹高耸的酥胸上去。
王异素来看不起裴怡,其后又知我与她的苟且之事,更加嫉恨,此时忍不住出言道:“听说裴夫人的靠山蔡莆已经失势,差点被刘焉抄家,怎么,夫人想在此间再找一个不成?!”她语气极尽讽刺,含沙射影地指她淫荡无耻。
裴怡表面上看不出什么,眼中却寒光流露,虽碍于我在场,仍然话锋锐利地回道:“王夫人不是也找到了新主子吗?何来问我!”
王异双颊烧红,厉声道:“你……”
我冷哼一声,王异不敢再讲,不过这番话让席间众人多少有了点猜度。李权脸现鄙夷,众人窃窃私语之间,望向王异的眼神更是无半分恭敬。王异哪里架得住如此尴尬局面,微哼一声道:“妾身体不适,先走一步!”通红着眼睛起身离开。
卢横自派人护持着她去了。我不禁心头怒起,望向裴怡的神色也透出七分严厉,她乖巧地裣衽倩笑道:“妾不懂规矩,胡言乱语,实在是该死。严公子,请让妾为您介绍各位嘉朋,以作赔罪。”
我勉强挤出笑容,暗中却恨恨地道:“无妨,请。”
裴怡先来到李权身边,道:“此乃犍为李权李大人,大家应是熟识罢。”
李权傲慢地拱了拱手,便算是行礼,我道:“李大人领袖蜀中群贾,又多方对抗暴政,在下等早有敬意。”
李权神色冰冷地只作未闻。裴怡又指其旁一个慵懒的老者道:“这位是绵竹唐乐唐大人,蜀中第一流的商贾,货殖不可计也。”
我当然早有风闻,故作惊讶道:“哦,原来是唐老!在下严攸,乃是严睆侄弟,叔父死后族中命我来蜀,整顿产业,唐老与严家关系一向亲密,今后还请不吝照拂。”
唐乐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道:“许是老夫记性差了,严睆却不曾向老夫说过有阁下这样的子侄。”
迎着众人探询怀疑的目光,我淡淡笑道:“在下久居河南,与张士昭善,难怪唐老没有听说。叔父也是闻我经营有方,故而临终书函相托。他还嘱咐我一入蜀地,便要先行拜望唐老,当年若不是唐老迎领,叔父大人又岂能从容坐定成都呢?”
益州豪强排外情绪浓厚,当初严睆入蜀,说动唐乐亲自率人赴褒斜谷栈道迎接,这才能在蜀郡定居下来。其后严、唐两家贸易来往频繁,唐乐从中也着实得到了不少好处。这个年近七旬的老头与益州各世家大族有广泛的交情,故而在州郡县乡之中有着一整套庞杂的关系网。
唐乐见说,不禁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微微笑道:“原来如此,世侄不必多礼,改日请到老夫府中一会。”
我躬身领命,裴怡接着笑了笑,为我引荐另两位大贾道:“这两位大大有名,韩公且是荆州大贾周陵的好友。”
我望了过去,其中一个原来是那个“韩公”,另外一个年纪比他大了不少,两鬓略有斑白,皮肤粗糙而无弹性,松弛得吓人,一副纵欲过度的模样。此时正微微合目,努力表现出上家的尊严。
裴怡清脆的笑声,顿使此人眯小的眼睛中闪出熊熊欲望来,他看着裴怡的表情,便似面前是个没穿衣服的女人。裴怡故作娇羞地朝我道:“这位便是遐迩名闻的蜀中名士任安任大人。”
我心中一惊,暗道:前次与赵祗说起,蜀中有数名士声重于外,一曰任安,二曰杨厚,三曰董扶,四曰周舒,难不成便是以此人为首?不像啊!
我笑道:“老先生便是绵竹任定祖乎?”
任安松垮垮的脸皮耷拉下来,冷冷道:“正是,足下何以知之?”
我躬身一揖道:“任公大名,蜀中孰人不晓?在下仰慕久矣,今日幸而得见!”
任安摆摆手,似是回答,自顾自地朝裴怡道:“老夫邀招诸大名士赴寒舍会晤,只为一睹夫人芳颜,明日还请夫人务赏薄面,不胜为感。”说罢,呵呵一笑,让人看得出他完全是冲着裴怡的面子才肯来此的,这不禁让我生起一丝鄙夷情绪。
裴怡并未拒绝,只是微微笑拜,随后继续说道:“这位韩暨大人,字公至,身乃山贼寇党……”
众人尽皆一愣,随即便听得此人纵声大笑,拊掌道:
“裴夫人果是妙人!公至的确贼身,不过客蜀以来,却还没真正做过什么打家劫舍的事呢。”
裴怡掩嘴笑道:“奴家只是开个玩笑罢了,严公子,这位韩大人遇事常有独见,灵思巧构,使人称奇,如今客居江州,经营蜀锦等物,货殖更在千万以上。”韩暨闻言更笑骂她露了自己的底细。
我拜道:“韩兄请了,在下也曾听人说起,言韩兄勇斗大豪陈茂之事,后避乱鲁阳山中,散尽家财济民,果然是器宇不凡!”
多亏了周陵等人的报告,故而外曹对于各地大贾、名士、豪族等情况了如指掌,并且我事先有了准备,故而言谈间每每高抬,使人皆感自傲。
韩暨果然吃惊,拈须道:“阁下知道得还真不少!”眼光自然望向裴怡脸上。
裴怡露出一个莫测高深的表情,盈盈笑着搀起我的手,轻轻一礼后便往旁走去,众人见了无不吃惊。要知裴氏在蜀中的声名,绝对超过任安这些名士,张家的天师道未被朝廷禁绝,反有壮大趋势,多半功劳由她。裴氏往来串通,虽借美色引诱惑众,却从不甘寄附于人,像今日这般亲密的举止,更是前所未有。
李权粗野地低骂起来,我只作未闻,裴怡依旧含笑,继续向我介绍他人。其中果有与任安齐名的巴西阆中人周舒。
我心道还好董扶未至,不然变成了蜀中诸贤聚会,麻烦可就大了!
最后是一名十几岁的年轻人,生得肃容玉面,气度不俗,裴怡道:“这位是饱学之士,巴西阎圃,前在蔡莆手下,如今初投奴家。”
我听得耳熟,笑道:“得罪了,原来是本家大人。”
阎圃慌忙起身拜道:“鄙姓阎,阎王的阎,并非严肃之严。”
众人哄笑起来,裴怡露出不悦之色,微微挥手斥退了他,朝我荡开一个动人心魄的微笑道:“公子,请在奴家身边坐罢!”
郁云亭以草为盖,施以泥墙木窗,亭内光线充足,此时已经摆开数张矮几,水果珍馐如流水般端上。众人的侍从与仆役,身份高者列陪席之末,身份低者在亭外伺候,裴怡则独坐一轩,背靠桃花屏风,我在其侧旁坐下,望着她投来笑意盈盈的眼神,心中一荡,不知是喜是忧。
李权先道:“如今严府内忧外患,公子尚能如此从容,不知是否已有定计?”
任安却旁顾他一眼,冷冷地道:“适才闻李大人欲劝人作乱,老夫以为万万不可。刘益州虽不擅治术,却到底也是朝廷派遣的官员,王咸等不遵上命,已属叛逆,他人又怎可复行逆妄,造乱蜀地?严攸杀人灭口,竟推诿于山贼身上,且移檄诸郡,莫非果真要反?”
我心中一震,暗道任安莫不是刘焉遣来的探子?那么不管此人多么有名,也必须杀了!我微笑道:“刘焉谋取私利,滥施刑杀,诸多豪强被灭族枭首,这已非寻常手段!值此乱世,他的眼光自然也不会放在区区一个州牧上面,必有异图!相信各位不会不考虑到自己的身家性命罢?”这话也算是巧妙地回答了李权的问题。
李权将盏酒洒泼而出,脸上肌肉颤动,显然想到了王咸当时死无葬身之地的凄惨景象。兔死狐悲,他非愚辈,又多与任、贾等交通串勾,怎会不知刘焉的欲望?这老东西要造就一个对其言听计从的大州,行使他的割据野心。要不然,当年董扶借我言谏之“益州分野有天子气”后,他又怎会听话地更改所冀望的交州牧而成为益州牧呢?
众豪商大贾无不点头称是,却又各怀心事,旁顾无言。
任安冷哼一声道:“无稽之谈!”将旁人私语尽皆强压下去。
韦搴忽地起身敬酒,道:“昔少卿以益州刺史起兵讨江充,兵败被斩,如今任公同姓,不知会否亦为小人所害?”
任安须发倒竖,勃然道:“汝是何人?敢对老夫这样说话!”
我不知其故,但见激得他如此冲动,心下不禁大快,微笑道:“此乃在下心腹管家韦先生,不知任公何故大发脾气呀?”
裴怡慌忙起身,向我附耳低语几句。我不惊反喜,呵呵笑道:“韦先生才智过人,我真该敬你一盏!”
“严攸!”任安离席而起,忽地抚须强自冷笑道:“竖子猖狂!当年武帝昏庸,信任奸佞,江充诬太子谋反,少卿挟正义之师,起兵益州,虽诛逆不果,然未尝有害高名。相反某些心怀叵测之辈,如充等竟无善终,尔等也须留心小命罢!”
原来武帝时有一大臣也叫任安,字少卿,官拜益州刺史。佞臣江充构陷太子刘据,刘据被迫起兵与战,失败,因任安响应太子号召起兵,被斩。韦搴想出这个典故来影射此人,十分精彩。而任安到底盛名不虚,立刻反将一军,把我也牵扯进去,高高套了顶“奸佞”的帽子。
我不由得想以前那“宦尾”之冠,除去还没有多久嘛……
这个老匹夫!
韦搴不动声色地道:“刘焉欺侮蜀中无人,与奸佞何异也?任公明哲保身固然不差,然为敌言论,引狼入室,恐贻笑大方罢!”
众人的眼光一下转到任安身上。唐乐忽犹疑作色,慢慢地道:“昔闻蜀中有谚,曰‘欲知仲桓问任安’,又‘居今行古任定祖’。任公大名,孰人不知?不过足下适才之言却颇失察考,刘氏心怀诡策,屡背王命。江原长刘俊,亦宗室后,却以直言被废,其后此人北迁,竟被焉遣刺客追杀于栈道之下!任公为刘焉颂德,却不知对此作何解释?”
李权长啸起身,以拳击掌道:“刘焉贪得无厌,渐渐坐大,诸君若不并力,受此贼胁迫必矣!”
然而,蜀中诸豪右见任安等神色不定,不由得也顾虑重重,都不敢发话,宴席间突然安静下来。
任安左右一瞥,隐去了淡淡得意的笑容,伪叹一声,移过话题,顾谓周舒道:“天下乱矣,汉室荣华不再。老夫记得《春秋谶》有言曰‘代汉者当涂高’,周兄以为此语何解啊?”
周舒道:“当涂高者,魏也!”举簪沾酒,在几上写下一个大大的汉隶“魏”字。
我心下大震,杯盏一歪,竟措手不及,“咣当”跌在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