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鹏眼圈一红,伏地道:“主公恩典,属下久铭不忘!”
我点点头,道:“好了,请军师说一下与羌军决战的计划吧。”
李宣微微欠身,神色沉静地道:“据刺曹斥侯掾长沈融禀报,诸羌部已经移师玛曲北部,准备自布尔罕达山口突围,羌军计九万人,发羌王嗄夜已宣布退出联盟,派兵驻屯居城,钟羌族长柏白等只得率众别道而行。估计也就这两月便要动手,王巍已数遣快马告急。”
我轻嗯一声,道:“马上便入九月,即使柏白不愿出战,其麾下诸种也绝不会甘于自陷危境,必来攻我无疑。眼下只需考虑我军该如何取得最大战果罢了!”
我命取沙盘。
片刻,侍从们吃力地将熊戎地地形大沙盘抬了来,置于帐中,此乃在我的建议下,小清指挥人手堆砌出来的。想当年名将马援出征前,以米垒出地形,为皇帝解说战术,如今我可比他要高明多了。在熊戎积年,小清绘出了精确的地形,并以泥沙混合制出熊戎附近地形地貌,看上去一目了然,令诸将啧啧称奇。
我手拿长竿,指在一小块以白色沙铺就的洼地道:“西海驻兵总计超过六万,大可无虞,然而,诸羌联军今总兵玛曲地,大小榆谷、河首一带的游部并不参与其事,故而应趁胜追击,不可懈怠……”
我将长竿指向河首一带,轻轻点了点,“眼下秋收已毕,用兵亦无后顾之忧,我意以格累太守周慎为将,率城戍营、军师亲兵并滕邝骑都尉部六万四千人南下,先取赐支河曲、大允谷与大小榆谷,再下钟羌地,夺其袤土。宣布凡羌民归顺者,可先入西海放牧,或给耕具田亩,与汉民杂居,凡不服调派、聚众反抗者,杀!”
众人面面相觑,冯延谏道:“西海为我军重地,不容有失,今周将军率军南征,此地空虚,或会为人钻了空子。”
我轻嗯一声,缓缓道:“此事我早已考虑妥当,但以萨尔古都尉二千五百人,守城足矣!”
我复向司马恭询问道:“承业驻守海西山口经有数月,可以确知羌人必会从此路离开吗?”
司马恭犹豫了片刻,道:“末将尚知有一路可沿河首东行,迤逦至蜀,然而此路十分漫长,加之小道艰险崎岖,不合大军行动,故而羌兵应经行海西山口无疑。”
众人谈起布尔罕达山口的设防,我坦言并不想全剿羌军,以免扩大民族仇恨,故而不用先弃城寨,而后多路埋伏夹击的激烈手段,此次只需全守,以少打多,借以削弱赤脊等羌军顽固力量,为收服诸种打下基础。
“王巍为将,过于计较得失,步兵营稍有损伤,便总是抱怨,上月以来,筑城之事进度迟缓,是何道理?”
司马恭欠身道:“此非王将军过也,筑城需要砂石黏土,而布尔罕达山口大风寒冷,根本无甚土石可供挖采,将士、民工昼夜筑城,还要防备着羌军游骑的滋扰,不胜其烦!故而末将以为,此事花费甚高而不能全功,不如废之。”
我摇了摇头,李宣亦不同意,委婉地道:“将军命于此险隘设守筑城,实是好意,想那羌军来去从容,一旦不能全制战略要地,克制其骑兵游击骚扰,又哪里能够在羌境中安生下去?玛曲地山高路远,不利农作,故本非久留之处,既不能屯兵防其作乱,又不能移居高原,那么设关以守,该是最好的办法了。眼下虽然耗资巨大,但若能从此安定,岂非泽及后世的良策?区区花费,又有何妨呢?”
众人点头称是,我心头忽然掠过一计,朝司马恭附耳细说。他喜上眉梢,拜谢之后立刻退去。
我未多作解释,咳嗽一声,扶案倾身道:“羌贼鼠猾,积年未定,我心之患也!今日各位在座,都该思奋报国,为民除害!此次剿贼,志在崩而服之,不必劳师动众,故而主攻方向,定在周慎一军!各位——”
一时除李宣外,众人尽皆出列跪倒,铠声作响,肃容满面。
“我命以徐邶为军师、姜寿为参军,单起五校军与故许将军营二万二千人,拔驻布尔罕达山口!除司马恭外,另调冯延、卢横、鲍秉、宗稠四将跟随,留李宣率甲骑并重铠步兵等总屯醴阳,以武锋营校尉焦则暂领己部并铁甲卫队为后援,齐鹏负责粮草供给,王据总领熊戎地诸事,不得有误!”
就在月末,将军府西域长史苏昃率领诸国使节团浩浩荡荡地返回熊戎,带回了五百余匹骆驼的庞大队伍。原来西域诸国颇有向汉朝示好之念,因为桓灵乱世之故,多有叛归匈奴者,如今见我势力强大,哪还不来称臣?
苏昃加拜将军府功曹,赏金三十斤,杂帛千匹,由于匈奴积极前犯,造成西域诸国的恐慌,苏昃这个长史也当得不甚安稳,故而他禀过李宣,被准允撤回熊戎面见于我。
他的骆驼带来得非常及时,戈壁大漠之中,还是此物较牛马更佳,我命择选专人驯养,大力繁殖,务使不久后,可令醴阳附近驼马不缺、交通便畅。另外,我军商贾往来于西域与居城之间,多了此物,便更增几分安全。
苏昃休息一夜后,我再命人带他到“猛禽谷”中泡温泉,好好爽了一把,第三日才与他谈起正事。
经年不见,苏昃稍瘦了些,然犹龙行虎步、顾盼生风,很有些猛将的味道。据说此人在西域大肆施展才干与谋略,由于连次作战,武功亦突飞猛进,更团结了不少能人志士为其服务,可以说已相当于其地的一个土皇帝。
我先问起他的家小,当年他在后军营时,发妻已卒,唯二女在,托寄于冯延府上,如今自陈有娇妻美妾十余,都是西域诸国人,生有一子四女,此行都带在身边。
我听他讲述西域景色与其治辖且未城的种种风光,心中不免稍有不快。暗道:你在那里称王称霸,老子却是在这里苦苦挣扎,若不是有我这个将军,说不定你早就被人灭了多次了,哼!
敛容抿了口茶,我慢条斯理地道:“哦?苏大人真是虎胆,匈奴人大军近在咫尺,反倒不退,竟还敢主动出击,不知道伤着了没有?”
苏昃正在述说去年春与匈奴兵马作战的事情,闻言颇为自得地道:“匈奴人欺软怕硬,故属下等不敢稍显惧色,众兵将殊死拼杀,以搏生路,故匈奴人虽空有大军数万,却匆匆退兵,还折损了不少人马。”
我更是不快,刺道:“苏大人这样威猛,便该在西域长治久安,何必再回熊戎这块弹丸小地?”
苏昃见说,心中猛省,慌忙离席拜道:“属下该死,望主公恕罪!”
我冷冷道:“你何罪之有啊,起来罢。”
苏昃伏身叩首,忽然大为惶恐地叩拜道:“主公明鉴,当年若非主公提拔,属下还不过是个职卑位微的小人,重用之恩,镌铭永记,提携之德,每思还报。没有主公,怎有属下今天的风光?在西域数年,属下全仗着有主公扶持,才能有恃无恐,主公好比属下恩亲,岂有孩儿不尽孝于父母的道理?苏昃若有错失之处,主公但请责罚,只是万万不要对属下一片忠爱之心,产生怀疑啊!”
我瞧着他因惶恐而颤动的双肩,心中不悦早已消了,缓缓道:“也不是怪你,只是近来我心情不大好。”我长叹了一口气,微微摇头,“罢了,我知道你在西域也是挺辛苦的,当然我更不轻松。西域如此遥远,募兵给粮,耗时费力,我为何要花这般气力来扶植你呢?你该想得到的。”
苏昃哽咽道:“属下该死……属下以为,主公心中有移治西域之策。”
我点点头,苦笑道:“移治西域只是我的一个梦想罢了,如今哪里的形势都不乐观,我要把绝大多数的精力花在这里,不能再轻易冒险玩命了。眼下匈奴不断南犯,而我军若屯驻西域,触角过长,必会激起摩擦。苏昃啊,我想撤回且未城的汉军,不知你意下如何?”
苏昃稍一惊,道:“难道……主公真要放弃西域了吗?”见我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他反倒长吁了口气,“也好,朝廷对长史府虽向有威权,不过今处末世,再想遥制诸国,无外异想天开。其实属下此次回来,便是想请示主公对于西域长史府的安排。”
我闻言既感意外,又觉高兴,道:“你能有此念,我甚欣慰,西域驻兵,耗资巨大,且未必牢靠,史中便有几次全军覆没的故事。不过也不能说此后不相往来,毕竟,牢牢控制商路、商队,这对大家都有好处。”
苏昃闻言赞道:“主公说的恰中要害!西域天山南、北道为商路必经之处,而今朝廷与西域贸易泰半中止,熊戎地已变成各国商旅云集的地方,此后大有可为!”
我非常赞同,旋又谈起别事。苏昃便趁机报说在西域诸国网罗到的诸多人才,更加上许多风情万种的异国舞姬,令人耳目一新。
苏昃加官西域长史之后,除了五百精勇,可谓别无他物。然此行除屯兵未归外,却带回大小官属三十多名,其中有加封为“且未城校尉”的莎车国人休屠弋,乃是以勇力闻名的武士。有“大将”条支国人安宰育,“副将”安息国人符跋,还有“别驾”本朝赵荣,“从事”方亢、撖操,“屯田都尉”车师前王人苍也,一一与会,我发觉俱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遂依功拜职、赐秩。
九月戊寅,客曹尚书竹獠以老病,奏请骸骨,准以本秩退职,遂拜原将军府西域长史苏昃为客曹尚书,仍加功曹,以其副手赵荣为客曹丞,秩六百石,军师府并行令召回驻守且未城的颜军部队。
在约定的十日之内,司金中郎将何谦动用工匠、徒众千余人,赶制出蹶张弩五千六百余柄,遂命早已备营待命的军队两天操练,一天行军,往布尔罕达山口方向移动。
此次我亲自出动,名义上只率领了两万多部队,实际大大不止。武锋营、神机营两部便有千人,皆是以一敌百的精锐,更有王巍、柳丰新组的步兵营等一万五千人、司马恭部万人早已屯在斯处,故而此次总兵力达到了五万。
对手的情况也基本清楚了,派去秘密担当和谈任务的羌人大多有所收获:前几次羌军损失惨重,如今自势力最强的钟羌开始,大约分成三股活动,一股是钟羌,包括赤脊族三万五千多人,一股是以唐羌为首,先零羌、赐支族为辅的集团,兵力也在三万以上,还有一股则是参狼羌、白马羌联军,约两万人,各自补充器械、粮草。
按探子来报,发羌首领已许以议和之事,只是还没有使者送来正式文书。在玛曲高原上,他们的势力为最强,我根本够不着,因此我会很痛快地应允此事的。另外还有动摇迹象的主要是参狼羌、白马羌人,其族部远在羌境东南,与我没有太大的利益冲突,完全是因为被欣格诱以重利,方才为之。如今羌兵连败,他们早已没了当初争功的劲头,巴不得早点回到居地。
而唐羌,说起来他们是发羌的盟友,多半在高原活动,然而此次却忠实地追随着柏白、麻奴等人的步伐,其中看来一定有些名堂。至于钟羌与先零羌、赤脊族等,早已被我列为死敌,现在只需看着布尔罕达山口到底能埋葬多少羌军的尸首吧!
司马恭果然在羌军进攻前的关键几天内,在布尔罕达山口筑起了均高三十尺,连绵七里的城垣!
这是我的主意,毕竟经验丰富就是好处,什么诡计也会弄出来,更何况我记得《三国演义》有这么一回,讲的是曹操吧,“一夜筑城”,就是因天寒地冻,以水不断浇湿沙土,冷凝后冻结成墙,随后慢慢垒加、不断浇水,遂成工事。如今我依言行之,虽然这里还未入冬,却有着好大的风啊!不充分利用,怎么能证明我的英明神武呢?
我轻描淡写地夸奖了司马恭几句,吩咐犒赏众军,听着诸将阿谀奉承之言,心中暗自得意,好不容易才想起此次来的目的,吩咐召开紧急会议。
此行来前,诸妻都劝说我要加带人马,以应不测,而五校营除王巍已移师山口外,其余诸校尉都纷纷进谏扩编之事,认为军师亲兵尚有三万,作为主公亲领的五部校尉,编制只各三千人,实在太少了点。
果然,此次司马恭刚说完筑城的事情,鲍秉、宗稠便都出来,要求加兵。
“步兵营已有万人,而末将等才三千人,太少,该增!”鲍秉嚷嚷道。
我白了他一眼,“王巍是代承业镇守山口,三千兵哪里够呢?你再瞎叫,休怪我军法无情。”
鲍秉气鼓鼓地退开,兀自嘟哝着道:“主公偏心,才给我三千人,还不够吃一锅的……”
我不禁好笑,道:“三千人你还嫌少?当年我身为偏将军时,在河内千辛万苦,也不过募此数也,有这三千人,连洛阳我都不放在眼里……”
我忽然想起这种事岂非“大逆不道”啊,攻击京城?什么罪名呦?暗暗好笑了一番,我再正容道:“我经常跟你们说,兵贵精不贵多,用兵如用火,须得谨慎!天时地利人和不算,还得指挥妥当,方可致胜,否则,你兵力再优又有何用?”
鲍秉不敢反驳,垂手退开。我环视诸将道:“适才闻得羌军时常来袭,步兵营新组不久,伤亡最重。传我将令,步兵营留三千精兵,其余精壮无伤者编组卢横营中,将老弱病残、轻重伤员及工匠等撤回醴阳,凡与功者皆有重赏,由内曹给付。”
另外我也将司马恭口头嘉奖了一番。别看我出谋划策简单,司马恭等率部日夜在布尔罕达山北百余里地方挖土、采石,随后发动全军担水,在短短几日内筑起坚固的城池,功劳不小。不过我军未曾与敌交手,此时加功,会令营中生出轻敌骄傲之心,故而只是口头嘉奖了事。
司金中郎将何谦率熟练的匠师百多人,跟随到阵,他们的主要任务是加紧赶制蹶张弩,这两日从峄醴经西海送来的竹木整料等不绝于路,而熊戎地商人提供的清漆、兽胶、丝线等也源源不断,都通过司农校尉部的后勤车队送来山口大营。新成工事被命名为“大石堡”。
九月辛卯,几乎在我军刚刚部署完五千余张强弩的同时,羌兵一部约三万人的队伍已经抵达了大石堡周边阵地。
内曹尚书徐邶、将军柳丰与我躲在城垣的角落中避风,一面察看敌情,柳丰皱着眉道:“禀主公,看旗号那是唐羌、先零羌与赐支族的部队,他们来得如此突然,看样子是想趁我不备,夺取此城!”
“羌人一直骚扰我军,因其准备不足,又以为我军不能短期内筑好城防,故而未曾大举进攻。如今主公妙计成功,恐怕已吓得他们冷汗淋漓啦!依在下看,唐羌一部,必有高人,否则怎能在这当儿作出如此快的反应?”
我望了眼徐邶,微笑道:“茂仲兄所言有理,不过依我想,羌人里哪还有什么人才?恐怕吉尔胡还勉强可算是半个。”
徐邶道:“主公不可轻敌,据说唐羌族长嗄尔戴、赐支族长傅彪,都是此次联军中的重要人物。奇袭西海之计,听说便是傅彪向欣格贡献的,其后此人复与欣格分袭司马恭,取得连胜,看样子并非那种不堪一击的对手。”
我念起刺曹的几份秘密报告,心中微恙,表面上不动声色地笑道:“茂仲兄知道得倒挺多。”
徐邶随即缓缓拜道:“请恕在下逾矩,在下曾就羌部诸事向妫校尉详细地请教了一番,还请主公治在下私探军情之罪。”
我心霾顿去,笑着扶起了他,“你是军师,怎可不知彼知己?茂仲兄可不要藏私啊,有什么方法可以取胜,还请快快说来。”
徐邶道:“眼下还不能确定,在下想等羌族联军齐集城下时,再作判断。”
我哈哈笑道:“还卖关子!也好,先让我来试试新造蹶张弩的威力吧!”
待我走到城垣上以泥沙粗粗垒建的“指挥所”时,众将已来了好一会儿。司马恭道:“敌军两万人,中军为唐羌旗号,看样子嗄尔戴暂为主帅,敌军来势汹汹,离城只有几十里了。”
我笑道:“有什么好的意见吗?”我轻轻在榻上坐下,见众人一副不甚安定的样子,不禁哂然,“各位都是身经百战的将军了,遇敌怎还如此紧张?来来来,都坐下议事。”
小屋子里的气氛顿时缓和下来,冯延沉吟道:“我军乍至,初训亦未完成,且此地高峻,多有水土不服者,故贸然开战,胜负很难预料。而属下更以羌贼应有后援,人数大大优于我军,不可不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