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融指着地图上布尔罕达山山口,道:“羌族前度失利,折损数万骑,其中总队长以上十七人,统领、副统领六十三人,生俘白马羌族长哥乙及其嫔妃二十人,钟羌赤脊族长麻奴之母及后宫宗部七百余,虏获羌民两千多人。诸羌联盟除去几仗折损外,尚存十万,以钟羌族长柏白为首,发羌族长嗄夜、赐支族大统领吉尔胡、参狼羌副族长勘勒等为副。据说欣格已因连败,被羌人共拘,现逃往西域。”
我闻言心情不见轻松,皱紧了眉头道:“羌部的主力在哪里?如此长的时间,他们怎也不可能老是聚在一处吧。”
沈融欲言又止,顿了一顿方沉声道:“禀主公,其实军师早已考虑到了,我军屯驻于此,并非诱敌决战,而不过增加威慑罢了。李军师曾托属下进言,曰今羌寇穷迫,军粮食尽,情势利于我军,若许之恩利,则必定投附。然主公命筑城于羌人进退玛曲地的要道之上,逼得羌人不得不战,此非善策也。”
我闻其言,对李宣的用意不禁恍然。武威将军霍统却愤然道:“掾属此言差矣!许翼将军新丧,此仇能不报耶?吾虽不晓旧史,却知羌人猾谲难测、贪得无厌,今日许其利,明日复来讨要,勒索无极,若不成便心怀叛心,劫掠民众。
此种禽兽,岂能与之和谈?”
沈融不敢反驳,垂手诺诺。忽听有人轻咳了一声,我往西首望去,却是决胜营校尉妫式。此人甚得军师信任,以校尉职晋升刺曹尚书便是李宣的提议,不光如此,如今在格累的军师亲兵三万,亦由此人指挥。
妫式字子微,在我西奔醴阳时来投,为李宣拔之,成为她开府时的重要幕僚,我常闻宣夫人称赞此人才识敏锐,虽不长于言,却极擅判断,能依据情报预测事件结果,中者十之八九。
我在他既无肉、又无须的下颌打量片刻,望得他几乎惶恐起来,拱手躬身,唯恐稍失礼数,我暗笑一声,道:“子微有话要说吗?”
妫式拜道:“主公,羌种虽属寇害,但他们也曾流及大小榆谷及榆中等地,今金城郡户十有四五为羌人,武都参狼羌胜兵千,陇西一带兼有数万,故难以遽灭。属下记得和帝永元九年秋,羌种首领迷唐率八千人寇陇西,胁塞内诸种羌共为寇盗,竟纠合步骑三万余,击破陇西兵马,戮杀汉臣,以至朝廷遣征西将军刘尚等将北军五营、黎阳、雍营、三辅积射及边兵羌胡数万来讨。其害犹大,十数年未曾定也。如今羌人虽集大军,凉州诸种却因主公威德,并无响应,而眼下钟羌等部不但粮草乏绝,更无器甲,或持竹竿木枝以代长矛,或负板案为盾,或执铜镜为甲,根本无足为虑。所忧心者,无非其行踪难测,剿之未易罢了!但请以属下为使,以恩威晓示,诸种豪酋必定携手来归,可大省钱粮之费,岂不善哉。”我闻言心动,渴战之心不禁稍稍遏制。若能不战屈人之兵,这岂不比杀伐要来得好吗?
我示意妫式军议后详谈,他会意闭口。便谓霍统道:
“许翼的仇当然要报,不过必须是在我军掌控局面的情况下,否则胡乱攻伐,只会枉造死伤,许将军若在,恐怕也不希望看到罢!如今挑起羌部会盟的祸首欣格已远蹿西域,而诸羌心怀畏惧,其盟可不攻自破。我意按子微所言,先稳定凉州羌部诸种,勿令作乱,孤立起羌族联军,尔后再以利诱之,招降于他!”
众人无不面现喜色。霍统道:“既主公如此说,属下遵令就是,不过请将军下令杀掉赤脊族一干俘虏,正是麻奴小儿率军偷袭了许翼将军!”
我闻言大恨,咬牙道:“正该如此!”忽地心念一动,放缓了口气,“且慢……在麻奴未被我军擒获之前,先不要如此大兴杀戮。毕竟,冤有头债有主,拿下了他,名正言顺地为许翼报仇,否则光是杀俘又能显得出什么本事?”
射日校尉龚升闻言心痒难搔,拍案笑道:“主公真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待到上阵之时,请务必让末将参战!”
霍统、滕邝等俱白了他一眼,滕邝与霍统互相望了望,也抱拳沉声道:“属下也要请战!”
我连连点头,道:“今日军议便先到这里,子微留下,其他人先散了吧。”
众人知意地退出帐去,我先未谈军事,只与妫式聊起颍川人物、乡闾种种逸闻旧事,妫式自言其母早亡,父为狄道长,在官清平,后为人谗弃官而去等。问起家小,妫式谨慎地答已有一妻一妾,妻郝氏,同郡定陵人,父现为司农校尉齐鹏属下屯长;妾郭氏,在峄醴时所纳,父母俱在醴阳治农。郝氏生有两女一子,郭氏又生两子,故而族衍繁盛。
我哈哈大笑,“子微还是你能干,生孩子我不如你!”
妫式赧颜讷讷地道:“主公玩笑了。”
我复正容道:“宣夫人向来欣赏你的才干,而你也确实未令我失望。刺曹建立迄今,寥寥数月,便已收纳了不少人才,编制了整套的谍报体系,用人得当,尤其赵祗、沈融等人,俱擅长刺探侦察,加上你们安插在颜商中的密属,可谓滴水不漏,甚好,甚好!”
妫式获得肯定,喜得脸色都白了,颤声道:“属下自当竭尽全力,不负主公重望!”我笑着命他起身,再道:“刺曹为我军耳目,你这尚书之职责任可谓重大啊!这样罢,你瞧着我手下还有什么可用之人,便尽管择选一二,以利佐助。”
妫式道:“主公宏恩,然属下万万不敢擅作主张,一应调派,恳请主公亲决!”
我便说无妨,然妫式再三叩首推谢,眼见他如此忠心,倒也心中暗喜,呵呵笑道:“既如此,让我想想谁合适呢?”我命他起身、赐座,着婢女上蜀中特产酥糕请之品尝。
妫式以箸小心地夹起一块,吃完赞不绝口,又针对我赴蜀取得的成果等,稍作了番恭维,“主公挑起犍为李权等反,延缓了刘焉吞蜀异志,又联络唐氏、张氏为内应,收获之丰,令人咋舌。当日赵祗送来主公与赵韪蜀郡兵马于严府一战的报告,连军师都深为叹息,皆以主公用兵之利,无有敢当其锋者也!”
我微微一笑,道:“这些事就不必再提起了。子微啊,你觉得赵祗此人如何?”
妫式沉吟道:“他么?十分聪颖,举一反三,亦能耐苦劳,只是城府甚深,喜欢察言观色、揣摩上意,故不为人喜。此人实则桀傲,又文人相轻,以貌取人。不过……总算是个人才吧!请恕属下斗胆。”
我叹了一口气,道:“你我看法相似,只是我尚存着惜才之心,希望他莫要像高敬般自取灭亡。此次他在蜀连连建功,我意令他任汝副手,子微你的意思如何呢?若不愿意我绝不勉强。”
妫式慌忙起身,“主公折杀我也!”他离榻跪倒,叩拜道,“当初若无主公建峄醴,收敛流民,属下今日早已成枉死之骨!主公、军师所赐,妫式铭记不忘,只忧难以为报,而岂能让主公为属下之事操心乎?”
我大感满意,颔首道:“无须如此,起来。那么便迁赵祗为刺曹尚书丞罢了。不过蜀地情况未定,诸事不宜耽搁,我欲向子微举荐一人,以担益州从事之职。”说罢提及阎圃,妫式也甚表满意。当下飞书拜其为益州从事,仍督汉中。
与复坐定,我令温杯沏茶,方才提起剿羌之事。妫式道:“主公气吞海内,名冠群英,自段炯定边后复行讨贼之事,不以劳苦,功泽万世。然今西海、熊戎二地积兵十余万人,弃农桑,疲苦徭役,而未能全制,功效甚微,劳费日滋。若再出大兵不克,徒沮士卒锐气。故而属下劝主公复行和议,唯虑司马镇军等报仇心切、一意孤行,以致毁伤全局。”
我叹道:“你也不可如此说司马恭啊,许翼深受将士爱戴,稳重有威,如无此人,何有我颜鹰在西海的风光?”
妫式慌忙称罪,不过仍是强谏道:“属下为主公霸业计,故只愿畅快进言,语辞间不恭处还望主公谅解。”
我颔首不语,心中稍感不悦,暗道:许翼死于麻奴手,此人与我仇深似海,更有前次引兵偷袭之事,势必不能饶也!
妫式见我不言,再道:“兵法有言,弱不攻强,走不逐飞,自然之势也。今羌贼皆马骑,日行数百,来如风雨,去如绝弦。我军虽猛甲称魁,然亦多沿陈规陋习,作战凡编伍为阵,依鼓号进退,故羌兵小股来袭,屡屡受挫。如此则旷日持久,劳而无功。今为主公计者,莫如罢诸散兵,各令出钱数千,二十人共事一马,如此可舍甲胄、驰轻兵,训练骑御之术,以万众逐数千之虏,追尾掩截,其道自穷,便人利事,大功立矣!”
我笑道:“好计!西海延绵数百里,皆广袤大野,水草丰泽,适宜养马,更适合骑兵作战。当年尹孝平来投,言当以乌桓战法以训甲骑,如今功尚未成,而子微更推而广之,为我战术资用,足堪嘉褒。”
妫式道:“主公过奖。属下还以为,如今我军虽历数次攻、守,疲惫不堪,然羌人亦屡遭重创,其乏尤甚于我,况且前载诸羌遭遇荒年,西海居所又被主公囊括,依属下看,可命格累诸军伪示以战,再接再厉,进兵布尔罕达山口及南山山口,再以一军出大小榆谷,进军赐支族及钟羌地。是时群虏必乱,再示以利诱,必可一一招降之。”
我瞪大了眼睛,道:“子微,这计可真是毒辣!若我是羌人,恐怕闻其言后,必然汗毛倒竖,非得即刻前来奔降不可!”
妫式吃了一惊,待看见我眼中狡诡之意,方晓得是被我愚弄了,不禁大笑,脸上更平添了几分敬服与崇敬。
注释:
①任岐、贾龙等实于初平二年(公元员怨圆年)而非元年反,此处为表现刘焉用兵南境,战况胶着、无暇北顾之态,亦为张鲁取汉中作铺垫,故改。
②张武,东汉孝子。吴郡由拳人,父张业外出为盗所杀,武时年幼,不及识父。后入太学受业,每持父遗剑至亡处祭奠,泣而还。太守第五伦举为孝廉。又遭母丧,悲痛过度,更伤父魂不返,因哀恸绝命。
③以东汉立乘轻车为原形改制,单马可驾,无车厢,可坐,车后撑有摩杆羽盖,遮雨蔽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