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阳，淮水进入邗沟之处，水路要冲。
冯延鲁返回南唐，此乃必经之处。
于是乎，他在这里遇到了恭候多时的李重赞。
拒不相见？那不可能！
李重赞不知在码头上等了多久，以地主之谊为由，盛情相邀，根本容不得他拒绝。
座船停在码头，舵公、水手与些许侍从留守，冯延鲁本人与亲信扈从则被请上了岸，请到城中的驿馆暂住。
接风宴已摆上，水灵灵的侍女如同穿花蝶般往来，奉上食材精致，烹调得当的淮扬江南风味菜肴。
李重赞笑道：“冯尚书北上日久，饭食恐不合口味，想必十分怀念江南风味吧？”
“还好，老夫倒还习惯东京风味。”
“也是。”
李重赞拍拍后脑勺，笑道：“你看，我怎么把这茬忘了，冯尚书曾在东京小住数载……”
战败被俘，困居东京数载是永远无法抹去的污点，被戳到痛处的冯延鲁努了努嘴，却并未和年轻人计较。
李重赞兀自道：“前些年，冯尚书客居东京，世宗皇帝对你颇为厚待，但如今……大内换了主人，不知冯尚书感受如何？”
冯延鲁淡淡道：“东京繁华依旧，中原兴盛如故。”
“所以，唐国打算就此臣服赵宋？”听到冯延鲁的评价，李重赞眉头微蹙。
冯延鲁当然知晓李重赞的言下之意，故作反问道：“不然呢？中原向来都是天下正朔，周遭各国焉有不奉诏臣服者？”
“未必吧，蜀国、北汉、南汉……未臣服也不在少数吧！”
李重赞道：“吴越、南平这等小国臣服也便罢了，唐国雄踞江南千里之堤，雄兵数十万，何惧之有？”
冯延鲁道：“我国官家素喜不争，不愿大江南北起兵戈烽火。”
李重赞摇头道：“贵国主心底仁善，奈何赵匡胤乃是虎狼啊……将来他兵临大江之时，会与唐国心存善念吗？”
“哼哼……”
冯延鲁淡定如初，笑道：“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赵匡胤……豺狼之心，乱臣贼子，窃取神器，谋朝篡位……家兄与我乃是太祖外甥，大周国戚，意欲讨伐不臣。”
“这……此乃中原内事，老夫来江南来客，恐不便置喙。”
“可不单纯是内事……赵匡胤可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冯尚书昔年在滁州、扬州可是有过亲身体会的，难道就不想一雪前耻吗？”
往事不堪回首啊！
冯延鲁微微沉吟，但最终还是淡淡一笑，并未接话茬。
当年他是成了阶下囚，前军先锋也是赵匡胤，但领兵亲征的是周世宗柴荣。如果非要说报仇雪恨，一雪前耻，似乎应该找柴荣才对。
关赵匡胤什么事呢？更何况冯延鲁为人豁达，这些前尘往事已经不放在心上了。
李重赞十分无奈：“好吧，就算冯尚书不在乎个人荣辱，但身为人臣，总不能不顾唐国安危得失吧！‘
“那是自然，身为人臣，忠于王事，自然不敢怠慢。”
李重赞把心一横，低声道：“那好……家兄意欲借兵唐国，事成之后，归还淮南十四州，以作酬谢，不知冯尚书意下如何？”
冯延鲁不由心头一震！
淮南十四州，分量不可谓不重，诚意好像不可谓不足。
可是，真到了那一天，李家兄弟能践行诺言，拱手让出淮南？
冯延鲁没有揣度，而是心意已决，哪怕李重进真心实意，他也不会介入此事。
在倡导和平的唐国，建议出兵开战，往往会有巨大的风险，冯延鲁本人也是有前车之鉴的。
那是保大四年，李璟继位时间不长，枢密使陈觉擅自调发汀、建、抚、信等州军队进攻福州。李璟惟恐有失，命王崇文、魏岑、冯延鲁等率军共同攻取。
战事一直持续到次年三月，原本也算是形势大好，眼看着就要大功告成。不想由于诸将争功，加上吴越军的增援，南唐军大败，损失惨重。
李璟恼怒，下诏诛杀陈觉、冯延鲁等人，多亏了宋齐丘、冯延巳等从中斡旋，几人得以免死，陈觉流放蕲州，冯延鲁流放舒州。
多亏了冯家在江南底蕴深厚，冯延鲁才能东山再起，如此痛的领悟为鉴，他岂会再轻易掺和出兵开战的事？
尤其是开战的对象还是宋国这个庞然大物，以及骁勇善战的赵匡胤，倘若偷鸡不成蚀把米，后果委实难料。
“李将军，老夫只是个管钱粮的文臣，这等征战之事，并不熟悉，亦无置喙之权，阁下怕是找错人了。”
冯延鲁拒绝了。
李重赞微微皱眉：“冯尚书刚刚还说忠于王事，怎么转眼便置唐国安危于不顾？”
“李将军言重了，俗话说，不在其位不谋其事，老夫爱莫能助。”
冯延鲁笑道：“若令兄有求唐国，大可直接遣使臣前往金陵，面禀我主，官家自有圣裁。”
“冯尚书就完全无动于衷吗？”
“多谢李将军款待，好酒！”
冯延鲁端起酒杯，开始品味美酒佳肴，再不搭话。
……
李重赞走了，失望而归。
他没想到冯延鲁竟然油盐不进，这般不给面子。
究竟是个老顽固，还是在东京被赵匡胤灌了什么迷魂汤？
那好，既然你这般不识抬举，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你不是想置身事外吗？那我偏要你站在风口浪尖。
满心恼怒的李重赞匆匆离去。
临出门的时候，正好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打个照面。
李重赞并未在意，余光瞧着少年服饰，只当是冯延鲁的仆从，压根没有多看一眼。
而是心里惦记一个阴谋诡计，一个把冯延鲁拉进来，也让兄长李重进能早下决心的阴诡举动……
凑巧的是，李重赞心里刚泛起这个念头，擦肩而过的少年猛然打个喷嚏，悄然回过头来，悄然打量拂袖而去的李重进。
不消说，少年正是混迹在南唐使团中的赵光美。
本来冯延鲁登岸住进驿馆，他仍旧需要留在船上，没有跟随资格的。但张含灵那日在水中受了湿冷，染了风寒之疾，这才恳求管家，得以随同登岸治病。
张含灵自己便是岐黄圣手，自行开个方子，赵光美当掉了随身佩戴，不曾遗落河中的金玉配饰，换了些许钱财抓药刚刚归来。
三下五除二，将药煎好端给张含灵服用，然后心里便开始思量。
李重进的亲弟弟，前来将冯延鲁迎上岸，足以说明问题。
淮南这是有意联合唐国，一起搞事情啊！
一个李筠、一个李重进联合起来，便足以让大宋动荡不安，风雨飘摇。
倘若换一个比李筠实力强劲数倍的南唐，情况还真有点糟糕。
李筠和李重进顶多是遥相呼应，淮南与江南却是连成一片的，若是真的搅和在一起，会有席卷半壁江山之势，后果不堪设想。
李重赞临走似乎并不开心，冯延鲁没答应？
赵光美拿不准，但一个迫在眉睫的事实摆在面前，必须要想办法拖延李重进起兵的时间，并且阻挠其与南唐可能的合作。
想要做到这一点，一对无依无靠的少年男女肯定是做不到的。
好在“自己”也来了淮南，赵光美便迫不及待地希望“自己”早点到来，从而及时恢复真身。以大宋钦差的身份VS南唐使臣，应该还是有几分胜算。
然而他还不知道，当赵宋皇弟赵光美的座船驶入淮南境内，许多人瞪大了眼睛，各怀鬼胎，跃跃欲试。
比如不止一群，且等候多时的刺客，还有望眼欲穿的翟守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