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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所有人都在撒谎】

所有人都在撒谎——至少这个标题是真实的

●他不是爸爸

周继今年四岁半。

他是个男孩,虎头虎脑,长得很可爱。他在幼儿园中班。

这一天是休息日,爸爸带他到常青大街玩。

常青大街是A市有名的商业区,爸爸要给周继买一把玩具手枪。

这里是步行街,禁止各种车辆行驶,人很多,大家拥来挤去。

周继是个极其聪明的孩子,他一路上都和爸爸喋喋不休。

“爸爸,你说,轮子是不是汽车的腿?”

“爸爸,天是小鸟的家,花是蜜蜂的家,对不对?”

“爸爸,你看路边的树就像一把把绿伞!”

爸爸不停地夸儿子有想像力,长大之后可以做诗人。

每一个孩子都是诗人。成年的诗人是被时光污染了的诗人。

走着走着,爸爸突然感到肚子有些疼。他看见路边有一个流动的公厕,就对周继说:“周继,爸爸去厕所,你在这里等爸爸,好吗?”

“好。”

爸爸有点不放心地说:“爸爸很快就出来,你站在这里,哪儿都不许去,记住了吗?”

“我知道。”

爸爸说完,快步走进了公厕。

只剩下周继了。

他在路边的花圃旁等了一会儿,目光透过人流晃动的身影,他看见不远处有一个漂亮的阿姨在赠送气球,那些气球飘动在半空中,赤橙黄绿青蓝紫,很好看——那是一个快餐店在招徕顾客。

周继认为爸爸拉肚子还得等一会儿才能出来,就朝那个阿姨跑过去了:“阿姨,给我一只气球,好吗?”

“好啊,你要什么颜色的?”

“我要……那只紫色的。”

其实,周继并不是最喜欢紫色,而是因为那紫色的气球只剩下一只了,它在众多颜色里就显得很独特。

阿姨把气球递给他,他说了声“谢谢”,立即跑回去。

他没想到,爸爸这么快就从公厕里出来了,正站在公厕外焦急地东张西望。

“爸爸,我在这儿!”

爸爸看见了他,快步走过来,大声说:“你这孩子,真不听话!告诉你不要动,你还到处乱跑,把爸爸吓死了!”

“我只是到那儿拿了一只气球。”

“人这么多,一闪身就会走散!”

“好了,爸爸,下次我不这样了。”

爸爸把周继一举,让他骑在自己的脖梗上,说:“这次,你跑不了喽!”

接着,父子俩走进了旁边一家很大的商场。

来到儿童玩具区,周继的眼睛都不够用了,跑到这里看看,又跑到那里摸摸,对哪个玩具都爱不释手。

“周继,爸爸今天只给你买枪。”爸爸严肃地说。

他只好恋恋不舍放弃了那么多花花绿绿的玩具,直奔手枪。

他挑了一只最大的手枪,可以发出“哒哒哒”响声又可以发光那种。

爸爸把钱交到周继的手里,陪着他到收款台交了钱,然后走出商场的门。

今天的太阳真好。

爸爸看了看表,说:“天还早,咱们干什么去呢?”

“我想去游乐场,坐卡丁车!”

“不,爸爸领你去郊外玩,好不好?”

这个建议显然是勾起了周继的好奇心,他兴奋地说:“太好啦!”

爸爸领着周继,坐上一辆和天一样蓝的出租车,就驶向了野外。

出了城,走了不远,他们就看到了一片宽阔的草地,爸爸让出租车停下来,领着周继下了车。

草刚刚长出来,嫩绿嫩绿的,有蜻蜓在草地飞舞。不远处的树林里,传来流水的声音。

父子俩下了公路,走向草地。

“爸爸,小草是不能踩的。咱家小区里不是写着吗?”

“小区里的草不能踩,野外的草可以踩。”爸爸只能这样解释。

周继想了想,说:“是不是小区里的小草有妈妈,有人管,而野外的小草没有妈妈,没人管?”

“算是吧。”

“那是不是说,笼子里的小鸟不能打,因为它有主人,而天上的小鸟就可以打了?”

“哪儿的小鸟都不能打,我们要爱护小鸟!”然后,爸爸马上岔开了话题:“你在这里随便撒野吧,你跑到哪儿爸爸都不怕了,我可以看见你。”

周继拿着他那只崭新的手枪,高兴地冲向了草地里。他的枪在虚张声势地响着:“哒哒哒……”

周继跑着跑着,脚步突然慢下来。

前面没有蝴蝶。他猛然意识到一个重大的问题:爸爸下巴上的那颗黑痣怎么不见了?

他是个警惕性很高的孩子。

平时,爷爷经常告诉他,不要给陌生人开门,遇到坏人要打110等等。他一个人在家时,即使是爸爸想进门都要经过一番复杂的盘问:

“你是谁?”

“爸爸。”

虽然周继熟悉爸爸的声音,却依然不开门,他还要进一步确认:“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一个编辑。”

“你编辑的杂志叫什么?”

“《小木偶》。”

说完这些,他才会放爸爸进来……周继一边慢慢朝前走一边费力地回忆,确实没有看到爸爸下巴上的那颗痣!

所有人都在撒谎难道爸爸到美容院把它挖掉了?

不对呀,早上爸爸领他出来时,那颗黑痣还在呀。

周继从早晨出门一点点朝后想,终于想起来——爸爸那颗痣就是从公厕出来之后不见的……难道他不是爸爸?也许,爸爸并没有那么快就走出公厕,在他拿着气球跑回去的时候,真正的爸爸还在公厕里……想到这里,周继的心“怦怦怦”跳起来,突然想哭。

终于,他转过身,朝回走去。爸爸还站在那里,笑吟吟地望着他,眼神里充满了爱意。

周继一点点走近他,双眼紧紧盯着他的下巴。终于,周继看清楚了,这个人的下巴上就是没有痣!

过去,爸爸曾经给周继讲过一个故事——有个孩子,他发觉爸爸不像爸爸,就使了一个计策,对那个人说:爸爸,明天我过生日,你可别忘了给我买生日蛋糕啊!——其实,他的生日早已经过去了……周继停在了爸爸面前,仰着头说:“爸爸,咱们回常青街吧?”

“为什么?”

“明天我过生日啊!我刚想起来,你还没给我订蛋糕呢!”

爸爸看着周继的眼睛,笑吟吟地说:“忘不了,晚上我到咱家旁边那家蛋糕店给你订,订那种有音乐蜡烛的。”

周继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傻了。

他跟爸爸长得一模一样!

“你怎么了?”爸爸问。

周继突然转身,撒腿就跑!

“周继!你怎么了?快回来!”

周继跑得更快了。

他相信,真正的爸爸正在常青街心急如焚地寻找他!可是,他却被一个可怕的东西骗走了!

身后没有声音了。

周继一边跑一边回头看,这一看吓得他魂飞魄散——那个人趴在了地上,像游泳一样,朝他追来!

他的姿势是自由泳,双臂轮番朝后拨着土。他的胳膊比挖土机还有力,打进土里,挖出一条深沟,从身后扬出来,另一只胳膊又从前面打进土里……土和草叶翻飞。

他的脑袋在地面上朝上一拱一拱,好像在换气。

他的一双脚面击打着地面。

他的速度快极了,转眼就逼近了!

周继“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但是他没有停止奔跑。

就在那个人要抓到他脚腕子的时候,他跑上了公路,有一辆出租车开过来,周继一边拼命朝那辆出租车摆手,一边朝后看……那个人已经停住了,慢慢爬了起来。

他的脸还是爸爸的脸,只是沾满了土。

他盯着周继,咬牙切齿,脸上的土不停地掉下来。他一字一顿地说:“小东西,我一定要抓住你的。”

然后,他像要沉入水底一样,猛吸一口气,慢慢陷进草地中——他的脚不见了,腿不见了,肚子不见了,脖子不见了,脑袋不见了……最后,那个脑袋大的深洞自动填平,草地还是草地,完整无缺。

……回到常青街,周继终于把爸爸找到了。

爸爸早就对他说过:如果你和爸爸走散了,就回到走散的地方等,一定要等,直到爸爸出现。他相信周继会这样做的。

周继扑到爸爸怀里又大哭起来。

无论周继怎么说,爸爸都不相信真的会有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而周继清清楚楚地记着那个人在地面上游泳的样子,他的速度跟草上的蛇一样快。

回到家之后,周继连续做噩梦——那个人在草地上站起来,咬牙切齿地说:小东西,我一定要抓到你的。

他经常在梦中惊叫着醒来。

爸爸妈妈轻轻抚摸他的头,说:“不怕,不怕,没事的。”

●我是谁

我是惟一知晓内情的人。

关于那个骗走周继的人,只有我,知道他的来历,知道他是一个什么东西,知道他怎样改头换面,知道他为什么要猎捕周继,知道他抓到周继之后要干什么。

而且,我是惟一能对付他的人。

可是我想制服他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我和他硬碰硬的话,胜负不定。

说起来你会觉得荒唐,所有这些都是我梦到的情景,可是我坚信这是谁在冥冥之中通知我。

我一定要保护周继。

只有我有希望救他。

为了孩子。

不要以为我是一个超人,其实我只是一个很正常的人。

我姓周,是一个国企技术员,相貌平凡,喜欢帮助别人。

我的工资不高,但由于我太太做生意,所以家里有一些钱,所以我到泉城来寻找我的保护对象——周继,还不至于没有盘缠。

●正邪两方

泉城是个很小的城市。

梦只给我了一个信息——那个叫周继的孩子在泉城,但是我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里,也不知道他在哪个幼儿园。

我想在这个城市里找到周继,很难。

但是我又不能借助其他一些手段,比如找派出所,警察不会相信我的话。也不能在报纸上登启事,因为那个人看见了就会知道我的介入,他会更加疯狂,在我找到周继之前就把他捕捉到手。

我只有四处奔走,走访各个幼儿园。

到达泉城后天就黑了。

我得首先保证休息。

所有人都在撒谎这天这里,我又做梦了,梦见那个人也正在寻找周继。

他发现了自己的破绽,现在他已经在下巴上附加了一颗黑痣。而且他探到了周继的出生日期。

现在他准备就绪,四处寻觅周继的气味。

周继太小了,他并没有发现,尽管这个人跟他爸爸长得一模一样,但是还是有一点区别——周继爸爸的脸很阳光,而这个人的脸很阴暗。

他四处奔走,鼻子不停地抽动着。

他的眼睛一点点变绿……

●老太太

我发现这个城市有点不对头。

大家好像都认识我,都在回避我。

我经常看到有人在角落或者在暗处对我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所有人的脸好像都有点模糊。

连楼房那黑洞洞的窗户都变成了一只只眼睛,有眼无珠,把我窥视。

我怀疑这个城市的人都成了那个人的同伙。

我把大衣领子竖起来,急匆匆地走在路上。

我没有戴手表的习惯,就想问问时间。正巧看见前面有个烟摊,一个老太太一边守烟摊一边听收音机。那是中国最早生产的收音机,“红星牌”。

“大妈,请问现在几点了?”

她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头都没有抬,说了一句:“11点24分。”

我一愣,现在明明是早晨,怎么是可能11点24分呢?

“不可能吧?您的表是不是不准了?”

她把头抬起来,看了我一眼,这时候,我发现这个老太太长得有点凶。她冷冰冰地说:“我的时间就是11点24分,你不信就问别人去。”

她的时间?这是什么话?

就在这时候,好像为了验证老太太的话,收音机正巧报时:……刚才最后一响,北京时间11点24分整。

它竟然跟老太太一唱一和!收音机报时哪有报11点24分的呢?

我盯着那台古老的收音机,感到十分古怪:

老太太不再搭理我,把收音机紧紧抱在了怀里,像抱着猫一样,一只手还在收音机上亲热地抚摸着。

我必须赶快离开这个烟摊,赶快离开这个时间。

想到这里,我立即走开了。

走出了一段路,我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看,香烟架已经把那个老太太和那台收音机都挡住了。

●孩子

周继又上幼儿园了。

他还是个小孩子,很快就忘掉了那段恐怖的记忆,只是夜里他偶尔在自己的房间里睡不着时,面对黑暗,才会忽然想起那一幕来。

这一天,他正在幼儿园玩耍,忽然感觉到那个人朝他走近了,走近了……他哆嗦着哭起来。

老师感到很奇怪,周继平时很少哭的,今天怎么了?

“周继,你哭什么?”

“我怕……”

“哪个小朋友欺负你了吗?”

“不是,有个坏人,他跟爸爸长得一模一样,他在找我,他要害我……”

“别怕,不会发生这种事。”

“他已经越来越近了!”

“就算是有坏人,你在幼儿园,他也不敢进来,有老师在。”

周继抬脸看着老师,毫无信任。

他觉得,那个东西是老师抵挡不了的。园长也不行。

“老师,你还是把我藏到床下去吧?求求你。”

●这包子太香了

我得赶快找到周继。

可是,奔走了一上午,我竟然毫无所获。

我感到肚子有点饿了。我说过,我不是一个超人,而是一个平常人,跟你们一样,要吃喝拉撒。只不过,我是一个热爱正义、尊老爱幼的平常人。

但是,英雄也要吃饭。何况我现在仅仅是一个准备做英雄的人。

路过一个包子铺,我就进去了。

里面很冷清,没有一个人,连笼屉都没有一丝热气。

人呢?

我喊了一声:“老板!”

这时从外面走进一男一女,女的年龄大一些,像个老板娘;男的年龄更大一些,像个伙计。

他们好像藏在外面什么地方,一直等着我走进这道门槛。

我甚至感觉到他们两个人都是刚刚把笑敛住,我从他们的脸上嗅出了那种味道。

“有热包子吗?”我特意在前面加了一个“热”字。

“有啊,要多少?”女的问。

“一屉。”我说。

那个像伙计的男人就从一个门帘下面钻进了另一个毗连的房子。接着,他递出来一屉包子。那女人端给了我。

我夹起一个咬了一口,还真是热的。我就大口吃起来。

吃着吃着,我忽然感到这包子哪里有点不对头,渐渐停止了咀嚼。

到底是哪里不对头呢?我一时说不清。它不大不小,不硌牙,也没有臭味……我蓦地想到是什么问题了——这包子太香了。

不像是猪肉,不像是羊肉,不像是狗肉,不像是鱼肉,不像是驴肉……那是什么肉?这么细腻,这么香!

我打了个冷战。

猛地抬起头,通过两个房间中间的一个小方窗,我看见那两个人正在诡笑着偷看我。

他们见我抬起头,立即躲开了。

我不敢再吃了,我怕吃出一个指甲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来。

所有人都在撒谎我慢慢咀嚼嘴里还没有咽下的包子,胃里极不舒服,不知该不该把这屉包子舍弃。

终于,我朝着那个小方窗说:“老板,请问这是什么肉?”

那个女人根本没露头,但是她说话了:“这是李志全的肉。”

我一惊,李志全的肉!

我猛地站起来,大声问:“你这是人肉?!”

那个女的从小方窗探出脑袋,改口说:“我是说,这是我从李志泉那儿买的肉。至于是什么肉,我也不清楚。”

“那你怎么可以用它做包子?”我愤怒地问。

那女人不紧不慢地说:“那有什么?他家的店只卖两种肉,羊肉和牛肉。而我这个包子铺也只卖羊肉包子和牛肉包子,外面挂着牌子,写得清清楚楚。我不知道牛肉还是羊肉,但我卖的是牛肉包子价。怎么,不行吗?”

我卡壳了。

我觉得,这两个人在玩我。

他们和那个老太太一样,都是撒谎。

没有人对我说真话。

●南辕北辙

我一边走一边打听。

一个穿蓝白相间病号服的老头走过来,他的样子很慈祥。

我正犹豫问不问他,他已经察觉到了我想跟他说话,竟主动停下来,说:“师傅,你是外地人吧?我是这里的老住户了,你想打听什么地方?”

“大伯,请问,这附近有没有幼儿园?”

“幼儿园?有啊。你朝前走,见到第一个红绿灯左转,见到第一个左转的胡同,进去就是。”

“谢谢啊。”

我按照大伯说的话左转左转,看到那条胡同直通一个大门。

我快步走过去。

大门的牌子上写着:夕阳红敬老院。

一群穿蓝白相间病号服的老人形如槁木,都呆呆地坐在圆形的花池前,盯着我。

他们那无数双混沌的眼神令人齿寒。

我木木地立着,不知这对视的结果会是什么。

又被人忽悠了?

也许是那个大伯年龄大了,耳朵背,搞错了……正巧,这时走过来一个面色黑红的中年男人,一看他就是锅炉工。

我问他:“师傅,这附近有幼儿园吗?”

他指指那个敬老院的方向笑了:“那不是幼儿园吗?”

我一惊:“那是敬老院啊!”

他眯眼看了看,说:“噢,那一定是迁走了。这里原来是幼儿园。”

“哪里还有呢?”

“天王商场旁有一个粉巷,从粉巷进去有个红大门,那里是个幼儿园。”

“天王商场还远吗?”

“坐59路车走三站。”

“谢谢你。”

“不客气。”

我按那个人的指引又找去了。

这一次更阴森,我看见那个红大门竟是一个火葬场!

哪有火葬场建在城里的?

这家火葬场治理得很好,厂内绿草如茵,花团锦簇,十分整洁。但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找的是幼儿园。

我压制着内心的惊惧,索性走了过去。

看门的是一个妇女,她穿着整洁,眉清目秀。

“大姐,我想跟你说个事儿。”

“你说。”

我就把事情的经过从头至尾对她讲了。

她听着听着瞪大了眼:“真有这事儿?”

“请你相信我。我现在必须赶快找到这个孩子。请你告诉我,这附近哪有幼儿园?”

“那孩子在哪个幼儿园?”

“我不知道,我现在只能盲目地找,哪家都行。”

她突然低声说:“那你就进来吧。”

我懵了,进这个大门?这是火葬场啊。她也在忽悠我!

她见我呆愣着,就说:“你怎么了?我不是说了吗——你进来吧。”

“这是……火葬场,我找幼儿园,幼儿园!”我生怕她听不清。

“我们厂有个后大门,从那个后大门走出去就是一家幼儿园——领导不让无关人员进入我们厂的!”

我不信,我不信幼儿园和火葬场毗邻。

我说:“我还是去别的地方看看吧。”然后看着她,一步步地退开……穿病号服的老头子,像锅炉工的黑红脸膛大汉,还有这个干净的看门女人,她们都在撒谎!

我不知道他们都是谁。

我不知道他们的目的。

我只要找到那个孩子。他是那样天真,那样聪明,他的年龄是那样小……救救他,他越来越危险了。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请立即告诉我,我的QQ号是596184414.

我叫周德东,善良的周德东。

●他真的来了

老师发觉周继的神态越来越不对头。

他经常避开其他小朋友,一个人站在窗前朝外面张望,眼神里充满不安。

“周继,你到底怎么了?”

“老师,他正在四处找我,他越来越近了……”

“你说的到底是谁?”

“一个土里的人……”

“周继,土里怎么会有人呢?”老师细心地摸了摸周继的额头,不热。

“老师,你相信我,他要害死我!”

“你怎么知道他要来了?”

“我听见了他的脚步声。”

所有人都在撒谎“那脚步声是小朋友们在跑动!”

“不,里边有他的脚步声,我能区分出来。他越来越近了!”

●另一个孩子

我看见一个中年男子,他骑着一辆旧自行车,后座上带着一个小孩。

中年男人穿着一身灰色的衣服。那个小孩戴一顶小红帽,很鲜艳,一下就把我的眼睛吸引过去了。

他们是去幼儿园!

自行车的速度很慢,我立即加快脚步跟上去。

我相信他们可以把我领进一个幼儿园。

路上的自行车很多,我一直紧紧盯着那顶小红帽。

突然,中年男子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我好像做错了什么事,立即放慢了脚步,眼睛看别处。我感到自己的神态鬼祟得像个小特务。

我的心思似乎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警惕地放快了车速。

我小跑起来。

我判断幼儿园不会很远。

小红帽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乖乖地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

中年男子又一次回过头来,他是想看看把我落下了多远。

我又一次放慢了脚步,像没事儿一样看着他。

显然,我和他的距离让他感到了吃惊。他的眼神里显现出了十足的敌意。

他把自行车蹬得更快了,简直可以称为逃窜了。

我也不再伪装,撒腿奔跑起来。我一定要追上这个小红帽。

我有点担心,万一他们摔了怎么办?但是,我已经别无选择,我只有跟着这个小红帽才有可能找到幼儿园。

中年男子为什么要躲我呢?为什么所有人都对我心存戒备,如此诡秘呢?

我忽然想到,一会儿我得去照照镜子。

我离小红帽越来越近了。

中年男人回头看了看,然后他把自行车骑向了路旁的一家商场。

我快步跟随。

他迅速停好自行车,连锁都没锁,抱着小红帽快步走进了商场。

我追了进去。

商场里的人很多,挡住了我的视线,小红帽不见了。

商场里的顾客似乎也对我很防备,他们用异常的眼光看着我,而且都躲开了。

我顾不上这么多,急步朝前走,眼睛在人头中寻找。

没有小红帽。

前面有几个小姐披着红色绶带,正在促销化妆品。

我走上去,问一个小姐:“请问,你看没看见有一个戴小红帽的孩子?”

那个小姐好像害怕惹麻烦一样连连摇头。

我刚想走到另一个柜台问,突然听见身后有人轻轻说:“你找的是我吗?”

我回头一看,竟然是那个突然消失的中年男子!可是孩子不见了,那顶小红帽戴在中年男子的脑袋上,怪模怪样的。他警惕地看着我,轻声说:“你找我有事吗?”

我愣愣地问:“那个小孩呢?”

“我就是小孩啊。”

我不想再受他的玩弄,低头朝外走。我放弃了。

中年男子在后面依然声音很轻地说:“叔叔,你去哪儿?”

●太太

这个城市极其诡谲。

所有人都和我有一层隔阂。

难道仅仅因为我是一个外乡人?事情绝不这么简单。

我感到了孤独。

我忽然很想念我的太太。

她是我的配偶,我的亲人,她夜里和我相拥而睡,缠绵交融。

她爱我。

这次我离开家,没有告诉她实情,但是她从我的神态感觉出了一点什么,不停地追问我:“你这次到底去干什么?”

“取一份资料。我不是跟你说过吗?”

“我总觉得你好像有事瞒着我。”

“别胡思乱想了。”

我走出家门时,太太心事重重地望着我,仍然很不放心。

我正想着,突然眼前一亮:

是太太!

她怎么来到了泉城?是不是对我不放心跟来了?

她上身是一件卡腰大小的小夹克,砖红色的。她买的时候,我就赞不绝口。下身穿着一条牛仔裤,那是她最喜欢穿的裤子。

“芳芳!”我大声喊她的名字。

同时,我在心里紧急地盘算,该怎么对她说。取材料不需要多么复杂的程序,她一定会让我跟她一起返回。我不能回,那个人正在向周继节节逼近,如果我跟太太回去了,就前功尽弃了!

奇怪的是,太太竟然没有回头。

我跟她只有十几米的距离,她应该听得很清楚。

“芳芳!”我又喊了一声。

她猛地停下了脚步,但是没有回过头来,而是微微转了转脑袋,似乎想确定是不是在喊她。

“芳芳,是我!”

她这次听清了,竟突然加快了脚步。

她走进了街边一家咖啡厅。

那家咖啡厅的门窗上画着奇形怪状的图案,层檐遮很低。

这是怎么了?连太太都和我捉迷藏了。

我也走了进去。

里面的面积很大,但是没有一个顾客,所有的桌椅都空着。吧台站着一个侍应生,穿着粉红色制服,扎着领花。他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木头人。

太太呢?

梦魇一样的现实已经让我不再用正常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我弯下腰,俯在地上扫视了一圈,除了桌子腿就用椅子腿,没有我亲爱的太太。

所有人都在撒谎我径直走向那个木头人。

“请问,您要点什么?”

“一杯啤酒,吉威。”

“请稍等。”

他把啤酒递给我的时候,我问他:“你看没看见进来一个女人?”

“女人?没有。”

我根本不相信他的话,我坐在高脚凳上一边喝酒一边四处张望。

刚才那个女人突兀地出现了,她坐在靠窗的一个位子上,看窗外。那条深紫色的发带,那副浅灰色的近视眼镜,那条古铜色木制项链……我太熟悉了!她就是我太太啊!

不过,我看不见她的正面。

我试探地叫了一声:“是芳芳吗?”

她慢慢转过头来,竟然是一张陌生的脸!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我不自然地说。

她毫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尴尬地转过头来,发现那个侍应生也在看着我,他的表情和那个女人一模一样。

我感到这家咖啡厅阴气森森。

在两个人的注视下,我只好低下头,心烦意乱地喝那杯啤酒。这时候,我的目光落在了地上,看到吧台底部有红色的液体慢慢流出来。

毫无疑问那是血。

侍应生笔直地站在吧台里,那血就是从他脚下流出来的……我吃惊地看着他。

我发现他的脸色越来越白。

我跳下高脚凳,颤颤地说:“你怎么了?”

他怔怔地看着我,沙哑地说:“没怎么啊。”

我把啤酒放在吧台上,快步走向门口。

那个女人突然说话了:“先生!”

我哆嗦了一下,停住了,转头看她。

她说:“请问,这附近有没有幼儿园?”

●404房间

天色晚了,幼儿园该放学了。

我徒步走了一天,累极了。我想在附近找一家宾馆。

前边不远有一个“仙乐宾馆”,看样子很普通。我走过去,登记了一个标准间,收费竟然是404元。

我接到钥匙牌,上面写着404房间。真是巧了。

我爬上4楼,一个短发服务员站在那里,微笑着对我说:“您好。”

“你好。”

我走过她,找到自己的房间,打开门,进去了。

我全身酸痛,一下就栽到床上,连饭都不想吃了。

我梳理着一天的经历,感到十分荒谬,惟一真诚的是这个宾馆服务员的微笑。

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时都半夜了,我感到口渴得很,就去倒水。

暖瓶是空的。

我给服务台打电话,让她送一瓶热水来。

大约五分钟之后,门铃响了。

我把门打开一条缝,那个短发服务员出现在门口。

“您好,给您送水。”

我把门打开了。

她拎着一瓶水走进来,放下,又拎起另一个空瓶……接下来,她就该走了。

是的,她是来送水的,她是值班的服务员,这是她的工作,现在,她放下了水,当然就该走了。

可是,她没有走。

她到了门口,把门关上了,又反锁了。

“你……”我愣了。

我是客人,她是服务员,孤男寡女,她要干什么?

她放下空瓶,淡淡地说:“不干什么,我只想跟你要点钱。”

“你……跟我要钱?”

“是啊,跟你要钱。”

“我凭什么给你钱?”

“凭什么?”她哈哈大笑起来:“门外站着三个男人,他们都是地痞。你不给钱,我就大声喊叫,说你嫖我。你想一下。”

“我投诉你!”

“你错了,我不是这个宾馆的服务员。”

“你不是?”

“我不是。”

“那你是……”

“我是一个鸡,芦花鸡。”她仍然甜美地微笑着。

我一下就软下来。

我相信这个古怪的城市很有可能让我一夜间就身败名裂。我试探地问了一句:“……你要多少钱?”

“我和你赌一下。”

“怎么赌?”

“一分钱和一万元钱,你可以选择。”

我不知她是什么用意,只好说:“我当然选择一分钱。”

“那好,你给我一分钱,我现在就走。我只要一分钱,如果你有,那就算你幸运。”

我的钱包里肯定没有一分钱,不论是纸币还是硬币。

但是我不甘心,还是把钱包拿出来,把所有的钱都倒出来。

最小面值的钱竟是一元。

我拿了几张百元钞票,乞求地看着她:“我这次出差没带太多的钱,我只是一个级别很低的技术员。咱俩远无冤近无仇,请你不要为难我。这几百块钱你拿去,算是我请你吃宵夜了……”

她甜甜地笑着,摇了摇头。

“没商量吗?”

“没商量。唉,你的运气真糟糕。”

我从包子里取出一摞钱,狠狠地摔在床上,说:“拿上,快滚开!”

她笑着拿起钱,并不急着走,而是把卦条撕开,数起来。她数钱的样子一点不熟练,很难看,而且慢极了,一张,一张,一张……我看着她那猥琐地数钱的样子,恨不得冲上去把她掐死。

所有人都在撒谎但是我不能,如果我有掐死她的胆量,那还不如被她诬赖了。

我忍受着她数钱的声音,忽然觉得,她并不是最可恨的——在这座遍地谎言的城市里,抢劫反而是惟一一种真诚的行为。

次日,我来到宾馆经理室,问那个秃头经理:“昨晚,在4楼值班的服务员是不是梳短发?”

他想了想,说:“不是,是长发。”

我说:“我能见一下她吗?”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出了点小事情。不过没什么,我只想问她一点情况。”

经理打了个电话,叫那个服务员过来。

大约十分钟之后,门开了,她走进来。

我一惊,正是她!

不过,令我感到恐惧的是——她留着披肩的长发。

如果一个人做案时是长发,后来变成了短发,那一定是剪掉了。可是,无论如何短发一夜之间也不可能变成长发!

我警惕地观察着她的头发,那绝对是真的。

她进了门之后,拘谨地看了看经理,又看了看我,好像不知道为什么叫她。

经理说:“小郝,这位客人有点情况要问你。”

“噢。”她把头转向我。

“昨夜你值班,对吗?”我问。

“是啊。”

“你有没有给我送过水?”

“你没有要水啊。”

这次轮到我瞪大了眼。

“你一直在服务台吗?”

“一直在。”说到这里,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半夜时,我上卫生间离开了一会儿。”

我无话可说了。

我觉得,不管是长发还是短发,她们统统在撒谎。

惟一真实的是:我的钱里少了一万元。

●更近了

周继的爸爸妈妈发现,周继越来越沉默了,这不像一个四岁半的孩子。

而且,他越来越不愿意上幼儿园。

问他为什么,他不说。

爸爸还是每天都把他送到幼儿园去。

他和老师交流情况,老师说,她也觉得周继越来越不愿意说话了。他总是警觉地观察幼儿园的每一个小朋友,还有每一个老师……只有周继明白他自己是怎么回事。

他跟爸爸妈妈说过,那个人在逼近他,对老师也说过,可是大人们都不相信他。他们甚至要把他送到医院去。

周继于是就再也不说了。

他时刻聆听那恐怖的脚步声,忽而模糊,忽而清晰,它越来越近……

●心脏也许是奔走太急了,我感到右下腹疼痛,恶心,呕吐,典型的阑尾炎症状。

我来到旁边一家医院。

其实,我也对那个土下的人充满恐惧(请原谅我的实话),不过,因为我是惟一一个可以和他抗衡的人,所以我必须勇敢地站出来。如果我得了慢性阑尾炎,那我肯定就不是他的对手了。

一进医院的大门,就有一股死亡的气息扑鼻而来。

我对自己说:不要误解,这其实是来苏尔的味道……可是,我劝不了自己,仍然觉得那是死亡的气味。也许,这家医院刚刚死了人,才会让我有这样强烈的感觉吧。

大厅里有很多满脸愁容的患者和家属。还有很多医护人员急匆匆走来走去。

这些医护人员都穿着白大褂,雪白雪白的大褂,一尘不染。

奇怪的是,他们都戴着大口罩,看不见他们的脸,只露出眼睛。

因此,我觉得所有医护人员长得都一样。

医院里有一个白衣天使在熙来攘往。——这句是病句。

我想撒尿。

我向一个男医生打听卫生间。

这个人同样包裹得严严实实,我仅仅是通过他的形状判断他是个男医生。男医生朝走廊的尽头指了指。

大厅里很明亮,走廊尽头却很暗淡。

我走过去。

果然,走廊尽头第三个门是女厕,第二个门是男厕。

我要跨进卫生间里的时候,随便看了一眼最里头的那个门,一下就站住了,那门上写着:太平间。

太平间竟然在门诊楼里,这让我感到很病态,尿一下就没了。

这好像是一个病态的医院。

不过,切除阑尾只是个小手术,我估计没什么问题,于是就挂了号。

接着,我敲开了外科的门,看见一个戴大口罩的医生正在诊室里和一个肥胖的患者谈话。

那个医生的嘴在口罩后面说:“你出去呆一会儿再进来。”

“好的好的好的。”我一边说一边小心地退出来,轻轻关上门。

司机怕交警,良民怕无赖,患者怕医生。

患者的健康和生命都攥在医生手里,于是医生拥有了上帝的威严。

终于,那个肥胖的患者满面红光地走了出来。

我进去了。

那个医生冷漠地看着我。

尽管通过那两只眼珠我连他的年龄都看不出来,还是肉麻地抬举了他一句:“教授,我的小腹有点疼。”

“在哪里?”他问。

我隔着衣服指了指阑尾处。

他伸过手来,却摸了摸我的心口。

“是这里。”我又指了指痛处。

他把手移下来,摸了摸,说:“你的心脏有病了,而且很严重。”

所有人都在撒谎我指着阑尾处谦虚地用请教的口吻问:“这里是心脏啊?”

他不搭理我说什么,问:“你家属来了吗?”

“没有,我是一个人来的。”

“你得做手术,这个手术有点危险,你家属要签字。”“我家在外地,我来泉城是出差。”

他不耐烦地说:“算了,不签字也可以。可是,你带够钱了吗?”

“得多少?”

他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个数。

“这么多!请问我做的是什么手术?”

“心脏切除手术,不过只需半个小时就完了。我们医生的刀功都很精湛。”

我哆嗦了一下。

“心脏切除?”

“你的心脏已经千疮百孔了。最近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急事?”

“那倒是。”

“急火攻心,把心穿插了很多洞,修补是不可能了。”

“那我……还能活吗?”

“最新医学研究结果表明,心脏跟阑尾是一样的,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小东西,完全可以切除。而其他人体器官就不同——没了胃你就不能吃饭。没了肺,你就不能喘气。没有肠道,你就不能排泄。而心脏毫无用处。”

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观点!

“我们这儿好久没有大手术了……”他轻轻叹口气,又说:“手术会很成功的。”

我想我得马上离开这家恐怖的医院。可是,我的阑尾疼得很厉害,我都有点站不起来了。

“我知道我得的是什么病!我要切除阑尾!”我大声说。

他想了想,说:“好,你既然不相信我们,那我们就听你的。但是你知道阑尾在哪儿吗?”

“我当然知道。”我一边说一边指了指阑尾。

“大错特错了!”说完,他伸手指了指我的心脏:“在这里,这里才是阑尾。”接着,他又指了指我的阑尾:“这里是你的心脏。现在,你自己决定吧!你是切掉阑尾还是切除心脏?”

我知道我陷入了一个圈套中。

我说我切除阑尾,他就会切除我的心脏。在他的医学里,阑尾就是心脏。

我如果要求切除心脏,他就会不说话,顺应我意,马上开单子,让我去交昂贵的费用,然后把我的心脏齐刷刷地割掉。

我得逃了。

我担心我走不出这个诊室。我强撑着站起来,陪着笑脸说:“教授,我出去打个电话跟家里人商量一下,可以吗?”

他有些生气:“哪有你这样?嗦的患者?顾虑重重,耽误了病你自己负责!作为救死扶伤的医生,我警告你,你如果不立即做手术,你活不过一个小时!”

“好的好的,我争取马上就回来。”

他突然笑了:“你是不是害怕了?”

我说:“不是……”

他朝门外看了看,小声说:“其实我的心脏早就切除了。”

他指了指他的胸口,又说:“现在,我这里是个黑窟窿,用来装钱。不信,我可以给你看看……”

他一边说一边解扣子。

●蹊跷的车祸

我跌跌撞撞地在大街上奔走,几次差点摔倒在地。

我气愤极了,但是我并不想到院长那里投诉,我担心他包庇自己人。我要到派出所报案。我认为那个大夫是谋杀。

走出很远,我才看到一个派出所。

我刚刚走到派出所的大门口,正巧有一辆警车开回来,还响着威严的警笛。

我躲在一旁,把它让过去,然后也走进了院子。

警车停稳后,跳下来两个警察。他们的大檐帽都压得低低的,几乎看不见他们的眼睛。

他们把一个人揪下车,那个人戴着亮铮铮的手铐,他大声喊着:“我怎么了?我怎么了?”

警察不说话,推搡他朝一个独立的木房子走去。

两个警察个子都很高大,很魁梧,而那个被抓的人却长得又瘦又小,顶多一米六,远远看去,就像两只熊抓着一只猴子。

“猴子”被押进了那个黑糊糊的木房子。

这时候,天已经有点黑,其他人都下班了,派出所的大院里很安静。

我蹑手蹑脚地跟了过去。

我贴在那个木房子的门外,从门缝偷偷朝里看。

那个被抓的人坐在房子正中的一个冷板凳上,两个警察给他录口供。

听了半天,我终于听明白,这个被抓的人叫刘志利(警察这样叫他,不知道是不是这三个字),是个出租车司机,警察抓他是因为一年前的一起凶杀案:某厂一个开黑色奥迪的司机被杀了。而三年前,小刘和这个被害者撞过一次车,车头顶车头,两辆车都撞得很惨。

刘志利一直在叫:“我没有杀人!”

两个警察没办法了,他们站起来,摘掉帽子,拖着他走进了更黑暗的里间,“哐”地把门关上了。

我不知道那里面发生了什么,不过从刘志利爹一声娘一声的叫喊中,可以判断出,那两个警察工作很卖力。

过了一会儿,电话响了,一个警察走出来,接电话。

我听他说:“噢,是大舅啊。你放心,杀死我表哥的人已经抓住了,我不但要为您报仇,还能敲出一笔赔偿费。好,好,好,没一点问题。”

放下电话,他又走进了里间。

所有人都在撒谎叫喊声持续了大约有一个小时之久,越来越凄惨,最后都不像人在叫了,像鸡。

我听得毛骨悚然,竟然不知道阑尾是什么时候不疼的。

鸡叫声越来越弱。

终于,两个警察都走出来了。他们的身上沾满了鸡血。看得出来,他们累坏了。

他们为了工作不辞劳苦。

他们为了工作忘了天黑。

他们休息了一会儿,开始商量对策。

“腿断了。”

“胳膊也断了。”

“这家伙硬骨头,断了也不说。”

“他要是出去了,肯定告咱们。”

“那怎么办?”

“失火吧。”

“……好主意。事后我们主动申请个处分就完了。”

“我出了这么好的主意,你得请我喝酒。”

“没问题,后天晚上。”

“是不迟疑,现在就得失火。有汽油吧?”

“有,在桌子下面。”

“你带火机了吗?”

“我有火柴。”

“火柴也行。”

商量完毕,一个警察走进里间,把那个司机从黑暗处拖出来。

那个司机虽然站不起来了,但是他并没有昏迷,他惊恐地望着两个警察,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那个警察把他的一只手铐打开,铐在了暖气片上。

另一个警察提着汽油,到处泼,剩下一点都倒在了那个司机身上。

司机好像猜到了什么,大声叫起来:“两个爷爷,饶命啊!我什么都不说啊!”

两个警察跟本不跟他说话,他很快就会变成焦糊的尸体。谁跟尸体说话呢?

有火柴的警察把火柴掏出来,准备点燃了。那火柴是他的私人物品,却用在了工作上。

“爷爷!别别别!我有钱!我给你们钱!”

两个警察丝毫不为钱所动,他们一步步退到门口……我吓得腿都抖了,急忙跑出派出所的大门,躲在大门旁。

木房子里已经腾起熊熊大火,我听见那个司机惨烈地嚎叫起来。

一米六的身体也是生命啊!

两个警察不慌不忙地锁上门,跳上警车,开走了。

当警车慢腾腾地驶出派出所大门时,那个司机的嚎叫声已经停歇……他们去喝酒了。

我站在那里,呆如木桩。

第三天,我就听说,昨夜发生了一起车祸:两个警察喝得醉醺醺,互相搀扶,结果一起被撞死了。

他们正是那两个“失火”的警察。

我想,他们在酒桌上,肯定还谈起了未来。

未来多么美好,他们都有远大的理想。

他们未来会加薪,会升职,会在假期领着太太、孩子到有海的地方去度假,到国外去旅游……肇事车辆是一台黑色奥迪,一台红色出租车,它们从两个方向无声地冲过来,车头顶车头,撞在了一起。

两个警察被夹在了中间,就像三明治。

有人发现这起车祸的时候,那两台肇事的车都不见了,只剩下两具挤扁的尸身,还有满大街的血。

这多像三年前的那起车祸啊。

仅仅相隔一天,两个肇事逃逸的司机就被抓到了。出事那天,他们都喝酒了,其中那个奥迪司机醉得比那两个警察还厉害。

不过,我仍然觉得这起车祸有点蹊跷。

●一条消息

那个出租车司机被活活烧死的第二天,也就是两个警察被撞死的前一天,我去了一家报社,揭露那两个警察杀人灭口的真相。

到了上班时间,我坐出租车来到《泉城报》。

我气喘吁吁地爬上九楼,来到了主编办公室。

主编是个老头,戴着黑框眼镜。他很热情地接待了我。

我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对他讲了。

他的脸色越来越冷淡,说:“你口说无凭,我们得调查。”

“这是我亲眼所见啊。”

“你用什么让我相信你?”

“这件事本来跟我毫无关系,我只是出于正义。”

主编静静地看着我,说:“你得到医院去看医生了。”

这时候,一个女孩进来说:“主编,有人找。”

主编站起来,淡淡说了一句:“就这样吧。”

我讪讪地站起来,转身走出了报社。

我还有事。我不能再耽误时间了,我得去找周继。

当天下午,我在街上买了一份《泉城报》。

一则新闻一下就跳入我的眼帘:《警方八小时抓获杀人嫌疑犯》。

我看了看,说的正是我目击的那个事。

报道是这样写的:

本报讯(记者 张渔)警方经过一年来的艰苦侦查,昨天下午七时,终于将杀死泉城啤酒厂司机的嫌疑犯捉拿归案。

主要负责侦破此案的民警张胜利,在公安战线工作两年,已经是一名骨干。他的搭档是刚刚从警校毕业的高举强。两位民警在局领导的有力指挥下,不畏辛苦,连夜奋战,终于发现一条重要线索——三年前,受害者和一个叫刘志利的出租车司机因为一起交通事故发生争执,这个刘志利曾扬言要杀死受害者。于是,这个出租车司机纳入了民警的视线中。他们走访群众一千多人次,行程近一万公里,终于把刘志利缉拿归案,打了一个漂亮仗!

所有人都在撒谎经审讯,犯罪嫌疑人已经坦白了他杀人的全部过程。机智的民警发现他似乎还有什么隐瞒,经过几昼夜的政策攻心,刘志利又坦白了他贩过摇头丸、冰毒、氯胺酮等新型毒品。

刘志利自知难逃法律制裁,趁人不备,用随身携带的打火机点燃自己的衣服自焚……我是目击者,我的心里一清二楚。

那个主编不是说要调查吗?为什么匆匆把表扬稿发出来了?

报纸在撒谎!

又过了一天,我决定再去报社。

主编的办公室锁着,没有人。

我问一个在隔挡里办公的编辑:“请问,主编去哪里了?”

他说:“他去医院了。”

我又问:“怎么了?”

他认真地说:“没什么,只是保养一下舌头。”

●周继

周继已经不再说话了。

那东西越来越接近目标了。他已经绝望至极。

他像一个小兔子一样,等待宰割。

没有人能救他。

●衣服

我一直在这座鬼魅的城市奔走,衣服脏得很。

我没有换洗的衣服,就想买几件。

在寻找周继的路上,我看见一家服装店,店外写着:全场一折。

我这个人对生活要求很低,从来不讲究吃穿。衣服能遮体就行,越便宜越好。

我走了进去。

这是我错误的第一步。

这家店门面很小,但是里面很深,像一条幽深的长巷。两旁挂满了衣服。那些层层叠叠的衣服,就像很多很多没有身体的人,前胸贴后背,一个挨一个,在两边站成两排。

中间的通道很窄仄,走进去就有一种压抑感,好像旁边深深的衣服里,会突然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来,勾住你的衣角。

那些衣服的颜色都很素淡,黑的,白的,蓝的,灰的。

我想:这些打折的衣服肯定有问题,或者颜色不好,或者款式过时,再不就是有硬伤。店主一定是怕被顾客看清楚,才把光线弄得这么暗淡。

我朝里走了很深,没有见到一个顾客,只看见远远的通道尽头有个收款台,收款台里站着一个女子,她穿的衣服也很素淡。一束白色的灯光从她脚下射出来,射在她的脸上。

我慢慢朝她走过去。

我竟然还往前走!

终于,我停在她的面前,说:“小姐,有点暗,能不能再打开几个灯?”

“对不起,灯都坏了。”

“你就这样做生意啊?”

“我们要停业了,要不,能打一折吗?”

我听信了她的话,眯着眼挑选。最后,我看中了一身,浅灰色的。

“你们这里有没有更衣室?”

那女子指了指旁边一扇紧闭的门。

我走过去,打开门,迈了进去……我太傻了,至此,错误已经无法挽回。

更衣室很窄小,灯光更暗。

我返身把门插上,慢慢换上了那身衣服……我完了!可是我还不知道。

当我抬头朝面前的穿衣镜看去,头皮一下就炸了——镜子里竟然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

他木木地站在镜子里,鼻尖几乎贴上了我。

我惊慌地后退了一步,就顶在了更衣室的门上。

“你是谁!”我叫道。

“我是第39位顾客……”他低低地说。

“你,你怎么在镜子里?”

“你不该进来。”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个鬼店。”

“鬼店?”

“一年前,我曾经进来试衣服,从此,我再也没走出去……”

“为什么?”

“我不该脱下他们的衣服……”

“穿着他们的衣服就可以离开?”

镜中人已经不再说了,他把手伸出来,那只手越来越大,最后捂住了整个镜子……我哆哆嗦嗦地打开门,那个卖货的女子就站在我面前,眼睛直直地望着我,说:“你要吗?”

我惊惶地掏出一把钱,递给她,然后,试探地从她旁边溜过去。

她没有追上来。

我成功地逃出了这间诡异的房子。

我哪里知道,还在我心惊肉跳的时候,那个女子正诡笑着,把一只瘦纤纤的手伸向了收款台下的一个隐蔽角落,关掉了更衣室的投影……这时候,我正走在大街上。

在灿烂的阳光下,我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这身衣服,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它有些不对头。

除了颜色死板,做工也极其粗糙,样式显得怪怪的,有点像……唱戏穿的衣服。

我的心一下就踏空了——这是寿衣!

这时候,一个孩子跑过来。是个女孩。

她在阳光下抱着一捧红玫瑰,用稚嫩的声音对我说:“叔叔,买一束花吧!”

我买花送给谁呢?

尽管我在这个城市见到了太太的背影,但我知道那是一个错觉,我的太太实际上在另一个城市,在我那温暖的家里。

送给周继?

目前,我还找不到他。

按照我现在寻找的进度,等我找到他的时候,这玫瑰早该枯萎了,他早该被残害了……那时候,按照我们中国的传统,我送他的不应该是玫瑰,而是一个花圈。

所有人都在撒谎但是,我还是决定买一束鲜花,因为这美丽的太阳,这童话一样的声音,这滴水的花朵……我掏钱买了一束。我要用这鲜花驱驱邪气、晦气。

“小朋友,你不用找零了。”

“谢谢你叔叔。不过,我一定得找零,这是我妈妈告诉我的。”

“真是一个好孩子。”我摸了摸她的脑袋说。

那个孩子笨拙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把该找给我的钱找给了我。

然后,她抱着鲜花就跑开了,寻找下一个顾客。

我继续寻找幼儿园。

一个孩子正在路边玩耍,他看了我,腾腾腾地跑回到在门口打牌的父亲跟前,指着我说着什么。

他父亲就朝我看过来,另外三个牌友,还有两个看热闹的人,还有一只在牌桌旁觅食的鸭子,都用奇怪的眼光看过来。

我想这都是因为我穿了这身怪模怪样的衣服的缘故。

我不理他们。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看吧。

我走进了一个公共厕所,脱下那身古怪的衣服,然后,走出来。

前面是一个农贸市场。

人不多,都是卖的,没有买的,很萧条。

第一个看见我的人是一个女人,她是卖豆腐的。

她的神情显得有点怪异,一边看我一边捅身边的另一个卖肉的。卖肉的是个很胖的女人,那个女人转过头来找了找,终于把眼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怎么了?

我低下头,看了看,我自己的衣服很正常啊。

可是,我瞪大了眼睛。

我发现,我手里的鲜花变成了一个花圈。这个花圈很小巧,都是用白色的纸花和黑色的纸花扎成的。

我一哆嗦,花圈就掉在了地上。

谁把我的鲜花替换了?

●万花筒

周继像生了病一样。他的眼光一天比一天呆滞。

爸爸妈妈领他到医院看医生,医生说:“没什么事。他只是情绪有点不好,多陪陪他。”

爸爸就请了一天假,专门在家里陪他。爸爸把他领到动物园去看大动物小动物,领他到游乐园去坐电动小火车,领他去电子游戏厅去玩枪战游戏……毕竟是孩子,他玩起来,渐渐忘记了恐惧。他的情绪好多了。

可是,爸爸不能总是耽误工作在家里陪周继啊,第二天,爸爸又把他送进了幼儿园。

爸爸离去之后,周继又感到了孤独。

老师拿来一只万花筒,对周继说:“宝宝,给你这个看。”

周继把那个万花筒接过来。

另一个小男孩冲过来抢:“我也要我也要!”

老师把他拉住,说:“给周继先看,一会儿你再看。老师领你画画去。”

其他小朋友都在另一个教室里画画,只有周继一个人在游戏室里。

他举起万花筒,朝里面看。

四周所有的景物都消失了,周继顺着一条狭长的通道走进一个花花绿绿的世界里。

这个世界太鲜艳了,鲜艳得有点不正常。几个彩色的塑料块竟然变成那么多的图案,层层叠叠,变化万千,显得极其诡异……那个世界里的色调让周继感到恐惧。

他想走出来了。他想回到幼儿园。他想看见小朋友们,他想看到老师。

突然,他看见了那个人!

那个在地面上游泳的人,那个正在朝他逼近的异类。他在万花筒里!

周继只是看见了他的局部,他的一只眼睛,他的一个鼻子头,他的一个眉毛,他的一排牙齿,一个嘴唇……这些东西在折射出无数个,到处都是他的眼睛,都是他的鼻子头,都是他的眉毛,都是他的牙齿,都是他的嘴唇……尽管他被分解了,变得极其凌乱,但是周继仍然认得是他!

因为周继认识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在万花筒里,在那古怪的色调里,在那个不分上下前后的世界里,在各个层面中,直直地盯着他!

周继吓得惊叫一声,把那个万花筒扔了。

老师走过来,问:“宝宝,你怎么了?”

“我看见那里面有人!”

“怎么会有人呢?那是万花筒。”

“你看啊!”

老师拿起来看了看,说:“什么都没有。”

周继接过来,看了看,果真什么都没有。

●通告

我看到了一个政府通告栏。

我停下来。

通告栏上方是大字标语——市民基本道德规范:

爱国守法明礼诚信团结友善勤俭自强敬业奉献贴在通告栏上的公告是这样的:

泉水(泉城——水城)高速公路今天上午九时正式开通,副市长WWW先生将到泉水高速公路零公里处剪彩,还有十家幼儿园的小朋友表演集体花环操……政府公告是不会有差错的。

这下我也许能找到周继了。

我急忙买了一张地图,找准了那条高速公路的方位,然后我就打车去了。

九点整,我赶到了副市长剪彩的地方。

我没有看到副市长,我连他的秘书都没有看见。

我没有看见一个小朋友。

所有人都在撒谎我也没看见高速公路。只看见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伸向远方。那个方向应该是水城。

土路旁是一片很大的野坟地,墓碑东倒西歪。

那辆出租车已经走了。他一定怀疑我有精神病。

我只好朝市区走回去。我一边走一边不放心地回头看一眼那坟地上的荒草凄凄。

●姓周的国企技术员

周继撒谎了。

我们总是人云亦云地说:比起世故的成人来,孩子是不撒谎的。我们似乎不愿意承认,其实孩子最喜欢撒谎。

如果周继不撒谎,我可能永远找不到他。

老师带领孩子们去郊外植树。

他们植树的地方和我走的那条路本来隔一片很大的树林。可是,周继嫌累,想玩,就跟老师说:“老师,我肚子疼……”

老师说:“那你就不要干了,歇一会儿吧。”

成功了。

可是,周继还想到树林那一边玩去,又说:“老师,我要大便。”

老师抬头看了看,拉着他的手说:“走,我领你到树林里大便。”

“不用,老师,我自己去。”

“那可不行。”

“没事,我一会儿就回来。”

说完,周继朝树林里跑去。

“你别跑进去太远啊。”老师在后面喊。

也算是周继幸运,他跑进树林之后,看见了一只黑色的小松鼠,那只小松鼠见了他惊慌地朝前跑,周继就在后面追,一直追出了树林。

我一眼就看见了他。

我的心激动得猛然狂跳起来!

我找到他了!

我和他只有一百米远!

我们脚下是一片草地,绿茸茸的草地。

他也看见了我。

他早就预感到那个异类越来越近……他惊恐地瞪大眼睛,转身就跑!

我死死地盯着他奔跑的背影,慢慢下蹲,然后趴在了草地上,眼睛一直死死盯着他……——是的,我骗了所有人。包括你们,各位读者。

现在,我朝他游去,速度骤然加快。

我身体的前半部沉进土里。我的胳膊比挖土机还有力,轮番砸进土里,朝后拨着土。我的脑袋在地面上一拱一拱,在唤气。

土地就是我的轻飘飘的水。

就像鱼是水里的动物一样,我是土里的动物。

我半个身子在地下半个身子在地上,飞快前行。土和草在我四周上下翻飞。

周继的速度相对我就像一只蜗牛,而我像一条水蛇,我迅速逼近了他奔跑的一双小脚。

这次,他跑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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