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种很奇妙的体验。耳中听到“蔡清瑜”,她便知道这是唤“我”,心里却分明记得自己的名字是“姜宁”来着。好似都是“我”。
“罢了,便就是蔡清瑜吧。”清瑜站起身来,伸了伸略略酸痛的腿。玲玲上了茶便回来在一边站着,见她起身快步走到跟前,帮她顺了顺裙上的褶子。
名字是给人叫的,现如今,此之一界,谁又会唤她姜宁呢?
清瑜把左手给玲玲扶了,走到东侧的屏风前,正对着一只半开的红梅,轻声唤道:“父亲?”
“我儿进来吧。”正是自家老爹清朗的嗓音。清瑜又想起来娘亲曾同她说的话:“你爹生得那么丑!若非他一开口便似清风明月入我怀,娘才不会嫁给他呢!哼!”她忍不住笑,伸手拂了嘴角,又朝玲玲挥了挥手,这才绕过屏风走了进去。
进来第一眼这场面就给瑜丫头震住了!那位叔抱着茶盏“蹲”椅子里,暖洋洋地冲着自己嘿嘿笑;自家爹正对着客人,正坐在椅子里,正死皱着眉头读一封信。
叔挺急的,不等清瑜行礼便开口:“小瑜儿,莫低头闭着眼睛,大方些!”
清瑜闻言,眼神瞟向了自家亲爹。
叔又急了:“瞅他干嘛呀,且放心,你爹最听我的话了哈哈哈哈哈!”
“咳咳!”蔡明远握拳抵唇咳嗽两声打断了铁意的自说自话,接着说道:“清瑜不必见外,这是你母亲胞兄,你亲娘舅当面。来给四舅舅见礼。”
清瑜转身面向铁意,双手握在身前,正要行礼。
“小瑜儿,叫舅舅!”铁意直从椅子上跳了下来,竟也是六尺多的身量,比蔡明远还要高些。
清瑜屈膝一福,脆声开口:“舅……舅舅安好。”
“诶!”铁意一脸的满足,冲着蔡明远挑了挑眉毛。“好!舅舅好得很!”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湛蓝色锦帕包就的物什,在左手上摊开了捏住绳拎出一块玉,朝前两步一递:“铁意,铁平之,家中行四。你母亲是我家小六,更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你家离开钱塘时你不足五岁,想是记不得我了。来,舅舅给你备了见面礼!”
清瑜仍是去看蔡明远。咋办呢,亲戚见面塞红包了,不好不接也不好一下就接呀,爹爹您快发句话呀。
等会儿!清瑜心里咯噔一下。铁意,铁平之?!家中行四?!“风行天下”铁四爷,铁司令,铁大人当面?!
蔡明远看着铁意提溜在手里那块儿玉,心思却很是复杂——即便不细看那包浆、成色,单看那玉下坠着的明黄色络子便能明白,这恐怕是老太太把自己腰上的玩意儿摘下来了。他更加清楚,那玉佩一面是一只鹰爪探出层云的浮雕,另一面是本朝大名家卢旭亲笔的“钱塘铁”。
“清瑜,收下吧。”蔡明远放下老太太的亲笔,信上所陈在他心头萦绕不去,可是女儿当面,他想叹口气都得忍着。
清瑜伸手捧过,握在手心,又行礼道:“清瑜谢过舅舅。”
铁意不避不让,含笑受了丫头的谢,右手拍了拍自己腰侧,那儿赫然也悬着一块儿一模一样的玉佩,系了正红的平安结。而后开口对清瑜说:“小瑜儿,往后出门,尽可戴在身上。”
清瑜并不知其中深意,只轻轻点头应好。原来帅大叔也是自家人,还是自己亲娘舅。尤其是他的身份,竟然……
“小瑜儿啊!”铁意转回椅子上坐下。“唤你来,是有些事情,非要你自己拿主意不可。”
这番话,分明是对清瑜说的,可铁意一眨不眨地瞪着蔡明远,一双明目炯炯有神、锐利如鹰!只可惜是抛媚眼给瞎子看,蔡明远竟丝毫不拿眼瞧他!
清瑜坐到了爹爹下手,目光悄悄在老爹和老舅之间逡巡。
自家老爸眉头紧锁划拉着茶杯盖子。舅舅回到了自己椅子上,把他一米八几的大个子缩了进去,左腿踩在沿儿上,右腿耷拉在外头晃来晃去。
她心下暗自揣摩舅舅究竟所言何事,这二人之间怎么都不像相谈甚欢的样子。
铁意见蔡明远假意品茶迟迟不语,开口催促道:“十方,要不,我来说?”
“清瑜。”蔡明远无法,放下茶盏,斟酌着开口:“四舅舅此来,是想接你去钱塘,到你外祖母哪儿去住。”
清瑜闻言默不作声,心里却是思量不止。方才舅舅自报家门始,她便在脑中梳理。原知娘亲出身钱塘铁氏,但因不清楚年月,曾经也未听过铁家有讳悠的一号人物,不能判断明白。竟不想自家母亲出身如此显赫,胞兄是钱塘铁氏领军的人物——“风行天下”铁平之!曾经版本更新到“象相”之前,这位可都是正儿八经独步天下的狠人呐!
如此说来,梁老太太岂不正就是自己的外祖母?自己这双眼睛……只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幸福来得太沉重,给清瑜砸得有点儿晕。自己这个投胎的姿势也太秀了吧!我姥姥是铁家的梁老太太呐!本姑娘这是要横着趟过洞庭湖的节奏啊!
不过……看眼前这情况,老爹明显跟舅舅有所冲突,自己却还没看明白矛盾所在。清瑜打算先忍一手,静观其变,看碟下菜!
清瑜没什么反响,却听得“啪嗒”一声响,铁四爷双脚着地坐了起来,指着蔡明远的鼻子就开怼了:“蔡十方!你是在这小地方窝得脑子发霉了,跟我玩这一手!”
“十二岁的小姑娘,方与母亲死别!不明原委,骤闻变故,岂能愿与父亲生离!”铁意被惹得一肚子火。“你休要以言语误导我侄女!老太太的意思,难道信上写得不够明白?”
“我怎么会害我自己的女儿!”蔡明远竟也“腾”地起了身,清瑜也赶紧站了起来。“你也知道她只有十二岁!更兼长在这荒芜之地,许多事情无名师可延请教导,悠悠又……这儿不比钱塘!清瑜懂得些什么?老太太说让她自己选,她能怎么选!”
铁意不说话了,蔡明远也不说话。堂中一时鸦雀无声,二人对立对视,一个眼神锐利,电光火石;一个目泛波澜,碧海潮生。
“嗤!”铁意笑了一声,向后一倒,又仰在了椅子上。“七岁起丰叔拿戒尺逼着你练观澜诀,二十六年了,还是这么个臭脾气!”
“观澜诀静心养气,却不是教人铁石心肠。”蔡明远也收了气势回身坐下,对着女儿摆了摆手。清瑜这才松了口气,安静地坐了。
“你无非是觉得,老太太接走清瑜,是要圆小六的愿,可对?”铁意问道。
“不错。”蔡明远凝重答道。“我与悠悠相知十六载,只在此事上不同心。平之,你我都清楚悠悠当年有憾,酿成心魔。但实不该强寄期望与孩子,以为延续。”
“你这话我是赞同的,老太太也定是赞同的。”不同蔡明远的审慎,铁意仍是不咸不淡的调子。
“那老太太意欲何为?”蔡明远问道。
“那信件虽说必是经由二嫂嫂润色过,但老太太的意思想必是表述清楚了的。”铁意答道。
蔡明远又不说话了。
铁意看着自己三十年的好兄弟,嘴角勾着促狭的笑意,接着开口道:“十方啊,你说,要是不经二嫂润色,直将老太太口述逐字逐句的录了,这封信它都说些什么呐?”
蔡明远无话可说,只得喝茶!
这哪用得着猜啊,当年梁老太太可是指着自己老爹蔡仁丰的鼻子明说的——“你们蔡家读书读出陈腐气儿来了,惯会重男轻女!”她老人家金口一开,蔡家的名声上就把“重男轻女”四个字儿给烙印实喽,好不麻烦!好在最后是将自己最疼的女儿嫁进了蔡家,这便也引成了一段佳话。
蔡明远用脚趾头都猜得出,老太太定是狠狠将他连同蔡家数落了一番,而后放话,什么“麻溜儿地给我小外孙女送来,仔细老娘我拆了你蔡家的门匾烧柴火”云云。真是难为二嫂嫂能将之“润色”成如此令人如沐春风的佳句美词。
“清瑜是不懂,所以她选不好,这话你说的没错。”与蔡明远斗嘴,铁意二十多年来从未输过,是以两个人在一块儿,向来是他说得多些。“所以——你就帮她选了?”
“某为人父母,为子女记——”
“那你与小六有什么分别!”
蔡明远答至一半,被铁意生生截断!
“小清瑜不懂!她长在这流放之地,不懂大家闺秀品香点茶那一套。不晓得相夫教子、闺帷争斗是什么活法。有二嫂嫂教她知道!她不曾习文练武,不晓得行走天下、掌权理事是什么活法。有老太太教她知道!教她清楚了、明白了、懂得了——自己选个活法!”
屋子里一时安静极了。蔡明远微低着头不说话,指节在扶手上扣得发白。铁意也不说话了,他非要看看,蔡明远怎么接他的话,再不给他台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