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家执掌天下刑事,外人想象中便该有一番森严气度。然则清瑜一星半点儿也没从这府里的主人家身上感觉到——姥姥跟舅舅是一样的乐乐呵呵,二舅妈暖蓉蓉的,蕤姐姐也是温柔知礼的样子。
倒是从靖宁府的下人身上能瞧得出来些。清瑜跟三个丫鬟聊了好一阵,感受就是一个——规矩。小禾、含青两个二等女使行过礼便始终是低眉顺眼地站着,不指名道姓得遭问,就一句话也不说,全交给闻香这个大丫鬟回话。
这位闻香姐姐的确不愧是在老太太院儿里当差做事的,每逢清瑜的问,都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教清瑜对这靖宁府上下有了个大致的了解。比方说,靖宁侯的爵位还在失踪的二爷名下;府里六、七年来都是二奶奶掌家;铁家人丁不旺,只五爷膝下有一子一女……等等。
这会儿子清瑜正在跟闻香讨论收拾屋子、装修摆设的事儿,大多是闻香在讲,清瑜听着。颇有些繁琐的讲究,清瑜是一窍也不通,听得直打哈欠,有心索性全甩给懂行儿的人操劳,但是看闻香说得起劲儿,也不好听都懒得听。
正说着,闻香突得话头一转:“姑娘,不如想放了小禾跟含青出去吧,可着手收拾收拾姑娘的行李了。再者,院子也不好没人看着。”清瑜自然无有不从。二女福了一礼,便缓步退了出去。
屋内闻香正待再开口,突听得门口人声传来:“呀!二奶奶又回来啦?!”
这显然是小禾、含青在知会屋内人,方才院子没人看着,这下人都到门口了才发觉。
清瑜忙领着闻香跟玲玲起身去迎,才走了两步海清恬就已扶着丫鬟跨了进来,见着清瑜,眯着眼笑盈盈地说:“舅妈走了两步发现落了一只耳环,便一路找回来了。”
“啊?”清瑜稍稍惊愕,便要开口招呼人帮忙。却见海清恬脚下不停,径直奔方才的座位而去。她款款落座,往旁边茶几上一倚,伸手从自己方才用过的茶盏后头拎出一小枚亮晶晶的银饰,同她自己左耳上卟啉卟啉摇晃着的一般无二!
海清恬拎着耳环,对下头还睁大眼睛有点儿懵逼的清瑜晃了一晃,一边儿笑着一边儿挂回了右耳上。
“二舅妈~”(╯°Д°)╯清瑜现在才反应过来,海清恬分明就是有话要跟她单独说,,寻个由头罢了。
她快步上前到海清恬身边儿坐下,使唤了玲玲去换新茶,开口问道:“二舅妈着意折回来,不知可还有什么教外甥的?”
海清恬点头应是,朝身边儿侍女招招手,接过一个黑木匣子放到茶几上,往清瑜这边儿推了推,示意她打开看看,口中说道:“有些你的事,不便当着蕤侄女的面说,我便绕了这么一圈。你且看看这个。”
蔡清瑜看了海清恬一眼,眯眯眼里瞧不出端倪,便垂睫露出睑上一小点墨玉,伸手取过匣子来“咔嚓”推开了盖子。
一见匣中景象,清瑜惊得眉头一挑,抬目隐去了睑上小瑕,又轻轻将盖子合上,对海清恬道:“二舅妈,这是何用意?”
那匣子打开来便是黄澄澄一片好耀眼,一侧还夹着几张折叠好的文书纸张。清瑜虽然来这边还没怎么接触过经济,但若单按游戏里的货币概念,这些金条绝不是一笔小钱了。
只听海清恬轻声启唇应道:“五十两‘衡丰’号印戳的小黄鱼,并西里湖畔两间相邻的铺面。”
“这不就是蕤姐姐屋里的一对茶盏?”清瑜扯起了方才的玩笑话。
二人相视笑了一阵,海清恬继续正色说道:“这是四叔叔派人递给我的东西,与六妹妹……一同到的。”
铁悠的遗体想从梧州千里迢迢完好无损地送到钱塘,保存运送都得有特别的讲究。六扇门儿里当然不缺这方面的手段,铁意特意安排了人手照看铁悠的棺椁,只是这样一来就不方便跟铁意、清瑜一行一起走了。虽也走了水路,但甚少停靠,也不须在扬州换船,是以还要比清瑜他们早到些日子。
蔡清瑜闻此言默不作声,心下思索一二,便猜了七八九分。
海清恬见外甥女儿静默了好一阵,便接着问道:“此中意味,小瑜儿可能领会?”
清瑜点头颔首算作肯定,又反问道:“舅妈的意思是……叫我自己保管?”
海清恬斜眼一觑,佯怒轻哼,一时间竟如二八少女般娇俏。
“你呢?你是乐意我替你保管,还是你自己收着!”
蔡清瑜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摸不太清该怎么回话。跟二舅妈还不大熟,多的俏皮话她也说不出,就只先装装羞涩吧。
海清恬收了玩笑神色,轻轻叹了口气,开口道:“妹婿是端方君子,心思又细腻;四叔叔看样子也是极疼你的,他们心里是生怕你受了一星半点的委屈。可这些大男人呐!哪懂得我们做姑娘的心思。”
“面上口口声声说着在钱塘如在家中,可你毕竟不足五岁便远去岭南。一晃七八年,不说我这个从前不曾见过的舅母,便是你外婆、你各位舅舅怕都没什么印象了。骤然进到这靖宁府来,说句不好听的外甥女莫怪,怎么都有寄人篱下之感。”
说着,海清恬伸出玉手轻轻拍了拍那黑木匣子。
“这便是能叫人安心的依仗。你自己拿在手里,腰板便能挺直的。妹婿跟四叔倒是明白姑娘要富养,却没想通透,身子要养;心气,更得养。”
“舅妈——”o(╥﹏╥)o
“不过——”
清瑜正感动着,致谢的话还没出口却给海清恬堵了个正着。
“东西是让你自己收着了,却不能供你随意挥霍。怎么花钱、怎么赚钱,都是往后要教你的东西。你学成之前,这笔款子但有出入,皆要告我。”
清瑜听着先是一阵蛋疼,曾经被管控零用钱的日子竟然去而复返了——真是不同的世界也同样的家长啊喂!(〃>皿<)
转念一想自己暂时也没什么用钱的地方,还是这么大的款项——住在靖宁府里你想花钱都难,要什么没有?于是乖巧向海清恬致谢:“外甥惶恐,劳二舅妈费心了。”
海清恬正送茶入口,闻言把捏着盖子的右手摇了摇。放下盏子,又问道:“你身边儿可有得用的人手,方便在外行走的?”
清瑜点头答道:“同行有位年少小哥儿,是父亲身边的长随,很得器重的。”
“年少?”海清恬听着轻轻一笑。“莫不是还有一位,唤作‘有为’?”
清瑜也忍俊不禁:“舅妈独具慧心!”
“书生意气,果然是有狂放之处的。”对蔡明远稍作点评,海清恬又转回话题,说道:“待安顿下了,你遣他来见我,我派一份差事予他。你那两间铺面位置不错,都空置着,我想先租了出去,以后你若想拿来做什么了再说。也交给他去办。”
清瑜忙又向舅妈致谢。二人正聊着,含青从外头进了屋子,在门边儿上站住行礼,罢了禀道:“扰了主子雅兴。厨房遣人来问姑娘的口味喜好,预备摆饭了。敢问是否回了他们,二奶奶也在咱们院儿里用?”
清瑜便问了:“舅妈,留下吃个饭再走嘛!”清瑜寻思着这留客吃饭不是最起码的客套,却没看见一旁闻香使的眼色分明不对。
海清恬笑着起了身,对清瑜说道:“竟都这时候了。我本是为着你的事来的,回去还有一堆琐事料理,便不多留了。小瑜儿且先好好安置了。”
说罢又对着下头的闻香吩咐道:“好生照顾了你们姑娘的胃口,跟厨房的人说说好。”闻香自然从善如流。
清瑜带着人又送了海清恬一回,这次得了二舅妈推辞,送到院子里便折返了。清瑜正在脑子里想着自己的午饭,检索杭州有哪些闻名遐迩到底美食,就被含香上前挽着胳膊埋怨道:“我的好姑娘呀,方才是理都不理奴婢的暗示!咱们这新院子头一天,是行礼也没收拾、物件也不齐全,有杯热茶已属勉强,怎好留客呢?”
清瑜一拍脑袋恍然大悟:
“哦——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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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宫,垂拱殿书房。
西斜的阳光无力地照进屋子,已然不是十分亮堂,却还不至于要掌灯。
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儿声响也没有。这书房里本就只有一个人,这位还把自己整个人摊进了方正阳的龙椅里,正打着瞌睡。啧,要说这给皇帝坐的椅子,那是真的舒服,宽敞舒适!不过退一万步讲,就凭它是皇帝坐的椅子,哪怕不过一张毛糙的木板板,那想必也是舒服的。问题就在于,龙椅摆到你面前,你敢做嘛?
显然咱们铁四爷是分毫不怵的,看他睡相安之若泰的样子,想必是舒服得很呐!
突然之间,一阵响动打破了这书房的静谧。听声音,是正殿开了门,并上许多人的脚步来来回回,挟着许多人的话语淅淅嗦嗦。
好家伙!铁平之是什么修为?“风行天下”,威震江湖,炼气化神,神通“大成”!人虽微酣,听这些嘈杂在耳仍如玉盘捡珠,粒粒可数。
铁意反应极快,迅速清醒过来,心下暗道糟糕。赶紧起了身,手忙脚乱地在桌上翻找那几本《颜氏家训》给自己胡乱扔到哪去了!刚刚动作几下,双耳一动,明知不好——来得好快!
当下顾不得找书,迈开步子先离了龙椅再说。
怪不得铁意身手慢,实在是这垂拱殿规制又小、结构也简单。进了大门儿走两步转一个弯儿就能把书房尽收眼底。
这不,铁意方迈出一步,便见一只玉手从门边儿伸出,微微上抬,以手背稍撑起帘子,下一步便要转出个人儿来。
不过嘛,瞧见这只手,铁四爷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卸了紧张,也毫不再担心那几本不晓得叫自己随手扔到哪去的“破烂”。
这只右手骨骼纤细,手指修长,一见便知是一只女人的手。再细瞧,虽然肤色白皙如玉,但皮肤不够紧致,显然有失青春的光泽。这手上,大拇指扣一枚深翠水绿翡翠玉扳指;食指款(注1)一颗深空蓝猫眼宝石;中指跟无名指素净着;小指上金银相错的戒子凭一条细链与腕儿上同质的镯子相连,动作起来摇摇晃晃。
这气派,看着就——贵、重!
帘后人还未转出,笑声便已先闯进了屋子,如鸣环佩,泠泠动听——
“平之~可是闷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