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不以奇伟壮观出名,是以清瑜跟玲玲裹着披风站在船头,放眼望去并无什么激荡胸怀之感。不过到底天高地阔,使人的心情都舒畅了不少——这船不大,舱室内逼仄得让人烦闷。
本是寂静开阔的场面,耳边只有水流的“哗啦啦”声,冷不丁身后响起来一个声音:“两湖地区气候多变,尤其风寒入骨,还是少吹得好!”
主仆二人吓得一个机灵,却认得出铁意那玩世不恭开口含笑的嗓音。
清瑜翻着白眼儿转过身来,开口说道:“舅舅啊,你走路都不带一丁点儿声音呐!”她如今跟这便宜舅舅是越来越亲热了。
铁意摸了摸鼻梁嘿嘿一笑。这可真是职业病了。
舅甥俩说着话,并肩往船舱里行去。
蔡清瑜笑着打趣道:“舅舅呀,您说您堂堂大理寺少卿,从四品上的大官儿,这逢年过节都奔波劳累也就罢了,咱们也是勤于公事。怎么这搭车坐船都走得是野路子,偷偷摸摸的?”
他们坐得这船既不是铁家的私产,也不是官署的驿船,而是铁意不晓得从那条路子寻来的商船。船虽不大,但甲板下为求多装些货物分了三层,是以人居住的舱室便显得逼仄些。旁的倒没什么,只是配铁意的品格,着实有些掉份儿。不过清瑜也晓得铁意不是在乎这些的人,这话实数玩笑。
“‘野路子’,嘿!你又有好词儿!”铁意这些天可爱跟清瑜说话,外甥女儿常常会蹦出些有意思的新鲜词儿。好在这是铁意,若是换了蔡明远听在耳中,必要说什么“粗俗不堪”、“不登大雅之堂”。
“就是野路子。”铁意满不在乎地一笑。“江湖人好夸大其词,说我铁平之什么‘威压黑白两道近十载’。江湖何其大,谁能压得住?我不过就是凭着‘野路子’上的朋友多,勉强求个各方安稳。”
“但是这么多‘野路子’呢,你得经营,得联络。久不来往,就会生疏。所以我明明能征调衡阳水驿最好的官船,也能自己掏钱去包下一座精致豪华的楼船,但还是选了拿这点小事去麻烦麻烦我‘野路子’上的朋友们,搭个顺风船。”
“这不是,给人家添麻烦?亦或是……给自己平白添了人情债?”蔡清瑜之前当了二十宅女,这些弯弯绕绕的不是很通透。
“诶!”铁意给了个否定的语气。“能相互麻烦的,才算得上有交情。人情给过来给过去,你的渠道就宽广了。呃……路子就‘野’了!”
“噗嗤!”清瑜被铁意这有样学样、活学活用逗得开怀。继而狡黠一笑,唤道:“舅舅呀!”
“嗯?”铁意正自我陶醉着,为自己方才这番“寓教于乐”沾沾自喜。唉!从前是没有机会,如今看来我铁某人也是有为人师表的潜质的嘛,不比他蔡十方差!这一下听见清瑜相唤,还以为小外甥女儿又有什么笑话讲,摩拳擦掌准备再来发挥一番。
只见清瑜笑得眼弯弯,开口问道:“舅舅呀,你其实是想清瑜在外院习武学事的吧,如我母亲早年一般?”
“呃……这个……”铁意“咔吧”卡了带。
清瑜低头看路,小心下了几节楼梯,转过身抬头看向仍立在数阶之上的铁平之。
“逢着前日那等事,谁家不是把女儿哄在怀里好生安慰的。偏舅舅你……哈哈!”清瑜说着便忍不住笑了起来。“真真就煞有介事地跟我论起前因后果来。舅舅不会哄孩子呢!”末了在心里加上一句:“好在我是不用哄的,嘻嘻!”
“方才也是,舅舅分明就是在教外事的诀窍,行走天下的法门。却不是该跟闺阁女儿说得话呢。”
铁意站着不动,笑容渐渐收敛了,瞧着还有些忧伤。清瑜正担心自己是不是不该跟铁意说这个,却见铁意嗫喏了几下,垂头丧气地开口说道:“……我真的不会哄女孩子吗?”
清瑜缓缓睁大了眼睛,差点儿没收住“夜明珠”——不是!我的好舅舅哇,原来你的重点在这儿呢(ノ`Д)ノ?!
“我到底是向着小六些的。”铁意斟酌了一会儿,如此开口道。
舅甥二人临着窗相对而坐,铁意脸上还带着少许纠结的忧伤。这船上没有客房,掌事的这间条件已最是优渥,特腾出来给清瑜用。
“小六从小就天天喊着‘谁说女子不如男’,老娘又教了她一身的武功,后来在刑部出仕,也不曾辱没了靖宁府的威名。她自然是不会想自己唯一的女儿被人安排着过一辈子。”
“本朝虽无重男轻女之弊,女子亦可出仕,理事建言。只是世道如此,对男子还是要宽容些。女中英豪,总是少些,是故你爹的打算,也无甚不好。”
“我并无怪罪舅舅的意思呢。”清瑜温声细语地说道。“只是不知道该听谁的。”
“谁的都不用听!”
清瑜被铁意这斩钉截铁的语气激得一愣。
铁意话头不停:“我见了太多太多的‘不该听’,后来明白得听自己的,即便终于是错了,也怨不得别人!”
这话说得清瑜不敢苟同。老话讲“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不也有一番道理嘛。不过铁意显是触及伤心处了,倒不须强与他分辩什么。只轻轻点头称是了。
铁意站起身来抖了抖披风,对清瑜说道:“这趟怎么也得个把月,你先将就着,等自长江进了运河,咱们再换大船。我去跟船上掌事的聊聊天儿”
“啊?”清瑜眨了眨眼。“还要换船呐?”
铁意本已快走了出去,听得问单手扶着门半转过身来笑着说:“那是自然,既是在杭州,我靖宁府的表小姐上门拜见老太太,怎么能缺了仪仗?唉,瑜丫头,这也是麻烦,也是责任呐!”
————————————————————————————————————
尚德元年四月十九,杭州钱塘,大运河渡。
凭钱塘的繁华,这渡口自然是千帆竟过、往来昌盛。但即便如此,也绝不至令挂着“靖宁”玄云旗号的座船无处停靠。
自扬州换了船乘坐,清瑜是睡觉都安稳满足了不少,盖因为这自家的船跟前头前那艘商船个儿头差不离大,却只分了两层。底下贮藏了物资嚼用,上面一整层只辟了五间房,更别提那装修摆设,端的是宽敞舒适!
铁意正凭窗观赏者钱塘渡口繁忙兴盛的景象,等一应行李卸下船。铁四爷人还没进钱塘城,已把一身行头从头到脚换了个通透,再不是一件黑披风裹了全身了事。他头顶拿金错玉的簪子定了黑纱冠,将头发整齐得束了。身穿白底儿绣青花的圆领袍,腰间革带下正坠着“运中探爪”。脚下蹬一双皂沿儿官靴,双脚后跟儿上嵌着一对龙眼大的翡翠玉扣。
忽然听得有人扣门,铁意转过身便见冯子期拉开门抱拳行礼道:“大人,都已收拾停当了。表小姐那边儿,已下船上车了。”
铁意嗯了一声点点头,上下打量了冯冀一眼。冯子期亦是收拾利落,去了奔波辗转的风尘气儿。相貌堂堂是不必多说,可偏偏总是板着个死人脸,加上这一身大理寺的玄鸠服——啧啧啧,拉上太子就能演一出活脱脱的“无常索命”。
铁意问冯子期道:“这趟回衙门述职还得我进宫见过了皇上才有说法,怎么这就换上官服了?”
你这么正儿八经的,岂不是显得我这个当领导的好似很不务正业?
冯子期答道:“卑职这是第一回外出公干……回家该穿得正式些。”
“你穿官服回家?就没其他像样儿的衣裳了不成?”铁平之奇道。他看着冯子期,心里稍稍有些预料,果然冯冀就不说话了!
铁意嘴角一勾就想笑,眼瞅着冯子期的死人脸似是又暗了几分,赶紧又止住了,轻咳一声以掩尴尬,说道:“诶!怪我,光顾着照顾自家子女,你跟着我四处奔波、东躲西藏的,哪就有空置办衣裳了不是?但是子期啊,我这做叔父的呢还是得教教你,年轻人还是莫要太死板了,这潮流的东西还是得……这个……接触,对!接触接触!”
冯冀的性格,不是会开玩笑的,郑重其事地应了声“是”,不接铁平之的梗。
“行了,既然都收拾好了,咱们也下去吧。你吩咐弟兄们,进城之后可自由散了,回衙门交了名便各自回家。我估么着……拟假五日吧,五日后照常点卯。兴许能多得几日闲也说不定。”铁意自架上拿下一件天青色的披风,一边穿上一边说道。
冯子期先领了命,稍作停顿,持剑抱拳躬身道:“四叔,我想好了。我想跟着您。”
“这就决定了?”
铁意在胸前细致打好了蝴蝶结,抬头说道:“这回你是见识全了的。虽不至于次次都能遇上‘大成’的对手,但夜路走多了总是要撞鬼的,有些暗箭无声无息,可比‘断浪星君’正大光明出现在你面前来得更危险。这些年,我身边儿的人,换了不少。到后来,我都没了带长随小厮的习气儿。”
冯子期没起身,是以说话听起来有些瓮声瓮气:“我曾听父亲教大哥,跟着有本事的人做事,便能学得更有本事。冯冀若图无病无灾,在宅子里做一只猪猡便是了。侄儿……想争一口气。”
“唉!”铁意叹了口气。“宣威将军讲起道理有一套,不过这齐家……罢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也不宜背后论人长短。”
语罢,却是换了一副口气,神采飞扬地说道:“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你既是自己要争,就好好争出个样子来。好歹是我铁平之手下的人,可千万莫丢了我的脸!只可惜大理寺庙小,我这少卿的位子暂时也没法子挪给你,可千万别嫌弃。”
冯冀闻言,先一起身,再深拜下,铁石般生硬的嗓音终于听出了一丝波动:“谢叔父!”
“行了,你我都不耐烦这一套。”铁意领着冯子期出了门往外行去。
“一会儿绕道去‘宝霞庄’给你换身儿衣裳才是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