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意住了步子,抬起头眯了眼,扫了一圈廊柱门顶上挂的白。
头前引路的小厮原已上了三层阶,忽感着背后没了动静,忙侧过身子低头含胸,静静地待着。廊下人也未多留,抬步上了阶,解下披风随手递向一旁,径直进了堂屋去了。
那小厮双手接过披风,抱进怀里,心下便是一惊:“这倒春寒的月份,舅老爷穿夏秋用的披风,薄薄地一层,竟也能暖得这般热和!”
铁意放下支着帘子的手,后脚跨过门槛的功夫便把这灵堂扫了个遍——与他曾见过的并无什么分别,尽是一律惹人烦躁的黑白。略过桌前头福礼的丫鬟,铁意一面向前走,一面看向了右首蒲团上跪着向他躬身的小姑娘。
因她微微低头躬身跪着,隐着脸庞,也看不大出身量。但见这姑娘一身白孝,一头秀发松散地束在身后,盈盈泛着健康的光泽,铁意心下便是一松。
那丫鬟已点了三根线香递了上来,铁意双手接过,横捧过眉,对着堂中的牌位棺椁拜了三拜。而后挥退了再上前来的丫鬟,跨步上前,亲自将线香插进了供桌上的香炉里。右手边“咚”地一声轻响,铁意转头看去,小姑娘叩罢了头,缓缓直起身子。
铁意先入眼的便是额头上一点淡红,心疼得紧,脱口而出:“你这孩子,忒也实诚!”
“大人真心悼念亡母,小女不胜感激,不敢薄了礼数。”开腔是正经的官话,软软糯糯地带着豆蔻少女的可爱娇俏与江南的清脆可人儿。
铁意看了看小姑娘,欲言又止,转过身子吩咐那丫鬟:“劳烦姑娘,再燃一炷香。”丫鬟诧异着,却也没多问,又点了一炷,递将上来。铁意接过,又拜了三拜,亲上了去。那小丫头也跟着再扣了个头。
铁意这番完了事,才仔细打量起自己这多年不见的外甥女。小姑娘挺直了脊背,却仍是低头垂睫。她眼睫毛过人得长,将眸子遮去了,左睑上点着一颗小痣,忽闪忽闪着,很是惹眼。
铁意看不到她的眼睛,有些着急:“丫头可认得我否?”
小姑娘慢慢摆正了颈子,抬目间睑上小瑕渐隐,眼眸亮起,仿佛白玉积尘,一扫而空,霞光万顷。这双大眼睛,没生成什么绝好的形儿,更无什么乱七八糟的异相,只是一点——亮,好亮,摄人心魄的亮!老铁对上这双眼,只觉得心里融化了一般得熨帖,更勾起无限过往回忆,竟有热泪自心头涌上,慌忙止住。
这丫头并无倾国倾城的颜色,她的鼻子该生得高一些,嘴巴该生得小一些,皮肤白皙却不够细腻。不过都是不紧要!她只消把这双眸子一亮,便将旁人的目光都席卷了过来,盖去了一切瑕疵。
铁意绷不住神色,嘴角抑不住得上扬。是了,这双眼睛!绝错不了,绝错不了!这丫头竟也生了这样一双眼睛!
铁四爷瞧着小丫头小心翼翼地看了自己一眼,似乎怔了一怔,接着瞟了个问询的眼神去身后的丫鬟那儿,似是没得到答复,又把头低了下去,开口道:“听大人唤得亲昵,想是长辈当面。只是小女年幼,记不得事,失了礼数,万望海涵。”
“无妨。呵呵,无妨无妨。”铁意顿了顿,又开口问道:“我是廿二收到信儿便赶了过来,这几日都是你在这儿守着?”
“小女不懂操持事务,便在此守着。”
欸呦喂,听着这脆生生的音儿,铁四爷简直舒坦到了骨头缝儿里:“好好好,好孩子,快起来说话。”
说着话儿,铁意右手往前一伸,虚扶一把。只见小姑娘凌波浮水般起了身,又稳稳当当地站住,抬起头眨着眼忽闪忽闪地看向眼前的大人。
铁意握拳掩口咳嗽了一声,笑意还是止不住。轻着嗓子问道:“你承明二年三月的生儿,再过一个多月便满十二了,可读了些书不曾?”
小丫头刚埋下去的眸子忍不住又出来探了探,答道:“只是认得些字,记了些礼。”
“好,好,咱们女孩子家的,能识字知礼,读些道理就好。那……”铁意有些踌躇。“你娘亲可还教了你什么没有?”
小姑娘未再抬目,脆生答道:“娘亲教我,孝顺父母,尊敬长辈……”
没听着自个儿心想的,铁意动了动嘴唇,转身看了眼一直立在哪儿的丫鬟,终是没再发问,好生夸奖了丫头一番,便往侧堂去了。
铁意刚在侧堂坐下,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丫鬟端上来的茶,便听见正堂门口一声动静,接着是自家外甥女儿清脆的声音:
“父亲安好。”
铁意端着茶盏,止了动作,并不往口中送。
“瑜儿守了良久,也该仔细着身子,爱惜自己,亦是孝心。”这声音清朗中正,开口亦是爱护子女之言。
铁意叹了口气,揭开盖子,抿了一口茶。
“女儿晓得,劳父亲担心。东侧间有客,父亲快去吧。”
铁四“哐”得一声把茶盏丢到了几上,又蓦地笑出来:“你还真指望这丫头能亲近亲爹一般亲近你这个丝毫记不得的娘舅不成?”
听着脚步往这边来了,铁意端起茶盏,划拉着盖子吹起了茶面儿,偏就不往来处看。瑞雪寒梅的屏风后头,先踏出一只白皂沿儿的官靴,似是顿了一顿,才迈出个水绿官服,腰间束了白的身形。
来人身材消瘦,量近六尺。观额上皱纹,已不是风流年纪;欣赏五官,却觉“眉清目秀”仍是恰如其分。只是双眼生得略小,不甚美气。
这位官人进了侧房,双手前抄对着堂中假意品茶的铁意便是躬身一拜:“未知舅兄驾到,不曾远迎,明远失礼了。”
铁意透过水雾看着五步之外躬身行礼的妹夫,闭着嘴,拿鼻孔长出了一管气。终是盖上了茶,开口道:“虽是许久未见,十方也不必如此——礼下于人。”
那官人慢慢直起了身子,却仍抬着手,低着眉,说到:“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舅兄在讽刺我,却说得分毫不差。蔡明远愧疚难当,故而恭敬。”
铁意闻言一愣,放下茶盏,起身抱拳:“铁意嗔怨失仪,还请十方见谅。”
蔡明远忙回礼道:“舅兄言重。”这才罢了架势,右手一扬,道:“请”。
二人相对落座,待有丫鬟添了茶退出去,铁意看着蔡明远又托了大袖作势欲请,一边摆了手一边取了茶盏,说道:“就咱们俩,舍了这些弯弯绕绕。你当是听了信儿赶回来的,润了喉咙再说话。”
蔡明远点了头,罢了手,取了茶,吹了面儿,细细呷了一口。铁意不耐烦看他慢条斯理的动作,翻起白眼儿嘟囔着:“你们蔡家啊,练这观澜诀,一个个都成了佛了!”
蔡明远一手托盏,一手拈盖,盯着茶面回道:“观澜诀传了多代,若说受道儒两家熏陶,多少有一些,佛理却是半点不通的。”语罢回了盖放了盏,平视铁意道:“平之,还是先说正事,再讲笑话。悠悠廿一夜里……清晨起挂白,我去往各处的信件才将将自驿馆上路。如今不过五日,往铁家的的信是否到了钱塘尚未可知,平之你却都到了我面前。”
“若是还要见了你的信铁家才能知悉,我满门都抹了脖子算了。”铁意仍是吊儿郎当的的语气,歪在椅子里没个正形。“我妹妹这回发病,大不同以往。年后便缠绵病榻,有积重难返之像。妹妹身边有做姑娘时便跟着的老人,早早往钱塘传了信儿,透了不忍言的底儿。”
“所以,平之是年节里便启程来了?”蔡明远发问。
铁意却是摇了摇头,答道:“我在江南西道查案,根本未在钱塘家中过年。小六病重,我也是一无所知。家里收信的,是老太太。”
蔡明远却未再发问,正襟危坐等着铁意的下文。
铁意接着说到:“廿二巳时,我收钱塘来信,走得是‘捕风捉影’的线儿,封着老太太的私戳。后头交代了差事,星夜赶来,今日未时至梧州。在官驿卸了马匹,梳洗一番便上你门来了。”
蔡明远抬手一礼:“四哥,辛苦了。”
铁意正送茶入口,摆了摆手权作“无妨”。
“如此说来,即便从悠悠一出事算起,梧州至钱塘,钱塘再至江南西道找到平之,这信儿竟也只走了十三四个时辰。老太太如此兴师动众,想是有所吩咐?”蔡明远问道。
铁意抱了茶盏在怀中,瘫在椅子里望着顶上,说:“老太太要我赶在头七里,替她老人家,给六妹妹上一炷香。”
蔡明远闻言默然,起身站定,面朝东北,深深拜下。
“你说你有愧,我铁家又何曾舒坦了?”铁意左脚抬起踏在了椅子上,右腿空悬在外晃荡着。“谁也别指摘谁,谁也不必谁干……”
“平之!”蔡明远拜下的身子还未起来,开口似是语调平淡,却偏偏掷地有声。他一边直起身子一边说:“往事不能消散,今人仍需苟活。如此颓废之言,不好。”语罢,对着铁意使了个眼色,眼神往正堂那边一瞟。
铁四爷会了意,昂着老脸勾起笑容对蔡明远挑了挑眉。趁着他蔡十方纳闷儿的功夫,扬声喊到:“清瑜丫头,且过来说话!”
铁意瞅着蔡明远缓缓睁大的眼睛,直乐的右腿也抬了上来,竟蹲在了椅子上,乐呵呵地说:“诶呦,别瞪,别瞪!你这小眼儿,瞪不大的!老太太费这么大功夫,总得有多几层意思才够意思嘛!十方,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