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我同这破落户的交往并不多，平日里多是从乡里乡亲的嘴中所得知，本以为会安定过完这一生，没想到途中竟出了许多事故。
头次听闻他，大抵是在上小学时，那时候的学校坐落在铁轨附近，要走一段上坡路，旁边便是先前留下的供销社，道路顺着校门往两侧敞开，然后是一幢幢整齐的民居，这些门挨门的人家，将大门都朝外展开，而这样规整的格局，仅绵延到不远处的柏油马路。
要说的破落户便隐在拐角处，那是一条未修整的土路，就顺着坡度安放在民居的后面，本来是要高出露面的，可前头添了砖瓦跟街门，便显得低沉了。我曾绕道从那边走过，是几间破烂的瓦房，染着黑灰色，像被火燎过似的，兴许里头还有些木质结构，只是从没进去过，全凭想象罢了。
村里的大道慢慢被六边形的砖块所代替，而原先立在街边的石头也堆了起来，时常能看见有老人坐在上头，而流传在村里的家长里短，或许是从这里发源的。那时候每天能看到他赶着羊群往外走，沿着马路到沟缝中觅食，而日落时分，便又成群结队踏上归途，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一定是因为走过后遗留的羊粪蛋。
他的婆姨常常端着碗坐在石头上吃饭，那双皱巴巴的手就紧紧将瓷碗给护住，顺带腾出几根脏乎乎的指头捏住边缘，然后混着灰尘往嘴里头塞。我那时候还是头一次见这阵势，毕竟就连打工做活的人，都不会这般来糊弄自个儿，若是真有个不留心，那岂不是混着土在吃喝？
在仔细观察她一团糟的头发后，似乎这才是生活的常态，一年四季无论什么天气，她总身着一件肥厚的棉袄，这样的说辞并不恰当，因为那些混着灰尘的衣裳黏在一块，很难将它们给分辨开，或者这一团灰褐色的棉球，才能来准确形容她的状态，而堆砌在身上的污垢就更不要说了。
听人说她有些神经，每当有人路过她身旁，总能听到她嘴里的念叨，说的什么神神鬼鬼不得而知，也总有些胆大的孩童凑过去看热闹，大抵同这种没有戒备心的疯婆子玩耍，才能真正的没有顾虑吧。
同她这样生活还有那个破落户，他们生养了两个孩子，所幸并没有出现这样的失心魔怔，要不然光是承受生活的重担，便足够让人喘不过气来了。听说大儿子在外面混得不错，我想能得到这样的评价，至少算是衣食无忧了，而截然相反的二儿子则留在破落户身边，整日里跟着他放羊，稍大些便在村里到处做苦力。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都不是一个美满的家庭，只是我眼中所见的破落户，逢人便会打招呼，脸上堆满了笑意，何时何地的他，都像个小太阳般温暖，除了裹在他身上的那层臭皮。二儿子继承了他的性格，也是同样招人喜爱，我不知道这种喜爱是出自性格的单纯，还是出自比较后的安心，不管怎么看，这至少是个好苗头。
但这样的状况并没有持续多久，一年的腊月里，破落户家起火了，听人说炕头堆满了各家送来的旧衣裳，而这些拥堵在一块的厚家伙，在着火时反倒成了助力。要说单是折损这些破烂被褥，自然是不必费心的，可困在里头的还有他家二儿子。
破落户就那样呆在屋外头，然后看着大火一点点将人给吞噬，等到处都充斥着呛鼻的味道时，这才出门去寻人来救火。
往后的日子里，村里开始流传关于他的事迹：原本二儿子是可以被救活的，可他却顾及救活后的医疗费用，并没有及时抢救，所以这才眼睁睁看着儿子被烧死，而当房屋的门被破开后，二儿子的白骨已经露了出来。
我很想用一大段的心理来描绘出当时的无奈，可这样做似乎也只是徒劳，因为我还没有儿子，还没有丧亲的经历，最为重要的是，我还无法想象，至少在我的观念里，救人要放在第一位，而接下来的事情，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是会有出路的。可生活并不是这样，而破落户的选择也并不是这样，我的理所应当成了一张写满的废纸，只能揉作一团后丢弃在纸篓中……
去年腊月回到村里，听闻破落户也已经离世了，说是羊圈没有关好，溜出的羊钻进了别家的院子，等村民去告知时，这才发现已经倒地的破落户。听闻他的鼻子被老鼠咬掉了大半，老来无人陪伴在身边，就连告别都无人知晓，生活这把利刃，谁都不会放过。
听说破落户死后，大儿子从县城里回来了一趟，在草草打点完他的葬礼后，便带着疯婆姨去了城里，本以为算是摊上个好差事，可听闻大儿子整日里将她锁在家中，不让外出。
这样的事情难以区分好与坏，兴许不同的人见到，会有不同的观点。但相比往日里自在的生活，与其失去自由，倒不如同年幼无知的孩童戏耍来得畅快，只是身旁没有人照应，这才是更为严重的顾虑，也是出发的角度。
有时候想想自己荒唐的观点，更多时候将一厢情愿撒在空中，让大义来见证自己的德行，无非是占据一方道德高地来指点，而真正需要解决的矛盾，并没有因此衰退，反而让当事人处在其中备受煎熬。
这应当算是生活中短短的一篇，如果没有任何记录的话，便会同风般流逝。想想人这短命的一生，除了抬头挺胸来面对风暴般的厄运，似乎并没有什么捷径可走。大抵这也是生活的乐趣，不似小说般转瞬即逝，而是要一日复一日的赶赴，唯有真正理解它的人，才能尝试从乏味的重复里找到乐趣，进而度过这漫长的一生。
“受苦”，我一度以为这个词代表着一个群体，事实上它同原始的含义一般，是真的在承受苦难，要不然也不会转化成如此平实的语调。或许就是这么个通俗的词，会将人的一生全都概括下来，然后钉在历史的尘埃里。
兴许这些凄凉的人生，正是格格不入的开端吧，也正是由于他们的存在，才显得这是一个时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