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撇开在峡谷外一字排开的士兵方阵,朝圣峡谷一直都是不可侵犯的代名词。而今高坡上立满了蓝色的旗帜,不再为圣主的任何一块土地提供庇护。
但是,我们不能就此认为朝圣峡谷背叛了圣主。.在这一大片贫瘠、坚实的坡面上流满了犯境者法卫人的血,峭壁和断层边缘到处都是无法回收的法卫人尸体。它挥舞着血红色的披风,随时欢迎它真正的主人将它拥抱,重新回到圣主的领地规划之内。
伊斯滕和吕讷的会面结束后,两军又重新回到剑拔弩张的态势,在峡谷里打得有来有回。最后,吕讷率领的法卫军终于冲出峡谷,正式进入了圣主腹地。
战斗持续了总共十天左右,几乎没有任何间断,从日升打到日落,物资从峡谷两边输入,但战争就像是一个无底洞,毫不留情地消耗着生命和食物。
图道尔气喘吁吁地坐在峡谷西面出口的一块岩石上,他拿掉沉重的头盔,手肘支撑在膝盖上,汗水从他满是胡渣的下巴上滴落。不知不觉已经是夏天了,图道尔抬头望一眼太阳,料想格雷格应该已经从狮卫南方继续往狮卫城前进了,否则汛期一到,就很难达成他对吕讷的承诺。
就在将军在此休息的时候,还有大批法卫部队从峡谷里陆续走出,他们以图道尔肩膀上染血的法卫旗帜为向标,绝对不会在任何地形复杂的环境中迷路。这面蓝色的大旗越破、越红,法卫人的士气就越高涨,除非它从长枪上彻底掉落,图道尔不会换上新的旗帜。
图道尔看到士兵也出来得差不多了,就要站起来去牵自己的战马,突然他听到身边传来一声叹息,一个着装招摇的中年男子靠在一棵歪脖子树下,因为骄阳的照耀而大汗淋漓,脸色也不太好。
“你好,先生。”图道尔出于礼貌和他打了招呼,“现在不是平民随意出入的时候。”
那人抬起眼皮瞥了图道尔一眼,看他扛着一杆法卫旗帜,以为是一个普通的旗手,便又大叹一声:“真是可惜!都怪我路上闹了肚子,错过了一场大战。”
图道尔重新审视一番,这人全身上下披着花花绿绿的布料,看着都嫌热,手里则是一把简易的里拉琴。将军刻意不说自己的身份:“看来你是一个吟游诗人。”
“没错!”吟游诗人抚了一阵琴弦,但眉宇间仍然透露着忧郁,这好像是所有艺术家都有的特质。“我听说峡谷里有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便闻风而来了,没想到途中腹痛,等我一路穿过峡谷,发现仗都已经打完了。”
“嗯。”图道尔事不关己般地双手抱臂,“打仗有什么好看的。”
“这就是你当不上将军的原因,士兵!”那人又是摇头又是摇手指,“战争就是艺术!驰骋的战马,突刺的长矛,死前的回忆,全都是诗歌的最佳素材!如果我能亲身经历一场大战并将它写成诗歌,一定会一举成名,成为世间传颂的吟游诗人!如果还能碰上一两个有名的英雄,那就更是增光添彩了……”
吟游诗人滔滔不绝起来,图道尔也感到好笑,眼前不正有一位有名的英雄吗,看来这位艺术家到现在还没有出名不是没有原因。
图道尔撇下这个怪人自行离开,吕讷正好从前军回到峡谷口,他对图道尔的磨蹭感到不满:“你现在应该在前方指挥前进,布兰特卿。”
“十分抱歉,陛下。”图道尔耸耸肩,“我刚才遇到一个吟游诗人。”
“是敌人的斥候。”吕讷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这令图道尔不解:“他根本就不认识我,怎么可能是——”
将军说到一半便闭上嘴巴,年轻的陛下叉着腰摇头:“算了,就当是给伊斯滕的礼物。我们已经离开峡谷,下一个目的地是歇黎湖前的堡垒,不容有失。”
吟游诗人一路跟着法卫人向前,他已经下定决心,必要跟着部队抵达前线,然后亲眼见证伟大的战争。事实上,诗人也是一种高危职业,除了要无限接近战场之外,他还要事先考虑取悦哪一位君主。如果他的判断失误,即使诗作出炉,等待他的也只有死刑一途了。
显然他将赌注押在了十二世陛下身上,他在笔下大肆赞颂吕讷殿下,什么“无敌的战士踏着白色圣光”,自己都情不自禁地拍手称赞,士兵们厌恶地瞪了他一眼。
图道尔第二次看到他,便找来一个副官。副官盔甲华丽,不像图道尔那样因为久战而又破又烂,所以看上去更像是一名将军。他大摇大摆纵马过去,吟游诗人一下就上当了:“您一定是这支部队的指挥官!我是、我是一名吟游诗人,想让您的威名远扬海外!”
“我知道了,”副官指了指远方,“那我们稍微休息一下,到那里去好好聊聊。”
过于激动的诗人完全没有发现端倪,跟着副官往远离行进部队的方向而去。副官觉得离部队够远了,拔出长剑看点吟游诗人的头颅,诗人的笑容还没有从脸上退去,就滴溜溜滚进了泥地里。
对于前方的歇黎堡垒,吕讷知道的不多。这座囤积着圣主领内最多守军的巨大要塞时常更换驻守将领,以免他拥兵过久产生属于自己的亲信。一路上,图道尔和其他来自法卫的将领猜测下一个对手是谁,后者纷纷说出了一些熟识的圣主将领,小瑟伦斯和赛克罗王子也在名单之内。
进入歇黎堡垒的警戒范围之内后,法卫大军开始扎营并寻找制作攻城器械的材料。他们无法绕开这座堡垒,不解决这个肉中刺的话,无论是部队进退还是补给输送都会变得困难。
除此之外,吕讷陛下还有一个更加浪漫的理由——他很久没有看到歇黎湖的夜色了。
要塞过于巨大,只能等待攻城器械完成后再进行包围和作战,吕讷事先派出斥候探查数里之外、白色高墙内的情况,然而这些斥候没过多久就带回了坏消息:“陛下,一支千人的部队正在离开歇黎堡垒,为首的将领是赛克罗·查美伦。”
一片身披白色战甲的威武骑兵之中,当属阵列最前方那一位全副武装的最为耀眼。他的盔甲样式与其他人完全不同,是贴身而分块联结的重甲,既厚实又便于行动。他被武装到了战马,只有一双冰冷的眼眸显露在头盔外,直勾勾地盯住前方茫茫的蓝色阵列。
和圣主部队一样,法卫率先派出了他们的骑兵部队,领军者便是近期名声大噪的图道尔将军。不过和往日的将军不同,图道尔紧紧握着手中的长枪,还没下达任何指令就摆出了进攻的架势,几个副官都觉察出他正在紧张。
全副武装的圣主将领在距离敌人千米处下令停止进军,自己往前又纵马走了几步。图道尔为了确认对方的身份,放声喊道:“阁下可是赛克罗殿下?”
赛克罗从那名将领身后纵马而出,他穿着普通的盔甲,只有金发金眸还比较显眼。“图道尔!你曾是十一世陛下的近卫,而今背主求荣,实在是无耻至极!”
“随你怎么说。”图道尔冷哼一声,勒马返回军阵,没有给王子一点面子。
“那么就有劳您了,米伦将军。”赛克罗求助于身边威武而寡言的将军,“陛下希望您守住歇黎堡垒,将敌军逼退。”
圣主将领没有直接回应,而是将头盔前的面罩向上一抬。对面的图道尔亲眼看到那半张满脸伤痕、苍老无比的脸,不禁深深地吸了口气。
“真是难以置信,你真的只有三十岁啊,马奎斯!”图道尔摇头道,“我以为那时候你在和我开玩笑。”
被称为马奎斯·米伦的圣主将领仍然没有回话,几根白色的头发丝从头盔里露了出来,贴在伤痕累累的额头上。
法卫骑兵们望着对面那一批铁疙瘩,都没什么获胜的把握。图道尔也不想和米伦正面交手,他浑身颤抖起来,紧握长枪的手都憋出了青筋。要说是因为害怕的话,倒不如说是因为兴奋,此刻正是证明自己实力的时候,这几年里我到底进步了多少呢,图道尔这么想着,长枪向前一指,命令全军冲锋。
法卫人的冲锋嘈杂不堪,恐惧让他们顾不上思考配合。圣主骑兵在法卫的一次呐喊后也开始向前,他们的吼声有些低沉,仿佛蕴藏着无尽的力量,只等接触到敌军后、完全办法出来的那一刻。
图道尔不能让自己的士兵和对方硬碰硬,必须在接敌之前就破坏他们的阵型,所以他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暴躁的奥术能量,化作蓝色的雷霆以“Z”字型路线在战场中央乱窜,留下一道棱角分明的焦黑轨迹,人人都能听见空气中的爆裂声。
战场远方,一辆马车在图道尔在圣主骑兵中炸开的时候慢慢停下。图道尔夫人一身蓝色长裙从马车上下来,并被侍从举到车厢顶。她眺望着战场,生气地抱怨起自己的丈夫:“这个死鬼,又不等我了。”
“蓝色闪电”一头扎进圣主骑兵之中,巨大的爆炸竟然将本来就很沉重的重骑兵炸起,受害者被震落马下,内脏在钢板之间来回撞击,需要好大力气才可以站起来。
法卫战马接踵而至,它们一脚踩在躺在地上的圣主人,竟然没有把他们完全踩扁,骑在马上的法卫骑手明显感到被顶起来,就这样踩了过去。
重甲着实难砍,只能期待长剑能过刺入圣主人的身体里,但大多数情况下,双方骑手都会撞个满怀,然后把马脖子和骨头一同撞碎。只有图道尔依旧像鱼儿重回水中一般,形成闪电的奥术能量轻易将甲胄烧穿,甚至让他们从内而外地炸开。
赛克罗一味冲锋,凭借圣主骑兵的厚重盔甲压制了法卫人。法卫骑手试图攻击面前的对手,但一次刺击只不过在白色盔甲上留下一个凹痕,法卫人再拼尽全力试了几次,才把圣主骑手击落在地,但很快他们又会站起来。更多的情况是,圣主重骑兵一头冲进法卫阵线,法卫人受不了这样的冲击,全都挤成一团,根本无法动弹。
“为了陛下!”
赛克罗在战斗中聒噪无比,但鼓舞了士兵的士气,他强壮而英勇,很少人能独自面对他,法卫骑手只好把他团团围住,又不敢近身。
图道尔发现赛克罗深陷重围,是个击败他的绝佳时机。图道尔杀了一圈就要冲向赛克罗,然而战场另一边的白光立刻吸引住了他,一名圣主将领和图道尔一样,也在法卫人当中杀完一圈了。图道尔大骂该死,重新调整并转向,放弃赛克罗,前去支援告急的一侧。
图道尔毫无保留,将他可以控制的奥术能量全都释放出来,电弧在他身后形成一对不断窜动的翼膜骨架,仿佛一个蓝色的恶魔。米伦将军双眼暴睁,看准图道尔枪尖刺来的时机双手挥出,整个剑刃化作白色的火焰形状席卷而去。
格雷格自以为任何人正面挨下这一击都会从世界上完全消失,但在瀑布一般汹涌猛烈的白焰之中,他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和虚弱。火焰扑向图道尔并将他淹没,这一刻图道尔将所有力量都交给了身为一名战士的经验,痛苦的灼烧当中他仍然能感受到手中的奥术能量,他大喝一声,强行改变了长枪的攻击目标,并因为重心偏移从战马上跌落。
暴躁的电弧在完全被白焰吞噬之前消失了,抵抗米伦的力量也一同失去,米伦带着剑上的光芒完成了挥击动作,并立刻调整姿势准备下一个动作。然而图道尔的奥术能量并没有完全消失,电弧窜进了米伦的战马身下,一个看上去就很危险的蓝色光球滋滋作响。
图道尔全身浴火,在地上滚了一圈,接着带着电流的爆炸又将他震出一段距离。米伦被确实地炸到了,他的战马惨嘶一声跌倒在地,但是爆炸只不过抹消了坐骑重甲,很快米伦的战马又重新站起来了。
图道尔的战马在失去主人的情况下横冲直撞,最后折了回来,它的情况也不容乐观,看上去不会熄灭的白色火焰要把马鞍烧没了。图道尔趁它奔过来的时候翻身上马,顺便挡开了米伦刺来的利刃,后者力大无穷,震得图道尔虎口发麻。
两方互换位置后重新向彼此冲去,这一次图道尔不再随意释放奥术,因为他的夫人也加入战斗了。一次长枪与长剑的拼斗之间,几道电流迅速窜向米伦的手臂,后者睁了一下开裂的眼皮,电流便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图道尔挥舞枪杆,显然在距离上他占据了上风,一次挥舞让枪上的旗帜蒙蔽了米伦的双眼,但米伦徒手抓住它,并用剑刃将它割开。
图道尔觉得受到了侮辱,不顾一切地冲向米伦,每一个前进马蹄都连着几道可怕的电弧。图道尔夫人完成了施法的最后一个步骤,米伦来不及防备,图道尔的突然被加快了冲锋的速度,从米伦身体里穿越而过,并将依附于体外的奥术能量全都打包摁进了米伦身体里。
图道尔头也没回,电流爆破声让他相信米伦已经中招,便立刻转动身体和长枪刺去,但枪尖被坚固的盔甲挡开。分片联结的甲胄有很多脆弱的地方,它是好看的绣花枕头,图道尔一直这么认为,所以他预估了一下米伦的位置,猛地收手转头并重新刺出长枪,这一次,图道尔无比精准的刺进了两片甲片的联结处,尖锐的枪尖和足以破坏一切的雷电魔法在米伦身体里肆意破坏。
在图道尔还是国王近卫的时候,和马奎斯·米伦共事过一段时间。图道尔很不服气,这个人除了发号施令就不多说一句话,也从不和士兵一道训练,为什么大家都如此尊敬他,将“王国首席”、“王国第一”的头衔加给他。图道尔曾邀请米伦切磋,被后者无情地拒绝过,也被完全忽略过,总之,这是一个毫无感情的人。
在把枪尖刺进米伦身体里之前,图道尔忌惮他也只不过是那些头衔,不过现在,他恨不得把枪抽回来,然后直接逃跑。米伦完全没有受到什么雷电法术或是利刃的伤害,他的眼神依旧坚定,手中的力道也没有因此减弱半分,反而死死抓住枪柄,把图道尔固定在原处。
图道尔无法抽回自己的枪,但尊严让他死不放手。周围骑兵急掠而过,大多都是白色的身影,法卫骑兵的数量正在快速减少,铁疙瘩们正以包围之势围住图道尔。
米伦依旧没有说几句话,甚至将长枪往自己的身体里塞。一名赛克罗奔到他身边,又看了一眼图道尔:“米伦将军,左翼有一支法卫部队正在靠近,但扬尘很大看不清状况!”
米伦的眼里似乎只有图道尔的头颅,他的盔甲已经碰到到了图道尔的手指,再把那涂满鲜血的枪继续往自己身体里塞的话,就要和图道尔融为一体了。
图道尔终于感受到了恐惧的滋味,他大喊一声“疯子”,像触了电一样松开枪柄,惯性让他差点摔落马下。米伦连眉头都没有挑一下,挥剑将图道尔的坐骑砍伤。战马痛嘶一声,转身给米伦来了一蹶子,正好踹在他的小腿上,米伦的坐骑踉跄着退了几步,小腿上的白甲也裂开了。
“将军!”赛克罗直指战场,不仅是左翼,连右侧和正前方都有大批蓝色的身影从扬尘中现出身形,吕讷亲自率领大军来支援图道尔了。可能是米伦终于发现情况不对,图道尔从开战以来从他口中听到了第一句话:“撤退!”
圣主的撤退稍微有些混乱,但还是在吕讷率军进入战场之前完全撤离了。米伦回头看了一眼被法卫士兵抬起来的图道尔,后者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再不济也得露出一些怜悯或轻视的神情吧!可米伦就只是发挥一下眼睛的基本功能,然后骑着受了重伤的战马,一瘸一拐地回到歇黎堡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