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众人各回各屋,黄土高原上的人家不用盖屋子,都是依着山崖地势挖窑洞,俗话说“土打的窑洞丈二宽,夏天凉来冬天暖”,窑洞省材省料,还十分坚固,里面盘上火炕,兼具冬暖夏凉的功能,是极好住的。
然而周惠惠一家人住的并不是窑洞,而是院子东头紧挨着厨房的一间土屋,老周家依山而建的一排五间土窑洞,除去一间用来做库房(窑洞内阴凉,粮食蔬菜不易腐坏),另外四间有三间住着老周头夫妻、老二一家、老三一家,而原本分给老大住着的那间,年前被她奶用要给老四做亲为由换走了,自此,周惠惠一家就搬进了狭小黑暗的侧屋。
昏黄的灯光下,沈云坐在炕头上改衣裳,周惠惠这两年抽条得快,身上的衣裳总是显短,手腕脚腕都露在外面,她找出自己年轻时的一件上衣,准备改改给女儿穿。
周建设蹲在地上整治一个缺了腿的小板凳,他会一点木匠活,炕头的木箱子就是他用些边角料拼的,虽然卖相不咋样,但边边角角都磨的光溜。
周惠惠看看两人,慢慢蹭到周建设边上蹲下,揪揪她爹的衣角,她爹瞅瞅她,见她不说话,又继续干活,她再揪,两人一个揪一个瞅的几个来回,她爹看着女儿那个欲言又止的小模样,终于绷不住笑了。
“乖女,别揪了,爹这衣裳穿久了都脆了,你再给揪出个口子来,你娘又该发火了。”
“爹呀,我跟你说个事呀。”
“说呀,吞吞吐吐干啥?”
“那我可说啦,我今个把二贵给揍啦!”
周建设的眉毛跳了跳,不太相信平日里柔柔弱弱的女儿能把侄子给揍了,连正在专心改衣裳的沈云也抬起头来。
周建设想了想,忽然伸出手来抚上女儿的小脑袋:“他又欺负你了?”
一句话问得周惠惠有点想泪奔,她这个爹虽然平时话少了点,在家里也没什么存在感,可他是真心疼爱自己这个女儿的,不然也不能这样不问缘由的维护自己。
“是啊,他老是欺负我,打我,还让奶也打我,呜呜呜……”大概是许久没和亲人撒过娇了,虽然二贵欺负的是原来那个周惠惠不是自己,可她说着说着还是委屈地哭了起来。
沈云瞧着女儿挂着泪的小脸,内心一阵发酸,她将女儿拉起来搂进怀里安抚,“乖,下次他再欺负你,你告诉娘,娘会和你二婶儿说的。”
“和二婶说有啥用,二婶跟我说让我伺候好二贵,咱们家没儿子,会被外人欺负,以后还得靠二贵撑腰呢。”
周建设听着女儿的控诉心里也不是滋味,女儿从前也和自己告过状,可他只能安慰女儿说二贵比她小,要她让着他点,后来女儿受了欺负也不再跟自己说了,这次女儿又被欺负哭了,周建设再说不出安慰的话。
“爹,是不是我不是儿子,我们家就要受欺负啊,可外人也没欺负咱啊,倒是自家人天天欺负我,二婶三婶也欺负我娘。”
沈云再忍不住,抱着周惠惠掉下眼泪,周建设心里难受得要命,他双手紧紧扣在一起,黝黑的脸上满是愧疚,磕磕巴巴地对妻女说:“咱谁也不靠,没儿子就没儿子,爹认了,爹有你俩这辈子就知足了。”
周惠惠猛得抓住她爹的手,“爹,谁说你没靠的,靠我呀,你闺女我将来肯定比你侄子有出息,你可得相信我。”
“是是,我乖女聪明孝顺着哩,爹就等着享你的福了。”周建设原本心情低落,此时却莫名被女儿逗乐了。
“那你可得好好培养我。”
“呵呵,那你说说,爹得咋培养你啊?”看女儿那两眼放光的小模样,周建设忍不住逗着她往下说。
“首先你得让我读书吧,不认字的文盲怎么有出息?我得上小学去,以后还要考高中上大学,毕业后分配当干部,你想想,你闺女当了干部,以后谁不羡慕你。”周惠惠趁机鼓励她爹。
这些话句句说在沈云心上,她本身是知青出身,知道读书的好处。女儿一天天大了,明年就该上小学了,可在周家从来没有让女孩读书的先例,先前大丫、二丫到了上学的年纪时,家里人连提都没提,到了自己女儿怎么会有例外。
她担忧地看着自己丈夫:“上学这事,她爷奶恐怕不能答应。”
周建设揽着妻女,看着两人都用期盼的眼神瞧着自己,心里软得什么似的,他心里有个决定,一直拿不定,此时终于下定了决心。
“小云,这些年你受委屈了。我想过了,等老四成了家,我就去跟爹说,把咱分出去单过。”
“真的,你说真的?”沈云一脸惊喜。
“真的,到时候我好好拾掇咱那几亩地,好好挣钱,送咱闺女去念书。你就管好家里,想吃干的想吃稀的都是你说了算。”
“爹呀,你说话可得算数呀!”周惠惠高兴地直蹦高。
“爹说话算数,最迟年底,咱就分出来过。”周建设抚着女儿柔软的头发,默默地给自己的承诺加了个期限。
夜深了,一家人钻进被窝睡觉,想到将来的日子都觉得美滋滋,时不时有窃窃私语传出来。
惠:“爹,二贵以后要再欺负我咋整?”
惠爹:“你不是有本事吗?揍他!”
惠娘:“别听你爹的,女孩子家家的斯文一点,可不能动不动就打人,下次你告诉娘,娘,娘给你揍他。”
惠:“哎呦,能行!”(莫名觉得自己爹娘的胆子壮了一圈)
惠:“那我奶要是打我呢?”
惠爹:“你奶打你爹啥时候没拦着?”
惠:“那倒也是。”(她奶收拾大丫、二丫,她们爹娘是不管的,但凡收拾自己,她爹从来不能让。)
惠:“爹呀,教你一招。我奶打你闺女,你得打她儿子一顿才行。”
惠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