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德生抬起了头,他一直低着头听着赵远的推理。他明白这里边的“陈德生”说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个夏蓝。
陈德生并非是个蠢笨的人,他从赵远的话里边没有听出来任何一个有关于夏蓝的字。他就知道赵远是故意的,故意隐瞒夏蓝这个人,或者说——夏蓝这个妖怪。
思绪飘转到昨日灼热的中午,他坐在田埂上,与程安歌谈话。
“他是个妖怪!”陈德生神色激动,手心里直冒冷汗。
安歌坐在陈德生身旁,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陈德生的恐惧。安歌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捏紧了手指。
陈德生大口大口地喘气,额头上滑下汗滴。安歌递给他一条手帕,他道了谢,接过去擦汗。
安歌心里有许多问题要问陈德生,但他表面仍是云淡风清的模样。他在等着陈德生的心情平复下来。
“哎,小哥。”陈德生问道:“你知道什么是妖吗?”
安歌点点头,说:“《孔臧·鴞赋》曰:观之欢然,览考经书,在德为祥,弃常为妖。《左传》曰:人之所忌,其气焰以取之,妖由人兴也。人无衅焉,妖不自作。人弃常则妖兴,故有妖。”……
陈德生憨笑两声,“小哥,你这说的我听不明白。”
安歌垂下睫毛,不说话。
“你见过妖吗?”陈德生问道。
陈德生仿佛就没有想听到安歌的答案,他自顾自地说:“我见过的。”
“是夏蓝吗?”
陈德生迟疑了一会儿,点点头。
安歌问:“你怎么会认为夏蓝是妖怪?”
“我亲眼看到那个与我长着一模一样的人掐死了琴娘,又拖着徐坤往山上走。”
陈德生捂着脸,痛苦地回忆着。
安歌保持沉默,这个时候,他要做的只是当个沉默的听众。
“并不是我针对夏蓝而造谣,是他亲口对我说的,他说他是妖怪。而且……”陈德生捂着脸贴在膝盖上。
安歌知道这“而且”后面是什么,恐怕夏蓝说了秋梨也是妖怪的事情。安歌对这些一点儿也不惊讶,他从赵远那里听到的只言片语就足以搭建出整个真相。
那晚,把整个房间炸黑的不是什么“霹雳弹”,那是一种符纸,安歌是从那些灰烬中看出来的。秋梨能够从赵远手中救下夏蓝,而且还能全身而退,这就足以证明秋梨并非常人。
看来赵远身为以为一名捕头,还不怎么合格。又或是他太专注于自己道人的身份,违背了捕快的准则,用假象掩盖真相。以至于他所呈现出来的真相,漏洞百出。
安歌看着陈德生,他听到了陈德生的啜泣声。他到底承受了怎样的压力?使得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在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面前哭出声。
安歌什么话也没说,他抬头看向天空,假装没有注意到陈德生在哭。这个时候,任何的安慰都太苍白了。只有等陈德生自己走出来。
陈德生的心里有一个秘密,那就是他的妻子,同床共枕十余年的妻子,是个妖怪。这话是夏蓝告诉他的。
那天,他怕徐坤又喝得烂醉,不管琴娘,于是去给琴娘送点吃的。结果撞见了凶杀现场,杀人凶手顶着一张跟他一模一样的脸。
不仅如此,他还看到了跪坐在地上的黑衣女子。他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秋梨。
他精神恍惚地回到家中,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夏蓝来了,他大大咧咧地坐在他面前,甚至还哼着小曲儿。
他敲敲桌子,吸引了陈德生的注意力。趁陈德生看向他的那一刻,夏蓝面目发生了改变,他变成了陈德生的模样。
陈德生看着夏蓝,仿佛是在照镜子,他彻底惊醒了。
夏蓝坏心眼地突然凑近,陈德生吓得往后一仰,带着椅子摔在地上。惹得夏蓝哈哈大笑。
“你都看到了吧?”夏蓝变回了他本来的面目。他说:“我杀了琴娘和徐坤,顶着你的脸。秋梨就在我旁边,她不敢,也不能拦下我。你知道为什么吗?”
陈德生慢腾腾地从地上爬起来,他看向夏蓝,说:“我知道。”
“因为我化作了你的模样,如果我不杀了他们,你的名声就臭了。秋梨是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所以她‘助纣为虐’了。”夏蓝笑了,他很享受这个贬义词。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陈德生捏紧了拳头。
夏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自顾自地讲起了故事。“在距离这里很远的地方有一个村子。说村子不恰当,更应该说的是巢穴。有一对兄妹,两个都修炼成了妖。”
“灾难到来的时候总是悄无声息的。一夜之间整个巢穴里的妖怪都消失了。哥哥为了保护妹妹,在半路上引开了敌人。”
“那伙人比妖怪还要凶残,哥哥被抓走了。那个地方仿佛人间炼狱,不过哥哥还是幸运的。并没有像别的妖怪那样被实验。哥哥被编入组织中,为那个大人物做事。”
夏蓝笑道:“我就是故事中的哥哥。现如今我已经有了足够的能力,能够自由活动,所以我回来找秋梨了。我确实有利用她的意思,有她的协助,我们能够轻易完成下一个任务。”
“说到底妖怪还是要跟同类待在一起才会更好,不是吗?你们人族不是有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吗?我虽有利用她的意思,但我不会伤害她。待在我的身边总比待在你的身边好。因为你并没有能力保护她。”
“如果有一天她是妖怪的事情暴露了,你觉得这个村子里的人还能容得下她吗?你觉得你能够反抗整个村子里的人,保护她吗?”
“你不能。”夏蓝说:“所以,她跟我走,才是最好的。你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当然是为了带她离开这里。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早有安排。”
“好了,你现在可以‘抛弃’她了。”夏蓝桀桀地笑着,把桌子拍得很响。
陈德生低着头,没有回答他。
一边要帮着秋梨维护夏蓝这个杀人凶手。一边又要对秋梨像往常一样,知道了秋梨的身份却又不能想,不能问,不能怕。陈德生愁眉苦脸,不是来自三十多岁的迷惘和忧愁。
“你应该问问秋梨嫂子,她可能有难言之隐。”安歌说:“她既然当你是夫婿,肯定不会伤害你。但是夏蓝毕竟是杀人凶手,包庇他,对秋梨没什么好处。”
陈德生摇摇头。“我试探地问过,她逼着我保证绝对不能说出关于夏蓝的任何事情。”
“看样子只有秋梨嫂子知道,夏蓝在哪里。”安歌说:“那你愿意赌一赌吗?”
“赌什么?”
“赌秋梨嫂子在你和夏蓝之间选择谁。”
陈德生低下头不说话。
“秋梨嫂子不会为了一个杀人犯哥哥,而抛弃自己的丈夫,不是吗?她很爱你。”
“你也不想让秋梨嫂子背负上包庇杀人犯的罪名吧?你这么爱她,肯定不想看到她这个样子。”
“再说了,琴娘是跟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徐坤又是你的好哥们儿。你也不忍心让杀害他们的凶手逍遥法外,让他们在九泉下含恨难眠。是吧?”
陈德生抬头看着安歌,他的神情很激动,眼睛里仿佛有泪光。他知道他从小就怯懦,他从来没有像这样勇敢过。他说:“我愿意赌一把。”
“很好。”安歌抿起嘴角,“其他的,你去找赵捕头商量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对了,你将赵远是妖怪的事情告诉了我。这件事情可不要跟赵捕头说哦。”安歌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他说:“里长,这是秘密。”
陈德生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好。”
“赵捕头,我要跟你商量一个事儿。我知道你现在正在头疼这个案子,我也知道凶手是谁。”陈德生听了安歌的话,来找赵远商量。
“请讲。”赵远看着他,眼睛明亮。
陈德生将他知道的关于夏蓝的事情全部都说给赵远说了,赵远若有所思的捏着下巴看着陈德生。
“他是妖怪。”陈德生紧张地问道:“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对付得了?”
赵远露出笑容,“这个你放心。”
陈德生舒了一口气,说:“我很惭愧,没有早些说出来是我隐瞒了事情真相。但是我现在想通了,我愿意全力协助你能抓到凶手。”
“好,我的计划是公布你为凶手。我们带走你去县衙,看秋梨会不会为了你,供出夏蓝。如果她不当众供出夏蓝,那么她会在我们押送你的路上动手脚。我猜测她会找夏蓝,让夏蓝帮忙救下你。我们提前设下埋伏,等待夏蓝自投罗网。”
陈德生点点头。“这些,那位程小哥都跟我讲过了。”
赵远嗯了一声,说道:“不过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为了让夏蓝相信,我们需要把事情做得大些,也就是说整个村子的人可能都会把你认作是杀害徐坤和琴娘的凶手,你愿意吗?”
陈德生笑了,这个老实笨拙的男子笑的时候,牙齿白白的,很是纯真的感觉。他说:“我在过来找你之前,就已经考虑到了这个结果。”
他说:“我是愿意的,只要能够抓到凶手。损害点儿名声也没有什么。”
他笑笑。“毕竟抓到凶手之后就会还我的清白了嘛,这没什么。”
绕是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看着这么多村民围在这里,陈德生的心里还是慌慌的。
他的视线穿过人群,秋梨慌张跑来的身影映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