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玄是在一堆尸骨中醒来的。
那种恶心的,腥臭的血的味道,满满当当的占据着周围的空气,让阿玄就算触摸不到,也能感受到那种粘稠的感觉,就算曾经在地狱里待了那么久,她还是觉得很不舒服。
当她起身想坐起来,看看自己在哪里的时候,却发现身体根本动不了,努力试了好多次,可是没有任何四肢和躯干的感觉,她的心就猛的沉了下去。
这样的情况,不是四肢全废,就是……四肢全无。
可是既然没有疼痛感,应该还是有手脚的,估计是因为某些原因变得麻木了吧。阿玄试图安慰自己。
更或者,是自己刚刚转生在新的身体上,所以还没有适应,她应该再等等,再尝试着起来。当阿玄想侧过头看看周围时,却发现连侧头也不能了,脖子一动就痛得厉害。
不过,好在她还是可以确定自己的新生命还是有个脑袋的不是?
阿玄为自己的这种“想得开”感到又可笑又可悲。
她突然想起了地府里的林婆婆,她是早些年接替了孟婆婆的位置,在奈何桥那里给准备投胎的魂魄发忘世汤喝的。而孟婆婆在地府守了那么多年,算是功德圆满,于是大阎王发了恩准,让她投胎转世去了。
听说,林婆婆接管奈何桥以后,曾经有一个魂魄,是个女子,不肯喝汤忘世,林婆婆问其原因,那女子悲切道,她还未给家人报仇。绝不能忘记这一世的仇恨,更不能就这么忘记一切去投胎。她,不甘心!一听到这里,林婆婆就笑了,在满是沧桑的脸上,那笑充满着怜悯,更多的则是觉得可笑。
可笑眼前的魂魄死了都还看不开。
林婆婆再劝,女子便把碗一下砸向地面,然而碗未碎,汤未撒。林婆婆隔着半空,用苍老的手一抬,那碗差点要掉到地上的汤就又回到了她的手中。
林婆婆也不生气,只看了那盛满汤的汤面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看着女子,告诉她,若要报仇可以,那也顺便把前十几世的仇一块儿报了吧!
女子不明所以,问其什么意思。林婆婆冷笑一声道:
“你一共转世过四十八次,其中有十七世是含冤而死,家人也遭横祸。如果你只是报了这一世的仇,又有什么意思?倒不如一起把仇报了算了!省得到时候你再投胎转世,又要来闹我老身!”
林婆婆话锋又是一转,把碗高举起来说:“此碗一摔,保准姑娘你想起来你十七世的仇怨,你大可去报,只不过——你得报完这十七世的仇,才能再来喝我的汤投胎!”
女子听了,又惊又怒,又害怕自己不能投胎,但是此世仇恨怎样轻易忘怀?
她愤愤反驳道:“你这老太婆好不讲道理,我就算都想了起来去报仇,可是前十几世仇人早就死了!我还如何报仇?但我今世仇人还在世,我怎么可以看他活得逍遥自在?!”
林婆婆笑得更欢了,“怎么不能?你前十几世的仇人还有后代子孙呢,就算没有后代子孙,还有亲朋好友,恩师世交……总归,肯定是会让你报得了仇的……”
女子听完后,呆呆的看着林婆婆,想了半刻后,才慢慢的明白其中之意,“我喝汤……可是,我还有一事想不明白。”
林婆婆把汤交到她的手上,“说吧。反正一会儿喝了汤,你就什么都忘了。”
她看着汤面,有些不甘心的问道:“难道,就任由那贼人逍遥法外么?为何我却要含冤受屈而死呢?为什么天命如此不公?!”
林婆婆正色道:“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人间世事,地狱来结。你放心就是——至于你今生为何含冤而死,你就当这是你的命了罢,个人有个人的命数,改不了的。”
于是,这女子便乖乖喝汤转世去了。此后,很少有魂魄投胎之时再来闹林婆婆了,叫她安生了好一阵子。
徐徐而过的夜风吹散了阿玄的回忆,她只是深刻的想起了那句话,命,你就当这是你的命罢。
阿玄再次试图起身,可是没用,她现在的感觉就好象自己除了一颗头以外,就没有其他的身体部分了。而且感觉不到自身有任何的法力存在。她苦笑了一下,看来,有时候还真的是命。逃得了地狱,并不代表你进得了极乐。
也许,等待你的是另一个地狱也说不定。
如果她自己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阿玄想,大概过不了多久,她就又要回地府报道了。那个金华珠不会是假的吧?难道上古宝珠,竟然这么不靠谱,把自己的魂魄投在一颗人头上了吗?可是普通的人怎么可能只有一颗头了还能活着呢?
除非,自己投的不是人,而是妖魔鬼怪身上。
她想到了这种可能性,但是问题又来了,如果是妖魔鬼怪,为什么就感觉不到一点法力的存在呢?阿玄百思不得其解,好在她一直生活在地狱里,见惯了五马分尸,腰斩离头的血腥戏码。所以对自身这种也许只有“一颗头”的猜想结果只是表现出了相当的郁闷,而不是恐慌和害怕。
看来多见见世面总是好的。不管地狱什么的,人有了见识,就会冷静多了,遇事不会慌。
阿玄想了半天也没个所以然,索性就不去想了。
在地狱里,哪里需要思考什么事情,现在突然思路转起来,明显觉得跟不上节奏了。脑袋瓜如果长时间不使用,果然是会“生锈”的啊!不过,最坏的结果也就是回到地狱里继续划她的小船呗。不怕不怕。没事。她安慰着自己。
心里建设做好了以后,阿玄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放松了一些。她只认真的望着一片深墨色的天空,今晚虽然月亮不是很圆很亮,甚至有些歪瓜裂枣的形状,但是那里还有繁星点缀,布满那黑色的画布,有的是几颗大的星星分散在四周,有的地方是很多小星星几百几千个的聚集在一起。就像无数颗的宝石明珠自由的散落在上面。真的好漂亮。
她有多少年没有看见过这样美好的夜空了?
刚才一直只顾虑着自身转生后的成败了,现在安静了下来,看着眼前的一切,她觉得,果然还是人世间好啊。比阴森的鬼界好太多了。连夜晚的凉风吹起来都是这么的舒服。
可是,在阿玄平静的面目表情下,她的心还是忍不住的,不停的在问着,在纠结着,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投胎或者转生在一个正常的身体上呢?而只是一颗没用的头颅?为什么自己不得不回到那个讨厌恐怖的地方呢?
是命么……可是,为什么她的命就不能好一点呢?
阿玄拼命的甩了甩头,想赶走这些不好的情绪,但是她的头几乎都没有动。只是略微摇晃了几下,她不要想这些不开心的事情了。她决定,要在有限的时间内,好好的欣赏,好好的记下眼前人间美好的景象,等回到地狱里,她也不算太亏了。
阿玄闭起眼睛,尽情的享受着晚风的抚慰,像谁的手,冰凉的,轻柔的划过她的侧脸,让她觉得痒痒的舒服。
舒服到,就像真的有一只手在摸她的脸。是的,就像真的有……阿玄的心猛得一紧,接着几乎是条件反射的睁开了眼睛。
其实睁眼的一瞬间,阿玄是害怕的,她怕这是她最后一次在人世间睁眼。怕自己接下来,就会死掉,然后回到地狱。
她不要啊!她还想看看太阳,她还不想回去……
但是当阿玄睁开眼以后,她的眼前依旧还是那片璀璨的星空,阿玄一时间忘记了自己的脖子不能动,就潜意识的想转过头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感觉不会错的,的确有一只手摸了她的脸。
这时候,有一个声音在离她很近的头顶后方响起:
“别动。”
阿玄一惊,道:“你是谁?想干什么?”说着便使劲抬眼往上看,可惜那人离她也没有那么近,她看不到。
“不是叫你不要动了么?怎么这么不听话。”
声音的主人是个男子,嗓音轻柔空灵,带着些许责备的意味一下子灌入了阿玄的耳中。
还不等阿玄说话,那人又自顾自好笑起来,“你不用怕,我只是看你一个头骨精怪,被困在这消清咒里怪可怜的,才想来帮你一下。”
阿玄似被那声音蛊惑了一般,竟然真的不是那么害怕了,只是小声的问:“你是谁?为什么帮我?不是……不是来害我的吗?”
还有,他说自己是……头骨精怪?还真的只有一个头啊?
男子忍不住轻笑了下,不屑道:“我害你一个法力尽失的小妖怪做什么?倒是我不帮你,大概你也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他停了下,用手指仔细摸了摸周围的土地,然后道:“你运气不错,这咒我刚好会解。你老实等着吧。”
说完就开始用手不停的摸索着阿玄四周的地面,那地上面有细细的红色纹路所连成的图案,繁复杂乱,像迷宫一样。尤其有好些地方被血覆盖住了,就更不容易瞧清楚,但是男子的目视能力似乎很好,完全没有被困扰到。
他的手指出奇的修长,消瘦,隐现在宽大的衣袖间,宛如白纸,指甲尖长,泛着锐利的冷光。有时候会碰到地上的零碎尸块,但是男子似乎无感一般,神色自若。似乎那地上的碎裂血肉只是花草一样。毫不避讳。
阿玄安静的听着那手指摩挲地面的声音不时在自己耳边响起,微微的,像细小的虫爬上了她的心。这声音给了她一种微妙的安全感。她有点不好意思的朝他大概在的方向说了句:
“壮士,谢谢你啊!”
摩挲地面的声音突然停顿了一下,然后阿玄似听见了微不可闻的笑声,接着一声蛮严肃的声音响了起来:“别说话。”
她就利马闭嘴了。那解咒的声音就又响了起来。阿玄想,好象我说了谢谢以后,他笑了?是笑了吗?
那男子的确是笑了,从来没有人喊过他壮士啊!还挺新奇的,他想。
在解咒过程中,男子用手覆盖了阿玄的额头一下,就是这么一下,阿玄借着并不是太明亮的月光,看到了一只苍白的,有着长长指甲的手一晃而过,而那只手小拇指的长指甲上,隐约有一块类似胭脂火的图案。
白的有点诡异的皮肤……阿玄心道,难道救我的也是一个妖么?或者是一个魔?
大概又过了一刻钟后,摩挲地面的奇怪声音消失了,那男子似乎是站了起来。因为阿玄感觉到了一阵衣杉带动的风毛。
吹到阿玄眼前的,是一片苍灰色的衣角。他拍了拍双手的泥土,迅速念了一个咒,手上和衣角下摆刚才沾到的脏东西就都不见了。
“好了,小妖怪。等明早太阳的第一道曙光照下来时,你的法力就可以恢复了。”
说完,男子转身便走了。
“哎?壮士!你等等……我、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阿玄急忙喊道。奈何现在还没有法力,不能动弹,只能干躺着大喊。
男子头也不回道:“萍水相逢,莫问相知,记得下次找个好看点的头附身,这个实在太难看了……”
那声音渐飘渐远,待阿玄听清全部以后,也只剩一个空灵的尾音了。
“这颗头又不是我选的……”阿玄嘴里嘟囔着。
都是金华元珠的审美感太差了。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自己大概不用回到地狱里了!真是幸运啊。她有点小激动的想,本来已经做好了回去的准备,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这也是我阿玄的命,是不是?老天爷?
她东想西想了许久,等到有点累了,就安静的闭起了眼睛休息。
阿玄也许并不知道,她从转生了的那一刻起,已经悄悄的在发生着改变。比如像现在,在她并不好看的睡颜上,有一丝发自真心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