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福在柴堆上美美睡了一觉。
几个月来,他一直在不停的逃跑躲藏,加上身负重伤,已是许久未曾合眼了,此刻,虽然这个小小的柴房里充盈着这帮“门客”排泄物的尿骚屎臭味儿,但是却莫名让他的心收进了肚腹之中,睡意沉沉袭来,掩住了他的眼耳口鼻舌身意,于是他就这么放任自己,赶赴了周公之约。
直到老旧的门扉“吱呀”一声轻响,柴房门半开,他才从沉沉梦乡中恍恍惚惚睁开了眼,世界仍在他眼前交叠晃动,许久才终于对好了焦,调好了距,然后他看到了来人,却不是昨日的恩公“二”小姐。
来者是个清瘦白皙的男人,年纪约在四旬上下,身型瘦长,脸型窄长,明堂高阔,鼻挺翼丰,剑眉入鬓,厚耳贴颅,颧微耸,颌方正,一双雀目微陷眼窝,黑色瞳仁略大于旁人,这双眼睛,与昨日那丫头倒有七八分相似,但气质却与那“二”小姐天差地别,想必,这就是这座宅院的主人了。
来福一边打量着来人,一边挣扎着想从柴堆爬起来,但奈何浑身骨架如拆,挣扎半晌终是动弹不得,只得继续躺回柴堆。但是这挣扎的空当,他看到了,昨日的那位呱噪的二小姐紧紧跟在这位老爷身后,乖巧如猫的低头立着,全然不见昨日那暴猛如虎的莽劲儿。
“齐儿,你怎么说?”安老爷沉默半晌,淡淡发问,声音如水般低沉清净。
“阿爹,我……我……”二小姐嗫嚅着慢慢蹭到安老爷身子右侧,面朝父亲,缓缓伸出手,紧紧拽住安老爷那松江织锦的素色暗花袍袖角,微不可察的左右摇了摇,撒了一个无声的娇,安老爷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齐儿,以往你带它们回来,我从未过问,也无意见”,安老爷一边面朝二小姐发问,一边用空出来的左手指向柴房左侧一角,那里,十数只猫狗正挤做一团,呜呜咽咽,怯怯望着陌生却又主宰它们去留的安老爷,“但是”,安老爷接着把左手指向那个柴堆上半死不活的红衣少年,“你竟如此大胆?就不怕给安府招来祸患?”
见父亲似真的动怒了,二小姐“噗通”一下赶紧跪在了父亲身前,双手紧紧抱住父亲的右大腿,哀声求道:“阿爹阿爹,你不要赶他们走,天这么冷,就要下雪了,要是不管他们,他们都会死的,求求你了阿爹,求求你了,留下他们吧,你怎么打我骂我都没关系,留下他们吧,好不好?好不好嘛?啊……”,说着说着,二小姐突然咧开大嘴嚎啕痛哭起来,哭相无比豪迈,带着三分委屈三分不甘和四分不舍,安老爷被紧紧抱住的裤腿边瞬间沾满涕泪,安老爷的额角跳了两跳,那柴堆上半死不活的少年额角也跳了两跳,好家伙,这丫头是雷公投胎来的吗?柴房两位男士不约而同的在心里达成了共识。
而此刻“雷公”却仍旧沉浸在“悲伤”中。今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二小姐偷偷溜进厨房,想趁厨子做饭空当偷几个热馒头,却不想被同样睡不着,然后同样起了个大早的安老爷发现了。于是安老爷一路尾随,在柴房门口将她抓了个现行,二小姐心里苦,被老爹训了一早上不说,现在她好不容易“收养”的这些“门客”们眼看就要被老爹赶走了,她这些日子起早贪黑天天给他们偷饭,将他们养活的成就感瞬间就要化为乌有了,思及此,二小姐哭得更响亮了。
“好吧好吧,我答应了我答应了”,眼看二小姐哭声越发嘹亮,情绪越发失控,安老爷被二小姐的胡搅蛮缠搅得不胜其烦,“你能先放开为父吗?”
“不放,嗝,要是放了,嗝,你就赖账了,嗝”,二小姐抽抽答答,哭到嗝气连天,却死活不肯放开手,安老爷哭笑不得,再三保证,
“不赖不赖,留下留下,都留下。”
“大黄它们也都能留下?”
“好好好,留下留下。”
“来福也留下?”
“好好好,都依你。”
“不能骗我,骗人的烂肠子。”
“好好好,谁骗人谁烂肠子”,安老爷苦笑不得,如同哄婴儿一般,再三发誓保证,终于安抚好了难缠的“雷公”。
而后,安老爷觉得这少年一身扎眼的红衣甚为不妥,于是吩咐二小姐,让他吃饱饭后,带他去东南侧大小姐主屋后的温泉,让他自己洗漱沐浴,换上一身家丁衣服。
等那少年收拾停当,再次出现在安老爷面前时,二小姐看直了眼。眼前的少年瓷白的肌肤微微泛出珍珠般的莹润光泽,墨玉般的黑发顺顺挽成个小包用一根木棍簪在了头顶上,一张雌雄莫辨的瓜子脸,黑亮亮的杏核眼中灵气毕现,印堂中一点胭脂记,鲜红似血,只是身量尚小,看着比二小姐还要小三四岁的模样。
二小姐活了这十一年,一直以为最美的人儿,顶天了也就是姐姐这般,像九天仙女下凡已是满腹草莽的二小姐能想出的最高级的赞美词了,但眼前这少年的长相却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此时年方十一岁的少女完全不晓得何为心动,却已本能的用行动表达了花痴的真谛——她毫不犹豫的扑了过去,两只手又紧紧捧着少年的脸,哈喇子流了一地,“你长得真俊啊,我从来没见过比你还俊的人,比姐姐还俊,比仙女还俊,对了对了,阿爹,来福的眼睛跟阿福一样,都会发绿光哦”,说着,二小姐一回头狠狠在少年腮边亲了一口,少年脸瞬间红了,安老爷脸接着绿了。
“齐儿,休得轻薄无礼,还不快退下”,安老爷感觉到,自己的老脸正被女儿踩在脚下狠狠蹂躏,一阵恼羞成怒,于是一声怒喝,当即斥退了二小姐。二小姐临走时朝父亲背影吐着舌头做了一个鬼脸,而后,又风一般的消失了。
等听到女儿欢快的声音渐行渐远,安老爷朝少年一稽首,“小女无状,乃老夫门庭不严之过,特请阁下恕罪。”少年不卑不亢稽首还礼,安老爷心下暗赞,此子果非凡夫。
“但不知阁下姓甚名谁?何方人士?年方几何?”
“小人名叫刘大,原鲛州符岛郡人士,今年12岁,自幼父母双亡,无兄弟姊妹,依祖父而居,去岁家乡饥荒,祖父病亡,我一人沿路乞讨,流落至此,将死之际蒙二小姐搭救,并赐名来福,如今幸得老爷收留,自愿卖身为奴,随侍小姐左右,以报救命大恩”,少年口齿伶俐,反应机敏,一番身世自诉完,不等安老爷喘息消化过来,就“噗通”一声跪在安老爷身前,“砰砰砰”三个响头磕毕,却仍然趴伏着不肯起身,“望老爷成全。”
安老爷思忖半晌,在屋中来来回回踱着步,而后慢悠悠的坐回太师椅,慢条斯理的说道,“既如此,我本当成全。只不过,如今我安府初遭困境,月银有亏,家中仆从们也遣散众多,小哥卖身为奴怕是委屈了。”
少年静静伏在地上,脸孔低垂,不发一言。
一室静默。
一柱香后,安老爷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也罢,既然你执意留下,也无妨。我夫人余氏娘家有几房远亲在符岛乡下,恰好最近投奔我夫妇,”安老爷拿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茶,又缓缓放下,少年终于抬起了头,眼神中,惊疑不定。
“只一条”,安老爷继续慢条斯理说道,“我夫人余氏那远亲只是乡野粗鄙之人,倒是略读了几年书,粗识得几个大字儿,所以我安排他做了二小姐的书童。”少年闻言,目光中露出狂喜之色,又赶忙伏下身子,“砰砰砰”连磕了五六个响头,而后跪趴在地上,单薄的脊背轻轻颤抖着,似在低声啜泣,安老爷静静看着少年,良久后,少年挺起身子,眉眼如常,对着安老爷行了个伏拜大礼,“谢老爷收留之恩。”而后,举止有序的爬起,双手垂立身前,轻轻倒退出屋。
一会儿后,安老爷也站起身来,走到主屋门口,看到,那新来的小厮来福在后院掘了一点泥巴,用井水和了,慢慢的匀着面,安老爷在心里暗暗叹气:凤轩若有此子十分之一的精灵,怕是安家也有望了。留下这个孩子,对安家来说,究竟是福还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