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齐怔怔看着眼前的少年,熟悉又陌生的故人,那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
太好了,太好了,你还活着。
来福一见安齐流泪,瞬间慌了,他想象过无数种跟二小姐久别重逢的画面,却唯独没有想过,他会如采花大盗般把二小姐掳到这荒郊野外加以调戏,还把二小姐吓哭成这样,于是他慌不迭拂开了她的穴位。
“二小姐,我……”
他的道歉还没有说出口,软玉温香便撞了满怀,一如他们初见之时。安齐扑到了他的怀里,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背,嚎啕痛哭起来。这些年,一路辛酸,无人分担,安齐从不敢放肆痛哭,因为已经没有人能再容忍她的任性了。
可是,来福还活着不是吗?
她就这样抱着来福,想要哭到天荒地老,如果这是梦,她想永远做下去。
此时的来福已是长身玉立的亭亭少年,比这些年发育不良的安齐高了一头有余,安齐的脸靠着他的前胸,瞬间打湿了他的衣衫。他伸出双手把他的二小姐拢在了怀里,一只手顺着她的后脑勺,就像小时候那般,一下一下,安抚着这受伤的小兽。
她不知道,他等这个久违的拥抱等了多久,付出了多少代价。
入骨相思君可知?
天地苍茫,惟有抱头痛哭。
当久别重逢后的野火点燃,两个少年坐在了火堆旁,各自讲述着这些年的经历。
安齐将来福失踪后这些年的点点滴滴细细说与来福听,来福心疼的伸手过去握住了安齐的手,不过三年,那曾经如柔荑般细嫩的小手已经变得粗硬不下他了,这些年啊,你受苦了,对不起,我答应了照顾你,最难的时候却没有在你身边,来福轻叹着气。
“你呢?被藏风抓回来的吗?”安齐问道。
“我啊……”来福嘴边浮出一丝苦笑,“硬要说的话,是这样的。”
“那他们……”白日里听到的那段话对她刺激着实太大了,她使劲交握住了来福的手,仿佛怕他下一秒就会被人抓去一样。
来福像是明白她的想法,用空着的那只手安抚的拍了拍安齐的手背。
“那日里,我的师父找到了我。”
“师父?哦?是不是那个炼药的?”安齐一边说着,一边恍然大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喏,还你。”
“你一直带在身边吗?”
“嗯”,安齐乖巧的像只小猫咪,来福伸手抚了抚她前额的碎发。
“不是这个师父,是教我武艺的师父。”
原来,那天,为了阻止二小姐行凶,来福不顾一切使出了师门独传的“云踪步”,却不巧,被一直埋伏在鲛城的暗探认了出来。这些年为了寻他,怕是哪个城池都有那个人的人吧?不出所料,当夜就有人赶来了。
而且,还不止一伙儿。
“结果呢?”
“结果,我师父没有斗过藏风的高手,他只是个武人,却不懂巫术,在对峙时被藏风的人种下了噬心蛊,所以,为了救师父,我只能跟他们走。”
“不是说只有掩月大长老才知道灵童的真面目吗?这藏风的人怎么知道的?”
“很简单。”
“内奸?”
“是的”,来福点头,歪着头深深看着安齐,“啧,二小姐,这些年你都经历了些什么啊?怎么突然这么聪明了?”
安齐羞涩的挠挠头,“还好还好”,乍被来福夸奖,她好生不习惯,这是被他虐惯了吧?
“我们掩月有一个长老,功力不输大长老,他一直就是藏风的人,是他偷偷将我的画像给了藏风。”
“因为这个吧?”安齐伸手抚摸着来福额间那颗艳红的朱砂痣,“蛊痧?”
“嗯”,来福没有否认。
“那后来呢?”
“在跟藏风回南疆的路上,遇到了雪花两家的截击,我趁乱逃跑,但是怕藏风继续纠缠不清,所以用易容蛊将藏风的一个弟子变作我的样子,然后我偷跑回了掩月。”
“那个被砍成十几块儿的?”
“嗯,正是那个弟子。”
安齐默默无语。
“你会否觉得,我很残忍?”
“这……我不知道”,安齐把下巴继续搭在蜷起的两膝之间,“但是,看见你活着,我只觉得,还好,死的那个不是你,我是不是也很自私?”
“不会”,来福继续抚摸着她额前的那丝丝碎发,“死的那个,是对我师父下蛊的术士,也是带着队伍来抓我的藏风大弟子,他若不死,我的师父就会死,所以即使再给我一次选择,我还是会选他做替死鬼。”
她差点忘了,他可是蔫儿坏但又有情有义的来福。
“藏风的大弟子?那,你是怎样给他种易容蛊的?”
“这个嘛……”来福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善游者善溺,善射者善失,善蛊者,自然易被噬,我只不过是将他下在我师父身上的蛊引到他自己身上了而已,说起来,从他被自己的噬心蛊反噬之时,他就已经是一具行尸走肉,任人摆布了。”
来福摇摇头,“害人者,终害己。”
后来,因行踪暴露,他不能再回鲛城,这种深渊,不能将安家一并拖入,否则夫人和二小姐将会像他一般永无宁日。他只能偷溜回掩月,悄悄去见了大长老,将内奸之事据实以告,而后,大长老暗暗处决了那内奸,带着众人演了这么一出戏。
本想着,一旦灵童惨死,等事态平息,他便可以就此脱身,回到二小姐身边,却不料变故频出,他的归家之路一再被阻。
“发生了什么吗?”
“……大长老被害了。”
“抓到凶手了吗?”
来福摇摇头,“没有,不知是谁下的手。”
“他们都说,掩月大长老病了?”
“那个,是我。”
“虽然我与掩月恩怨难分,大长老却于我有救命和养育之恩,这个仇,我不能不报,而且,他临死前告诉了我一些事情,关于我母亲的,所以……”
所以大长老临死前将掩月托付给他,希望他能庇佑着掩月不被其他部族吞并;所以他隐瞒了大长老的死讯,从此戴上了大长老的面具,成了大长老的替身;所以他一直期待着祭司选拔这一日早些到来,他只能赢,然后才能名正言顺的将祭司一职交给掩月的人,他才可以真真正正的脱身,回到他日夜想念的安家。
三年来,他带着一个又一个的面具,他是重病缠身不宜见人的掩月大长老,换一张面具,他又是大长老的关门弟子,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韬光隐晦三年,只为现在的这场选拔。他一直向上天默默祈祷,等我三年,我一定彻彻底底摆脱灵童身份,干干净净的回去找你。却不料,上天早有安排,安家的颓败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
沧海桑田,世事多变。
最漆黑的那段路,始终要自己走完。
两个少年默契的将交握的手握的更紧了,这些年,你受苦了,我也一样,好在,我们都挺过来了。
那日,掩月一行来到繁华的王都,他远远看见了,红尘喧嚣之中,一个很像二小姐的人,三年了,她的样子一如往昔,而且过得好像很开心,她似乎有了新的朋友,那一刻,他的心里泛起了一股不知什么滋味儿的心情,她,会不会已经忘了他?而且她的朋友,都是些高手,她,不再需要他了吧?
没想到山水有相逢。
第二日,她跟着昨日见过的那几人来到了掩月的场地,当时他激动的几乎要跳起来,下意识的,对她施展了锁魂术,触摸到了她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
在他不知道的时间里,她到底经历了些什么?而且,她身边那个黑衣人,好像……
启魂仪式不能中断,要连续三天,而今天已经是最后一天。
月上中天之时,昭告天地鬼神的启魂仪式终于完成,剩下的,便是他自己的时间了。
于是借着夜色掩护,他一路飞奔,寻到了那日的酒楼,爬上了酒楼的客房顶。这一行人中,除了二小姐外,应都是高手,尤其那个黑衣人。果不其然,他一路飞奔过房顶,引来了几处警戒,他由此判断出了二小姐所在。
然后刚刚,他再次夜探九天楼,并用隐雾的手法将整座楼里的人都迷晕了。
“他们可都是些顶尖高手,寻常迷魂药根本难以放倒他们,所以,我把掩月至宝天女醉偷出来了,要是大长老还活着,看见天女醉被我这么糟蹋,估计也会活活被气死过去”,来福掩嘴偷笑,像极了一个偷吃东西没被发现的顽童。
“天女醉?”
“嗯,天女醉是从深山里采集百年以上的茛蓎子、羊踟蹰、草头乌、夜交藤、龙骨草、合欢皮、九香虫、蛇床子、淫羊藿等一些草药炼制的,百年药草已是难得,药引更是千年难见的金线蚕蛾,再辅以我掩月特有的醉梦蛊酒,由掩月十位长老一同耗费五年功力才能炼出一颗丹丸。这种药无香无味,中之者如同升仙,梦里得与天女共赴巫山云雨,流连难醒,就是醒后也会腰膝酸软好些时日,故称天女醉,既是上好的迷魂药也是极佳的春药,掩月这百年来不过才炼成了五颗,被我偷出一颗来化了隐雾,今晚,这满楼客官估计都能做个好梦。”来福一边说,一边偷笑,掩盖不住的恶作剧成功的兴奋,安齐在一旁无语,这死小子,几年不见,蔫儿坏水平见长啊!
“那个,这药怎么听起来这么下流啊?再说杀鸡焉用宰牛刀?就没有别的药可用了?”
“唉,我的小姐啊,这药草采集如此之艰难,炼制过程如此之坎坷,如此难得的心血却被您轻轻松松称之为下流?那些百年的药草千年的蚕蛾听见的话该多么难过?我们掩月这些已故的长老们该多么伤心?”
“……呃……你确定想出这么个药方的人不是无聊?”
“怎么会是无聊?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这漫漫旅途舟车劳顿,万一思念妻儿不得的,得了我这药抚慰,不也是极好的吗?”来福依然在贼笑着狡辩,看起来比那狐狸王爷更像一只奸诈的狐。
不对,这死小子一定又在憋什么坏了?安齐斜睨着他,想要瞅出几分端倪来。
“好了好了二小姐,别纠结这个了。你看,为了来见二小姐你,我都下这么大血本儿了,你要怎么赔我?”来福歪着头讨要好处,三年不见,这家伙怎地,越发无赖了?
安齐浑身上下摸了摸,老老实实答了句,“我没钱!”
来福的脸上抽了两抽,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唉,二小姐您真是,一点儿都没变啊!”
然后下一秒,安齐突然捧起他的脸,“叭叽”一声,在他腮边狠狠亲了一口,来福傻了。
只听安齐说道,“我现在没钱,先拿这个顶了哈。还有,以后别再叫我二小姐了,安家已经没了,叫我安齐吧!”
不就比脸皮厚吗?单就这点儿而言,从小到大,她安齐怕过谁?
一向坚持君子动口不动手的来福彻底被臊了个大红脸。
野火“噼啪”作响,映着安齐同样红彤彤的脸庞,二八佳人,娇艳欲滴。
下一秒,火堆“呼——”地一下,熄灭了。
月上中天,弦月将满。
温柔的月光洒向大地,照耀着月下细碎摇动的人影。
五月十一,九紫值星,大吉,宜祭祀,宜祈福,宜访亲,宜会友,宜嫁娶,宜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