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至,龙舟祭。
平湖楼上凉风习习,菖蒲酒美青樽共。俯瞰下去,那平湖之上龙舟林立,跃浪争先鹤飞渡。
好一场热闹的龙舟赛会!
“嗯~,屈子此生不屈也!”平湖楼上临湖窗边,一只白皙细长的手端起一只青爵,边饮边感叹,湖边微凉的风刮起,那人惬意的像一只狐狸,正是那玄漠渊王冯渊。
半个月前,冯渊一行在五里亭,日上中天,午时将至。
“王爷,我看那小乞丐不会来了,要不咱们启程?”随侍一旁的杏衫书童低下头试探的询问。
“无妨,再等等”,冯渊气定神闲。
杏衫书童在一旁无声摇了摇头,自家王爷这爱管闲事又不着调的脾气这辈子算改不了了。
“来了。”那一身玄衣的冰块儿冯墨到底是习武之人,远远的便看见一个豆儿大的黑影蹒跚而来,此处略偏僻,料,应是那被王爷“忽悠”来的小乞丐。
“看吧”,王爷喝了一口茶,不疾不徐道,一张狐脸上满是狡黠,“以后有好玩儿的了。”
“……”
“……”
一杏一玄两侍从交换了一个无语的眼神儿,同时一翻白眼儿,得,就知道王爷这老毛病又犯了。
等了约半柱香,那三条腿的人影一瘸一拐出现在他们三人面前,确是三天前破庙里那个小乞丐。小乞丐走到三人面前,将拐杖一撒,略有些艰难的跪下,对着坐在石桌旁的冯渊磕了三个响头,而后抬起头,定定看着眼前的这只“狐狸”。
那天夜雨滂沱,暗庙无光,冯墨并未细细端详那乞丐样貌,那书童更是守车未见,及至这午时天光一照,那乞丐一抬头,“嘶~”杏衫书童被冷不丁吓了一跳,发出一声失仪的惊叹,啧啧,自家王爷果然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这么丑的家伙都能捡来。
“你可想好了?”冯渊清凉的声音响起,小乞丐重重点了一下头,牵动了背上的伤,她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看来你伤的不轻,冯墨。”
“是。”那玄衣护卫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葫芦型的青瓷瓶,上前一步,伸手递给了二小姐。
二小姐愣愣的看着眼前这只骨节分明的手。
“此乃由我玄漠特产的伸筋草所炼制的跌打药,有空自己抹抹”,那王爷清凉的声音在护卫背后响起,二小姐闻言,默默接了过来。
“你叫安齐,并无表字是吧?”
小乞丐再次点了点头。
“既如此,入我冯氏门庭,当许我冯氏名姓,我便收你为义子,起名叫冯谖,字安齐,如何?”
“王爷?”一旁的杏衫书童和玄衣护卫皆是满脸吃惊,“这名字?怕是不妥吧?”那杏衫书童小声质疑着。
“哦?有何不妥?”
“昔孟尝君食客三千,唯一冯谖为其焚券买义、凿就三窟,如此谋士之名赋予这小姑……哥怕是……”
“哦?那便问他本人意愿如何?”那王爷一转头,笑眯眯的问道,“小哥,可喜欢这名字?”
二小姐傻了,冯谖?凤轩?
果然是,一切自有天意啊!
于是她慌不迭的连连点头,“安齐喜欢,谢王爷赐名”,说完又磕了三个响亮的头。
当她再次抬起头时,眼神中,一片澄明。直直看傻了旁边的两位侍从,这丫头,果然很对王爷的口味儿,够,奇葩!
从此之后,这世上再无安家二小姐,却多了一个玄漠渊王义子冯谖。
“还有一件事儿”,临上马车出发前,那“狐狸”王爷一只脚踏上了马车,却回头看了一眼衣衫褴褛的冯谖,眼神中略带嫌弃,“姑娘,你这张脸啊,实在是,丑的让本王心疼。”言毕另一脚也踏上马车,留下小乞丐一人站在马车外发愣。
“……”果然是只狐狸。
之后几天,冯渊一行的马车一路向南,至薛城时,在一家比较大的客栈歇脚打尖,期间,安齐的衣饰皆由那看起来灵透精明的杏衫书童一手打理。这书童名虽书童,实则是管家,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经商之人的干练利落,一行人一路上的衣食住行皆仰仗他货比三家、讨价还价。经过几日后,安齐与他也慢慢熟稔了起来,也知道了,他叫做冯茗,是这渊王府家生子,老王爷在世时,他们兄弟二人的父母便被收留在王府了。
“兄弟?”安齐有些意外。
“对啊,小墨是我孪生弟弟啊!”
“啊?这这这这这也太……”安齐指着远处那个高高的黑衣男子,舌头大了。
“太不像了是吧?”冯茗好脾气的笑了,那张看起来精明圆滑的脸上出现一丝丝难得的温柔,“所有人都这么说的,呵呵,我长相身材性格皆随我母亲,从小便喜欢跑来跑去的话多,小墨却像极了我父亲,他从小就不爱说话,总喜欢黏着王爷,除了王爷外谁的话都不听,我这个亲哥哥有时候都觉得,王爷怕才是他的亲人。”
眼前比安齐高不了多少的瘦小男子唇边绽起一丝温柔的笑容,静静看着远处那个站在王爷身后的高瘦的黑衣男子,“他开心就好。”冯茗没头没脑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安齐一时有些默然。
这世上的手足万千,可是手足间的情意却是万种归一,哪怕长得再怎么不像,哪怕境遇再怎么天差地别,那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骨肉至亲啊,即使不用宣之于口,爱却永远存在。
就像安齐与安修。如果姐姐一直没有出嫁,安家是否会是另一番景象呢?而自己是否会早早战胜心魔与姐姐和睦相处呢?
可是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选择,永远都是单线行进的。
“姐姐”,安齐默默握住了胸前那个小小的红球,那里,很痛。
“想兄弟姊妹了吗?”冯茗善解人意的摸了摸她的头,这小丫头的头发,虽然不像初见时那么乱蓬蓬的,还是有些干枯,这些日子也是苦了她了。思及此,冯茗那招财猫一般的笑容又浮上了脸颊,“好了,快去洗漱沐浴吧,顺便看看你茗哥哥眼光如何?”
“好的”,安齐乖巧的点点头,“那个,你今年多大啊”,她有些羞赧的问道。
“啊?啊,哈哈哈哈哈,小丫头还怕我占你便宜啊?我啊,今年二十有七了,怎样?叫一声哥哥不亏吧?”冯茗调侃着。
安齐脸一红,落荒而逃,临走扔下一句,“我今年十六岁了,不是小丫头了。”身后换来冯茗更加欢快的笑声。
许久未曾好好沐浴一番的安齐在客栈房间温热的木桶里,美美的泡了个透,自打安家被夺后,她再也没有能舒舒服服泡个热水澡。那王爷给的跌打药当真是极好,刚刚离开济城时她曾经抹过一次,结果,两天后,背部的痛感就几乎消失。
也许,倒霉到头了就该转运了吧?
等安齐彻底洗完香香后,她摘下了胸前的红球。那红球这些时日随着她一路颠簸,已被染成一个暗红色的球儿了,二小姐有些好笑也有些感慨的看着这个小球儿,这几个月,总算熬过来了。
她开始慢慢解开这堆红色丝线,解啊解啊,终于解到最后,那支烟紫短簪依然完好无损,她静静看了半晌,终于将它再次簪在了那梳成道士髻子般的头上。
重见天日。
而后,安齐将怀中的白瓷瓶拿出,倒出一粒红色小圆丹,深吸一口气,又要挨一遍凌迟了。她眼睛一闭脖子一仰,吞下去,躺倒在了客栈床上。
但是这次她在昏迷中却没有感受到那种千刀万剐的疼痛,一睁眼时,王爷正坐在她床边,神情严肃,冯墨面无表情的站在王爷身边,神情隐有忧色,只有这冯茗,一看她睁眼,大喜过望,
“王爷,她醒了,安齐,你可还好?”
“……王……爷”,安齐喉间依然有刀割般的痛楚,比起初服毒时却是轻快许多。
“吓死人了安齐,你到底吃了什么啊?要不是王爷在,你这条命就交代了,而且,你这脸……”
安齐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不同于以往那肿胀又疙瘩满布的触感,看样子是回来了吧?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看看此刻的脸。
冯茗赶紧过去搭把手,扶着她的后背,慢慢把她扶正了,并将手里拿着的一杯水喂给她喝。
约半盏茶左右的时间,安齐的神智终于恢复了清明。嘴快的冯茗一刻不停的将刚刚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昨天下午,安齐回到楼上沐浴后再未下来,晚膳时间冯茗去敲门,里面丝毫无人应答,冯茗只道她乏了便没有再催。今日早上准备启程时,冯茗再次来敲门,却发现依然毫无动静,那门栓从屋里挂上,冯茗隐隐觉得出事了,便找了冯墨来一脚踹开了房门,发现安齐平躺在床上,如同一只煮熟的蟹,体温高到如同被火烧,但双手双脚却呈青黑色,如同冰块,这情形,竟像是中了毒?
冯茗不敢怠慢,赶紧将王爷请来。王爷把着安齐双手脉络,脸色却越来越低沉。他出身自玄漠,那玄漠终年苦寒,寒症肆虐,也因此医者甚多,而他因自幼体弱,身体一直由当世医圣调养,久而久之,也成为医圣唯一的弟子,这些年经他手救治过的病人少说也有百八千,但今日这少女病发却如此蹊跷?像中毒又似疫症,那脉里有两股冰火相抗的力量在拉扯,莫非这是?
王爷不敢耽搁,拿金针沿任脉开始将天突、璇玑、华盖、紫宫、玉堂、膻中、中庭依次封住,又用金针将手阙阴心包经与足太阳膀胱经打通,最后将任脉的火慢慢引下去,折腾了近足足一天,才终于把安齐身上的焦火通开,手足回温,情况很是惊险。
“谢谢王爷救命之恩”,安齐挣扎着欲起身叩拜,王爷摆摆手,“免礼,不必言谢。”
顿了一顿,接着说道,“那么,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是何人了吧?与40年前神秘消失的毒圣又是什么关系?”王爷脸上难得的没有一点笑容,看起来很是阴沉。
安齐有些害怕,身上依然软嗒嗒的使不上力,她咬了咬牙,只能说了。
“回王爷,小的确实叫安齐,是青阳鲛州府安家的人,我们安家世代经商,家父只是一名普通的珍珠商人,后来早亡,家业为族人侵吞。”然后她歇一口喘一口的将这些年的遭遇全说给了王爷听,那冯茗不住的在旁边摇头叹息,
“唉,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啊,那些族亲真不是东西,那刘家简直目无王法,那肖家和何家真是势利小人,那安老爷和安夫人死得真惨,那王家少奶奶竟然是这样过世的,唉,这一家人也太惨了!安齐啊,你能活着真是太不容易了!”
王爷听完也是面有怜色,那脸上的乌云倒是散开了不少,“那你服的又是什么药?”王爷接着问。
“回王爷,那是我家书童来福留下的,来福他,也被冲进海里没了,这药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只知道吃了以后会变样子”安齐没敢全说实话。
“可否拿给我看看?”
“是”。安齐顺从的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瓷瓶,打开瓶塞,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臭味道扑鼻而来,里面还有四红四黑八颗丹丸,王爷细细端详了一阵子,倒出了一红一黑两颗丸药,然后放在鼻下嗅了会儿,然后倒回瓷瓶中递给了安齐,“这些药有剧毒,虽然我不知道你体质为何如此特殊,没有毒发身亡只是改变了面貌,但是这药,以后莫要再碰了。”
“是”,安齐再次低头,乖巧如猫的答道。
“那我们就再停留一晚上,明早出发”,王爷下令。
“是”,其余三人异口同声,那王爷回头深深看了安齐一眼走出去了。
客栈外长廊下,一弯残月高挂,冯渊无声的叹了口气,冯茗冯墨静静跟在后面,冯茗将一个薄披风披在了他身上,“夜里风凉,王爷早些休息吧?”
“茗儿啊,你说,如果媛儿还活着,如今是不是也是这般的少女啊?”
“王爷,宜乐郡主,哦,不对,宜乐公主已经过世多年了,王爷何苦自我折磨?”
“那日见她身形,我恍惚间竟然觉得媛儿没有死,或许这个丫头就是她投胎的,原来,都只是我一厢情愿”,王爷苦笑着摇了摇头。
“王爷,已经过去五年了,那日您也是亲眼见着宜乐公主下葬的,我知您不舍得她,可是她若在天有灵,定不愿您总是活在过去,王爷,放下吧!”
良久,那王爷幽幽叹了一口气。
第二日一早,他们俱收拾停当,继续南下。冯茗眼光极好,选择了一件印着竹叶图案淡紫色的男子春衫给安齐。安齐恢复本来面目后,虽然不至于倾国倾城,倒也是个清秀少女。那淡紫衣衫上点点绿竹叶,看起来很是春意盎然,衬着安齐那少年一般利索的发型和那神秘的烟紫玉簪,倒是把一个好好的妙龄少女打扮成了一个俊俏的小少年。
冯王爷继续斜吊着他那双狐狸眼儿叹道,“嗯,不错,人靠衣装马靠鞍,还算人模狗样,没丢我渊王府的脸。”
“……王爷,有没有人说过,您说话真的很欠扁”,安齐忍不住吐槽。
“呵呵,你觉得谁有这胆儿?”
“……”
就这样,在日日毒舌拌嘴的相处中,几人熟稔,而车马劳顿中,渐渐出了青阳地界,端午时节,来到了赤霄与青阳交界的平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