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这何家,虽然几世清贫,但好歹是个诗书继世的人家。这何老爷早亡,何夫人一人将独子何世仁拉扯长大,很是吃了一些苦头。安夫人思忖着,这何夫人久经炎凉,想必不会如那肖夫人一般粗鲁无礼,眼窝儿浅薄。及至后来几次见面,安夫人对这何夫人确实印象极好。何夫人为人聪慧敏捷,那何公子虽然生得五大三粗,面色黧黑,看起来也还算个憨厚人,配缺心少肺的二小姐倒是也相得益彰。于是,两位失去家主的孤寡夫人在几次磋商后,终于定下了这门亲事。
半年时光倏忽而过,从炎夏到寒冬,一眨眼到了腊月初八,二小姐终于出阁。穷困的安府无力支撑昂贵的嫁妆,贫寒的何府亦无法支付高额的彩礼,于是两家一合计,两厢互免这些虚礼俗套。因二小姐已将安氏族亲因缘斩断,就只安夫人的娘家余氏几位兄弟从符岛郡赶来,其余尽皆何府亲眷。
二小姐在安氏宗亲门客和肖夫人的合力“帮助”下,名声已毁大半,毕竟,于青阳这种礼教大防重过天的国度中,没有什么比女子的名节更为要紧的。是以,傍晚时分,一顶两人小轿悄悄过府,将二小姐接到了何家。
二小姐一身鲜红粗布嫁衣,头上是简简单单的珠冠。没有绫罗绸缎,没有凤冠霞帔,没有宾客喧腾,没有鞭炮震天,好像老鼠娶亲,二小姐在花轿中有点乐不可支,浑然忘了,自己才是那个“老鼠新娘”。
“老鼠新娘”被送到何家后,一个老妈妈把她扶了进去,而后整个喜房就剩下了她一个人。看来这何府跟她安家差不多,已经穷酸到请不起丫鬟了。好在二小姐这些年如安府的那些杂草一样,自由自在生长惯了,倒也不在乎有没有人服侍,只是装模作样的坐久了,实在有些坐不住。于是,二小姐自己掀掉了红布盖头,摘下了珠冠,脱掉了外层那有些闷热的粗布红衣,只穿着贴身的红色里衣,然后将盘成已婚妇人的发髻全部解开,如往常一般在头上盘了一个小道士般的髻子,往日的烟紫玉簪从贴身里衣里掏出来插在了头上,对着铜镜左顾右盼,嗯,还是这样比较顺眼。
虽然已至腊月,浑身单薄的二小姐倒是也没有觉得寒冷,反而一个人在屋里越呆越气闷,门口,还站着那准备帮她跟她这位未谋面的丈夫举行合卺仪式的喜娘。野猫二小姐岂是浪得虚名的?没门儿,我可以走窗户啊!
二小姐这么想着的时候,就把窗户打开了。一股寒风夹着片片雪花,“扑啦~”一声飞进了窗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上竟然飘起了雪花?二小姐很是兴奋的顺着窗户缝隙爬了出去,窗外是一片面朝北的后长廊,二小姐就这么赤着脚,抬着手,伸出廊檐去接雪花。那雪花初时还略幼小,渐渐的,从天而落的是越来越大的六瓣冰晶,落到二小姐不怎么温暖的手上,凝固着,然后,慢慢融化掉。
这整座何府还不及安家的二进花园来得大,是以,前院的饮乐声响即使在这后廊也是听得一清二楚。二小姐听着,那两三桌的宾客觥筹交错,渐至椅背拖动,宾客离场,她知道自己也该回去了。二小姐深深吸了一口气,啊,自由的味道,马上就闻不到了。
她鬼鬼祟祟的正准备掀开偷溜出来的窗户爬进去时,突然听见有人边说着什么边往后廊处走来,这风雪不夜归的,有猫腻!二小姐好奇心上来了,于是她弓着身子,伏在窗下,偷听起了墙角。
声音在北长廊的最东头停下了,是一男一女,在东长廊处的暗影里说着悄悄话,音量刚刚好能传到北长廊中间的二小姐耳中,她听见一个男人说:
“你放心,待我今科及第,定然不会负你。”
“可是,今日你已娶亲。”一个软糯的女子声音响起,甜腻酥麻入骨。
“无妨,我跟她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不得真的,世仁愿对天发誓,我此生心里只有婉儿一人,我世仁的子孙也只会由婉儿所出,如违此誓,天打雷劈,天诛——”
男人声音未落便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一股暧昧的“唔唔”、“嗯嗯”的声音紧接着被那阵阵北风刮了来,饶是二小姐未经人事也涨红了一张脸,听什么墙角不好,但听这些个不可描述之事,不妥不妥,爹说过,非礼勿听,二小姐动了动已经冻麻的脚,准备起身偷溜回去。
然而又有一个声音的加入,彻底打断了那对雪中鸳鸯的缠绵,也彻底打消了二小姐准备溜回去的愿望。
来者的声音像是一个老妇人,料,应是何夫人。
只闻她一声低喝:“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成何体统?”
接着响起几声女子低低的抽泣声,依旧娇媚婉转,何夫人的声音再次低低响起,带着十足的威吓:
“吴家小姐,我家世仁今日娶妻,想必你也清楚,这夜来风雪愈大,我何府也不想怠慢娇客,吴小姐还是请回吧!”
接着一阵细细碎碎的声响,那个抽泣的声音竟是渐渐远离了。
然后是一声清脆的耳光声,但音量控制刚刚好,何夫人果然是个有分寸的。
“混账!”何夫人低吼,“今日是什么日子你不清楚吗?你带她来做何?还特意挑在此处,就不怕被新妇发现?”
“娘啊,我与婉儿情投意合,怎么就不能在一起了?何况那安家二小姐声名狼藉,早些年就跟个丑破天的家仆厮混,这才被人退了婚,我们何家到底也是读书人家,为何非要喝这些有钱人家的洗脚水,找这么个二手货?”
“唉,你说的我未尝不知啊,可是我何家这些年的境况你也只应当知道,那安家到底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安夫人偷偷塞给了我一千金珠,并且千叮咛万嘱咐只做我们家出的彩礼,莫要告诉那二小姐实情,这安夫人此举不但全了咱们何家的面子,而且还帮咱们还了外债,连明岁你赶赴齐州科考的盘缠都有了,你父早亡,娘一个人把你拉拔大,就指着你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的,你可不能犯糊涂啊。”
“娘啊,你说的我都知道,可是那安二小姐貌丑赛无盐,脾气又如夜叉般粗鲁,跟婉儿这般的温柔可人简直是天差地别,孩儿实在是没有那个心思去跟那么个丑八怪圆房啊!”
“儿啊,男子汉大丈夫,当能屈能伸,晚上烛火一灭,乌漆抹黑的,谁还看到个什么丑俊的?况且,忍这一时,异日你高中举人,我们何家脸面俱有光,到时候,什么样的夫人娶不到?”
“可是……”
“没有可是,快点,回去,莫让新妇发现,就当为了何家,为了娘,成不成?”
然后便听得两股脚步声,往东西两侧分别而去,一个沉重些的男子足音拖拖踏踏走到了婚房门口,
推门,走入。
而那廊下,鬼影子都不见一个,徒留一阵风雪吹过,将几滴廊下的水滴凝结成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