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粽飘香时,风雨端阳至。
二小姐生平第一次站在公堂上,作为被告。
旁边站着的是圆滚滚的安德财,安德财旁边站着更加圆滚滚的、不认识的一位员外,大堂上,同样圆滚滚的府尹大人一身绿袍端坐上方,活像个没开瓢儿的西瓜,二小姐偷偷这么想着,不自觉轻笑出了声。
“西瓜”府尹有些不悦的瞥了二小姐一眼,然后她看到了“西瓜”旁边一个皂衣男子,心里“咯噔”一下,
那师爷,果然是赵登!
时间拉到十天前,赵登走后,来福依然在苦劝二小姐:
“难道您听不出他这话真真假假,漏洞百出吗?他在骗你啊我的小姐!”
“那你倒是说说,他能骗我什么?安家渔场?他有这个能力吞下去吗?”
“二小姐啊,虽然我并不熟知青阳律法,可也知道,自古与官府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您相信您所谓的质押权能够让您全身而退吗?”
“难道你有更好的办法,能保障我爹的心血不被安德财夺去?”
“恕我直言,二小姐,渔场给了德财老爷您尚有一线希望,一旦与官府牵扯,怕才真的是让老爷半生心血彻底沦为他人囊中之物,二小姐,三思啊!”
“我意已决,我相信我父亲的眼光,他看中的人断不会是什么歹人,也强过那些没有人伦的所谓宗亲。”
“那二小姐,我再问你,老爷初丧,你只看到了德财老爷上门逼债,那您口中这非歹人的人在何处?做着什么?难道连给老爷上柱香的时间都没有?却偏要在德财老爷争产之际出现?小姐,难道您竟丝毫不怀疑?”
“这……”二小姐心里终于有了一丝丝动摇。
见有转机,来福也软下了口气,蹲在二小姐面前,双手紧紧握住她那双枯瘦冰凉的小手,“小姐,我知你心急,但是,相信我这一次好吗?我明天一早就会去给你打听下这赵登这些时日在何处高就?效力于何人?又是受何人唆使来哄骗于你,你就安心等我一天好吗?不管谁来说什么,都不要相信,也不要答应,等我回来,好吗?”
二小姐犹豫半晌,终是点了点头,答应了,来福大松一口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下,他知,二小姐虽一向浑,却是个难得的说一不二的主儿,来福此刻真心感谢二小姐这天生的一根筋性格。
第二日一早,那赵登果又登门,手里拿着一张诉状,让二小姐过目:
“……今苦主安氏,为该渔塘先主之女,年未及笄,尚有余力处置,……依青阳国律第二百二十五条规定,自愿将其质押于鲛州官府,以拍卖高低之用决定其归属。”
饶是二小姐粗蠢如猪,此刻也隐隐发现了这诉状的陷阱,这这这,这分明就是想空口套白狼嘛?没一句提到官府欲付多少质押金额,却句句咬住质押权由二小姐裁定,这般急不可耐?难道这赵登,现在官府谋职?
二小姐心下虽疑,却也未曾表示,且,昨日已经答应了来福要忍耐和等待,她自不会食言。因此,她了笑,将那张诉状收进了袖囊,言笑晏晏,
“赵叔,您看,签字画押这些事情也不急在一时,毕竟牵扯到我安家百年基业,容我与家母商量些时日,再给予答复可好?”
那赵登略一怔,旋即也笑了起来,笑得如同那春花烂漫,“这个自然,小姐谨慎应该,是学生思虑不周,那二小姐就慢慢考虑,学生改日再登门拜访。”
这厢赵登前脚刚刚离开,后脚来福便回来了,二小姐将那司马昭之心的诉状递给来福,“我大概知道,他是谁的人了。”
来福一点头,“我也想跟二小姐说明,不想您就猜出来了,他现在确实是官府的人,还有一件事儿,二小姐您要防备,安德财与他们俱为一党,千万小心。”
“好!”安老爷过世后,二小姐第一次这么干脆的做了决定。
“明日我出门一趟,你在家收拾一下,不要跟着我,我……去去就回。”二小姐下了什么决断。
“……好。”来福应道。
当太阳升起,新的一天来临,二小姐换上了平日里的小厮装扮,悄悄出了门。
在二条大街上,她敲响了一扇朱红大门。大门应声而开,一个睡眼惺忪的门童打开了门,二小姐说了些什么,那门童转身往里走去,只留下二小姐一人在门口,焦急地朝里张望,未几,那门童出来,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把二小姐推了出去,朱红色大门紧紧关闭,任由二小姐再怎么拍得震天响,依然是铁将军把门。二小姐退后几步,跪在了台阶下面,高喊着“姑姑,您开门好不好,求求您救救齐儿吧”,然后是几声响亮的磕头声。
转角处,来福一直尾随着二小姐,看着二小姐的哀求乞怜,眼中满是心疼。
太阳渐渐升起,大街上行人渐多,此处虽比不得闹市大街一般热闹喧嚣,却也是商贩云集,来来往往的人们冷眼旁观着一切,依然叫卖着自己的生意,在他们眼中,那跪着磕头的人其实跟一条将死的野狗并没有什么区别。
二小姐头磕了许久,也喊了许久,直至嗓子都略有沙哑也未曾换得谁人应答,她有些绝望的闭上眼,慢慢擦了一下略带血丝的前额,拍拍身上的尘土,起身走了。
然后,她又来到了第二家,情况好些,进了大门,不一会儿却被两个家丁架着扔在了路上,二小姐依然高喊着,晌午的天,来来往往的人更多了,却依然没有人多看她一眼。
然后,她去了第三家、第四家……直至第十八家,从天亮到天黑,她磕了数不清的头,额头一片血肉模糊,嗓子已然说不出话来,却始终,没有看到任何一个她曾经的“亲人”的脸。她就这么颓然的跪在了德善老爷家门口的台阶下,看着那月满转亏的月亮,用着五音不全的曲调哼起了父亲生前常常吹奏的那首西江月,一边慢慢起身,一步一步往家里晃去,只余几声回音飘荡在风中,传到了拐角的来福耳中: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等二小姐失魂落魄得回到家中时,来福已经提前等在了门口。他拉着一身狼狈的二小姐回了屋,默默的轻叹了一口气,一阵心酸,他背对着她,说,
“小姐我给你打水擦擦,你稍等一下。”
二小姐怔怔的坐在床沿上,嘴里依然喃喃唱着那首西江月: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
“够了,不要唱了”,来福把水盆狠狠往旁一放,毫无礼数地,一把将二小姐紧紧拥在怀里,“别再折磨自己了,哭出来吧,哭出来好吗?齐儿”,来福紧紧咬着下唇,双臂却几乎要把二小姐的颈子勒断。
“我为什么要哭啊?”二小姐木然的回答道,顺便举起了自己的右手掌,缓缓翻看着,那手掌与她的额头已经尽皆一样,血肉模糊,森森白骨隐隐可见,指甲尽数劈裂,血污满布。
“大姑姑说,她们家庭困难,没有办法施以援手”,她翻过了手心,望着同样皮毛不附的手背。
“小姑姑说,表弟将要娶妻,没有多余闲钱”,她又翻过了手心,语气依然飘渺。
“德善叔父说,去年他给表哥捐了个秀才,花光了所有积蓄”,
“德清叔父说,他的资金全都压在了货物上,货品未銷,无法周转”,
“德喜大伯母说,她除了能留我吃点饭之外,什么也帮不了我,呵呵”
二小姐在轻笑,语气越发朦胧飘渺,她“咯咯”笑着,声似银铃般欢快,来福终于感觉到了异常,他放开了二小姐,后退了两步,却见二小姐那张血污满布的脸上早已涕泪交流,就着额头早已裂开的血渍纵横满面,似渧非涕似笑非笑,状若癫狂,宛如嗜血修罗,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困难啊,都好困难啊,哈哈哈哈哈哈……”二小姐开始狂笑。
“每个人困难时都来求安治老爷帮忙,几千几万两的银钱欠着,从未归还,安治老爷刚刚死去,一个个就迫不及待的上门讨债,哈哈哈哈哈哈,安治老爷,果然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哈哈哈哈哈,竟然还有相信这种大傻瓜的人,你看看我,来福你看看我,还有比我更傻的吗?啊?我竟然想求他们还钱以期买回我家的渔场?哈哈哈哈哈哈……”
二小姐疯狂大笑着,笑这人世苍凉?笑这人心不古?笑他人明哲保身?还是,笑自己无能为力?她不知道怎么回到家中的,她不知道未来该走向何方,她只有这样哭着笑,疯狂的笑,笑到肝肠寸断,笑到地久天长。
来福见势不妙,一个手刀劈下去,止住了二小姐的癫狂,也埋葬了她的烂漫。
来福心疼的看着她,不过半年时光,那小太阳一般元气的少女就被逼出了疯魔,“若说灾星,怕那人也应是我。”来福拭着二小姐腮边的血泪,对着昏迷不醒的二小姐深深忏悔。
当第二天太阳升起时,二小姐头疼欲裂的睁开眼睛,一抬手,双手已经被尽数包扎完毕,一双熊掌,十根胡萝卜。她一起身,却看见,来福趴在她床沿上睡过去了,想必照顾了她一宿累坏了吧。她昨日失智并不晓得自己闹成何样,隐隐约约觉得,怕是让来福跟着吃了不少苦头,思及此,她心下略有愧疚,伸出熊掌正欲拍拍来福的头,此时来福却懵懵懂懂的醒过来,难得的一派天真模样,二小姐忍不住笑了起来,心里暖暖的,不住的庆幸,
“好在,你还在我身边。”
接下来的几天里,二小姐一直安静的窝在家里,等着那命运的召唤。她和来福默契的没有提过那夜的事情,又一起默契的等待着未知的明天,又或者是,已知的明天?
然后,此刻,端午艳阳高照,二小姐被提上了公堂,围观者甚众,将个公堂挤了个水泄不通。
一切都被安排的明明白白。
贾府尹与安德财乃是一根绳上俩蚂蚱,他们都觊觎安家的渔场。与安德财明抢不同的是,贾府尹想要靠权力寻租不费一兵一卒中间截胡,却不想二小姐并未有他们想象中那般白痴,是以,安德财果然笑到了最后。
那贾府尹圆滚滚的肉脸上尽是褶儿,活像闹市大街上常年叫卖的狗不理包子。胖成这样,喘气也是很困难的吧?二小姐有些幸灾乐祸的想着。
果不其然,那贾府尹哼哼唧唧的一拍惊堂木,
“台下所站何人?”
“草民乃鲛州府人士,姓安名德财,因族兄早亡,且膝下无儿,留下渔场不能经营。按我青阳律例,女子且有夫家者,不得继承娘家产业,而我这族兄只有两女,长女前些年远嫁齐州府,次女也已许配给了城东肖大夫家,因此,按律,当由我们宗族召开大会重新商定经营人选。在下不才,觍长几岁,由族中众宗亲选出继承我安氏渔场,却不料二小姐见此不服,因此特请青天大老爷圣裁。”
“安氏,你可有何话说?”
“我有何话说?呵呵,贾府尹贾大人,您这话问得多余了吧?难道不是您授意他来坑我意欲巧取我家渔场的?”二小姐手一指府尹旁那奋笔疾书的赵登,“难道不是他跟您串通好了要名正言顺的豪夺?您说,我还能说什么?您希望我说什么?”二小姐手又一指旁边的安老爷,围观者集体发出一声“哦~”。
贾府尹一张包子脸瞬间红涨,惊堂木拍得更加响亮,“大胆刁民,竟然放肆?公堂之上岂容你胡言乱语,来啊,拖出去,打二十大板,治她个咆哮公堂。”
“是!”两侧衙役出列,正欲上前抓住二小姐双臂。二小姐眼神冷冷的,似乎完全不在意眼前状况,又或者是,意料之中?
“且慢,大人容禀”,那安德财到底觉得面子有些挂不住,既得了便宜,自然要卖个乖,于是破天荒替二小姐开脱道,
“二小姐新近丧父,心情郁结,出言不逊顶撞了大人,但情有可原,望大人怜其孤苦,饶她这一回吧?”
“嗯~”包子脸的“西瓜”府尹捋须半晌,沉吟不语。
一旁那皂衣的师爷却不咸不淡的开了口,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正能够公堂上所有人听个仔细:
“是啊,大人,属下也曾听德财老爷说过,这二小姐貌似这儿不大好,经常疯疯癫癫的”,赵登用左手点了点自己的脑壳,“而且,听说,她有个贴身小厮寸步不离身的,那小厮生得极其貌丑,啧啧,二小姐品位果真与旁人不同啊,就是可怜了那肖家少爷,还没娶夫人的,头顶已是一片青青草原。”
安德财早已气胀成了蛤蟆,这赵登,当真是个狠人,只怪自己不察,安德财想狠狠抽自己俩耳光,一抬眼却见二小姐又是那副目訾欲裂的恐怖形状,她颤颤巍巍的用手指着他又指着赵登,一张嘴气得颤抖不已,哆哆嗦嗦的,话不成话,她说,
“你……你们……好……你们真好……”
语未毕,二小姐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扑了安德财一头一脸,然后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