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浊酒一杯家万里
逐枫闻言就笑了，“蹂躏”着小宝贝的粉嫩脸颊，对“控诉”的紫樱道：“要不，让暄儿认我作额涅好不好？”
“胡诌，暄儿是我博尔济及特氏的小英雄，是我阿霸絯紫樱的宝贝，怎么能认你这个淘气的姨母作额涅，要认，也应该认佳慧姐姐这样的娴熟婉约的女子呢。”
言及此处，佳慧不由一笑，看看兀自在那边品茶，似乎对周遭事务都漠不关心的胤禛，不由又微微皱眉，如今的朝廷势力越发分明，胤禛和胤禩，已经是水火不容的趋势，能够维持这表面的风平浪静，都是两人的自制呢。胤祥作为胤禛的“铁杆粉丝”，在逐枫面前也不好太过于明显，只能不作声，任由福晋初旭出面圆场。一时之间，大厅里很是清冷。
聪明如逐枫，怎么会看不出这种形势呢？就连平素里亲热到一个不行的十四哥，此时也是默默无语的坐在一边，不发一言，笑容渐渐凝固：“时间也不早了，几位哥哥不必麻烦，家宴的时候再聚就好，如有不便，就先回去也无妨，逐枫也要回府了呢。”
千月也依言道：“已经劳动了几位哥哥这么久了，不好再麻烦呐，回府后自然有谢礼送上呢。”
胤禩的面容有些僵硬，正对着胤禛坐下，形成龙蟠虎踞之势，却旁若无人缓缓举杯，将茶杯端起，抿着唇几分冷屑看向胤禛，众人都面面相觑，这道理再明白不过，端茶送客，在胤禩清亮的眸子里书写着一丝决然，毫无忐忑。
胤禛唇角微微抽动，却掩饰的很好，眼波不经意扫过一旁的逐枫，却霍然笑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屋舍内回旋不息，末了，自顾自缓缓拓步出去，不带走一片云彩，那样优雅的姿势，在如今看来确实是最好的武器，腰间系着的铃铛在微微晃动发出声响，上面书写的“祯”字一点点模糊。
没有人发现，或者是没有人明说，胤祯手心里同样紧紧握着的铃铛，上面的“禛”字被无声覆盖，他们都如约带上了逐枫的回礼，却依旧没有彼此帮衬，没有再回到从前，或者说，根本不可能回到从前呢。
同年十一月，浩浩荡荡的车架启程北上，在朔骨严寒中，康熙再次来到塞外，名为安定各边民心，实际上逐枫心知肚明，是为了暂时缓解朝中剑拔弩张的态势，正主儿都北上了，那些党争的人自然也会稍加消停一会子呢。
千月如言去了兵部掌权，替康熙在京城里的园林，禁城埋下统属实权，而避暑山庄此时的权限却都交给了德昭，不是皇子阿哥，不是大臣亲贵，是德昭，逐枫先头是不解的，但听闻康熙似有若无的叹息声，便也懂得了。这个时候，也只有交给他了呢。无奈呢，无奈。
如同过去的宠溺一般，依旧住在龙辇之上，不由又想起朵颜，她好不好呢？一个人在江南的水乡，消磨如花似玉的容颜，真的是何其不幸呢，但能远远躲开暴风雨，也是幸运的呢。直到后来，逐枫也没有明白，朵颜的幸运和不幸。不过这是后话了，眼下的逐枫，正忙着替康熙煎药。不错，是煎药。康熙的肺病愈加严重了，却不能宣太医，因为那些太医必然会把这事情告诉皇子阿哥和文武大臣，他们，没有一个是可以全心信赖的，一个父亲，生了病却还要瞒着自己的儿子，真的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世道？
“皇叔，该服药了。”逐枫一边替他顺气一边道，李德全默契在一旁熏香，营帐内显现出难得的安静，今儿康熙一连接见了五六个部落民族的首领，已经忙到这会子了，却还没有休憩。
康熙“嗯”了一声，遂道，“丫头，你且先去休息，朕还要批阅了这些奏折呢。”
“皇叔，原不是枫儿说您，这自己个儿的身子，哪里能不重视呢？”一边亲自上前劝慰一边皱着眉头道。
康熙无意中看到逐枫为自己顺气的手腕上，那串翡翠白玉的荔枝造型手链，不由得就是笑了：“丫头可喜欢这玩意儿。”
“喜欢呢。”
“看来这西洋人也有两下子呢，上次他们还敬献了不少东西，朕也不好这个，你和千月都喜欢，索性让李德全给送过去。”
“府里的东西够多了，皇叔就自己留着，别搬来搬去了，不嫌麻烦。”
“你还真是厉害呢，也只有你拒绝朕。”
逐枫抿着唇想说些什么，看到康熙额头上日益加深的皱纹和两鬓的白发，便是把一肚子的话都埋藏进去了。
反倒是康熙开口了：“丫头，这些年朝中的局势愈发乱了呢，让你陪在朕的身边，已经是百般为难了，不如让你阿玛额涅暂且到河套去，那边水草鲜美，气候也极为有利呢，有可以避一避风头。”
“难怪皇叔此番让阿玛额涅随驾呢，他们还带了那么多丫头仆从，枫儿早该想到这一层了，阿玛额涅在京城住的这些年，远远比不上在草原的日子豪爽快活，皇叔的建议甚是好呢。我和千月在这边，也免去不少担忧。”逐枫看到康熙如此细致的安排，不由得感动起来，“皇叔，您老人家要注意自个儿的身子才是呢，年纪大了，不比过去的青壮年小伙子了呢。”
“好孩子，朕了然了。”
帐内渐渐弥散出一种久违的感动来。
翌日天明，逐枫觉得事不宜迟，便让阿玛额涅在御驾河套时就近离开，额涅自然是好不放心了一会子，她是逐枫来到这里的第一个亲人，十年如一日的关心，在不知不觉中那种感情已经无可替代了。
紧紧靠在额涅怀中，让母意的馨香一点点渗透心房，阿玛没有多言，只是道，“枫儿，记着阿玛的话，凡事思虑再三必然是好的，你，一直是我们土尔扈特部的天鹅公主，从来没有改变，是阿玛的夜明珠。”将别在腰间的那象征土尔扈特部首领的宝剑，交给了逐枫，“丫头，原是该早就交给你的，如今你也冶炼沉稳了，阿玛也就放心了，女儿长大了，终究是要飞翔的。”镶着夜明珠的宝剑，在辽阔的原野中显得愈发璀璨，一如十年前的那个女孩儿，稚嫩的问话：“阿玛，为什么我是你的夜明珠呢？”
“枫儿，一定要和千月回来看看我们，千月那孩子办起公事来不知道节制呢，累坏身子就不好了，你可要嘱咐他，还有沐穹那孩子，这两年见面愈发是少了呢。”额涅道。
“额娘，您放心吧，枫儿都知道的。”目送阿玛额涅远去，逐枫的白衣在原野中飘动，一如涅盘的银凤，香山的红叶，那样的临风飒爽。
“逐枫公主，各位皇子阿哥来请皇上安了，您看是不是让他们见一见？”李德全觑了一眼软榻上方才睡熟的康熙问道。
逐枫正要摇头拒绝，便听见康熙“嗯”了一身，皱着眉头翻身起来，只得示意让他们进来。此番随驾的是胤禛，胤祺，胤禟，胤誐，胤祥和胤祯，胤禩因为是良妃的忌辰，故而没有随行在侧。每个人都是一脸肃穆和郑重的模样，就连十四也少了当年的那份纯真。看得逐枫心里凉了半截，只能隐忍不出声，他们规规矩矩请着安，便开始谈一些朝事，字字句句都离不开党争。胤祺一言不发，而胤禛，胤祥和胤禟胤誐形成了争锋相对的情形，胤祯显然准备也说什么的，但看到逐枫在这里，皱眉不悦，便索性什么也不说，随着胤祺当中间人。
他们争论的是如今兵部的问题，说白了就是争夺兵部的权利，争权夺利的心，却硬是包裹上为国为名，兄友弟恭的面具，在他们的亲生父亲面前，上演这样的剧目。真是好笑呢。
正说着，门外传来小太监的通报声：“回皇上，八爷派人来恭请圣驾安康。”
“李德全，你且先出去看看罢了。”康熙道了声。逐枫原本是不在意的，但坐在帐子侧边，不由得入耳几句话，是李德全的问询声：“八爷送了什么礼？”
“两只海东青，纯种的。”
“海东青？海东青？”这三个字飘入耳中，逐枫惊出一身冷汗，猛然翻身从榻侧起来，想一想如此出去不妥当，却不料惊动了康熙，他也没说话，只是目光不明的看了逐枫一眼，遂又停顿回去了。
待得商讨了一段时间，便已经入夜了，康熙吩咐传上来宵夜，逐枫默默搅动着碗中的夜宵，却怎么样也吞不下去，嚼蜡一般。
“枫儿妹妹，你怎么了？”胤祯狐疑走过来，轻声问讯。
抬头对上他璀璨的眸子，逐枫欲言又止，总不能对他说自己因为提前知道历史，便了解那两只海东青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吧，明明知道，胤禩这两年有多可怜呢，康熙说“胤禩系辛者库贱妇所出，自幼柔奸成性，妄蓄大志”逐枫知道康熙是为了把他逼出权利的角逐，不得不使用这一手，一个帝王的后继之君，出身一定要高贵，外戚一定要有力，而又不能锋芒过剩，胤禩，输就输在了他的出身，他的母妃良妃，是辛者库的奴役啊。
投错了娘胎，便是万劫不复呢。
这，要逐枫怎么对胤祯这个忠实的八爷党说呢？紧要唇齿，却无法严明呢。
“方才胤禩送了什么来？”听见康熙对李德全的问询，逐枫的心蓦然一紧。
“回皇上，是两只海东青。”
“算他有心了，带上来看看吧。”
装海东青的笼子被抬上来，用锻青色盖着，是胤禩最爱的颜色。随着抬上来的笼子，逐枫端在手中的碗筷摔碎在地上。“枫儿，怎么了？心神不宁的？”
对上康熙关怀的眸子，逐枫忍下眼中的泪水，扯出一抹笑意：“没什么，只是喜欢极了海东青呢，求皇叔赏给我罢了。”
“你若喜欢，尽管带回去便是。”
逐枫正暗自庆幸，吩咐人抬下去时候，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来：“呵呵，逐枫妹妹都看重的东西，必然是极好的，也让我们兄弟几个见识见识呢。”
胤祥？是他？往日的纯真一扫而去，逐枫的心刹那间冰凉，他还是为着他的四哥呢，锻青色的罩盖被那双往昔牵着自己唤“好妹妹”的手，那双赌咒发誓“我一定尽力保全每一个兄弟”的手，掀开。
“皇阿玛曾经写过赞美海东青的诗句呢，羽虫三百有六十，神俊最数海东青。性秉金灵含火德，异材上映瑶光星，不仅宣扬了武德，激励军勇，更夸耀了海东青性情刚毅而激猛，其品质之优秀可与天上的星星相辉映，其力之大，加千钩击石，其翔速之快，如闪电雷鸣。”胤祺凑过来看，声音蓦然停住了。不出所料，两只将死之鹰出现在面前，萎缩惊惧窜成一团，逐枫的眼泪无声的滑落下来，再次对上康熙的眸子，一瞬间短暂的隐忍之后，康熙咬着牙狠狠道：“升帐，颁旨，我满人视海东青为天地之灵，朕也自喻为鹰的子孙，而八阿哥胤禩献上将死之鹰，等于诅咒朕将死，胤禩与鄂伦岱，阿灵阿等结党，为人之险倍于太子。出身卑微，性阴险之极，众大臣先力保立其为储，多被蛊惑，胤禩为人，朕已看清，乃不孝不义之辈，此番，朕与胤禩，父子之恩，绝矣。”
“皇阿玛，鹰是八哥送来的不错，但他不敢，也不会和您作对啊，一个急于得到父亲承认的孩子，怎么会去诅咒自己最为崇拜的父亲？”胤禟跪下道，胤誐素来是不会说话的，只能跪下叩头道，“求皇阿玛明察，儿臣担保，八哥绝无此心。”
“担保？你们拿什么担保？等着他日后登基了，好封给你们俩亲王不成？把九阿哥和十阿哥带下去，罚去俸银，闭门思过。
“皇阿玛，八哥他。”胤祯显然也要说什么，逐枫立刻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指甲嵌入肉里，钻心的疼痛：“枫儿？”他狐疑的目光不满的看过来，逐枫咬着唇没有说话，此时她清楚明白，这些康熙并不是不知道，但是作为一个可能分掉他权柄的儿子，他不可能纵容，作为一个早就被“遗弃”，本就没有争夺储位资格的儿子，他只能打击到底，而此时胤祯再次劝说，那么连胤祯在康熙心中的地位也会毁掉，逐枫只能忍者疼痛阻止他，尽管心中有多么怨恨自己，也只能一言不发。
胤祯安静下来，显然他也明白了，反过来在宽大的袖子里握住逐枫的手，手腕上两只铃铛的丝线，轻轻交错在一起。无声的，诉说着什么。
众人慢慢退下去，逐枫的眼神依旧黯然无光，仿佛看不清前路的迷茫，静静注视地上摔碎的碗筷，青花瓷的碟盏，一点点渗透心房。突然感觉****的脸颊上有什么温温的东西，是泪水吗？是谁在啜泣呢，原来是自己呵！带着龙涎香的帕子轻柔擦拭自己的脸颊，别扭的躲开，蒙住双眼不去看。这是第二次和皇叔闹别扭呢。
“丫头，你恨朕对吗？”孤独的苍老的音色，把逐枫心里那些委屈好不解都打消了，却依旧强硬不说话。
“丫头，虎毒尚且不食子，朕怎么舍得这样打击胤禩呢，朕何尝不明白那个背后的人是谁？就是因为他的可怕，他的深不可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