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落禅双臂不断用力,却见罗旁的嘴角浮出一抹笑来,他道:“小去,我命,还给你了。”说罢双手陡然松开,“噗”的一声双刀直插心脏,在冷落禅一脸错愕中倒下。
“阿弥陀佛。”僧人的声音响起。
此刻山道中静极了,一具躺下的尸体面带微笑,在他面前站着一个错愕的年轻人,还有一个合十低眉的僧人,这场景说不出的奇异。
冷落禅怔道:“他为什么……”僧人道:“施主想问他为什么要放弃?”冷落禅道:“你知道?”
僧人走上前来,看着故人的尸体,感慨道:“罗居士年少时,曾负过一位女子的心,那女子发誓将来一定要杀了他,他以为同袍会此次的任务,就是那女子所托。”
冷落禅道:“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亲手杀了他?”
僧人摇头道:“这恐怕就要问罗居士了,贫僧也只是听他提起过此事。”
冷落禅回过头来,道:“和尚,我杀了你的朋友,你就这么干站着?”
僧人道:“那么施主以为贫僧该做什么,替他报仇吗,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别人无权干预……更何况,你的任务已经完成,贫僧若要报仇,岂不白白多杀一人性命。”
冷落禅将短刀收回,转身要走,僧人道:“施主且慢,贫僧还有话说。”冷落禅道:“你后悔了?”
僧人笑道:“非也,贫僧叫住施主不为罗居士,而是为了施主你。”
冷落禅奇道:“为了我?”
僧人道:“实不相瞒,贫僧第一眼看见施主时,便觉施主灵根深种,与我佛有缘。”
冷落禅道:“你想让我当和尚?”
僧人道:“施主尚有段尘缘未了,待俗世通透时,自会皈依我佛。”
冷落禅冷笑几声,戏谑地道:“和尚,你也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杀过多少人我自己都记不住了,这双手不知染过多少人的血,佛会接受我这样的人吗?”
僧人正色道:“只要放下屠刀,便能立地成佛。”
冷落禅道:“成佛容易,屠刀难放。”
僧人道:“放与不放,存乎一心。”
冷落禅注视他良久,淡淡地道:“佛若当真有心,就看看这世上有多少人在遭罪吧,如果佛只是高高在上,那么这样的佛,我不成也罢。”
僧人微笑不语,冷落禅擦干嘴角的血,拖着受伤的腿,一瘸一拐走下山去。僧人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合十道:“但愿你我再见面时,你已放下你手中的屠刀。”
离开野鸡山,冷落禅很是失落,这世上太多不该死的人死了,很多该死人却活着,这是为什么?
冷落禅叹息着,抬头看去,已走近一个村子。
村子前是条小河,林木掩映中,傍着山坡,乍见恍如世外桃源,远离尘嚣。冷落禅索性走到田埂上,坐在一个小土堆上,静静看着。
田中种满了小麦,一眼望去青碧无际,微风吹过,起了阵阵麦浪,如一条在浣洗的青纱,田埂间长满了小草,草丛间不时会探出一两多野花来,冷落禅看着小麦,已有膝盖高,麦子还小,泛着青色,麦芒尖尖地向上伸展。
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垂下了,那时,村子里的人家该来收割了吧?
麦香阵阵,带着略显青涩的味道,冷落禅贪婪地呼吸着,印象中,他对于小麦,好像只记得馒头和面,这样大的麦田,这么近距离的接触,却是生平第一次。
他开始觉得,村子里的人是幸福的,而自己,是个不速之客。
不知过了多久,冷落禅大腿上的疼痛减轻了,他跳下土堆准备离开,身子却一震,因为他看见村子里走出一人来。
那人是费忍亲自调教出来的十位杀手之一,何川。
也是同袍会里,除了冰儿,冷落禅唯一一个可以说说话的人,他觉得何川不像其他人,尤其是林仄,他的骨子里是善的,何川也是他们十人中年纪最大的,除了杀人,平日里他更像一个温厚的兄长。
“你怎么在这里?”冷落禅走了过去。
何川很惊讶,道:“你又为什么在这里?”何川的惊讶似乎还有着一丝戒备。
冷落禅看出来了,这更加让他坚信,何川出现在此地,不是偶然。
他道:“你来此有任务?”
何川道:“没有,你呢。”
冷落禅道:“杀罗旁。”
何川想了想,道:“好像没听说过这个人。”
冷落禅道:“是啊,他为人很低调,十多年前就退出江湖了。”
何川轻叹道:“可惜了。”
冷落禅道:“可惜的人多了,你还没说你为什么在这里。”
何川迟疑着道:“我……”
冷落禅笑道:“不想说算了。”
何川道:“我来这是为了看一个朋友。”
冷落禅不解地道:“朋友?”
何川道:“是的,朋友。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这种人,是不会有朋友的。”
冷落禅道:“最起码大多数人是这么认为的。”
何川笑道:“我们坐下说。”说着示意脚下的草地。
冷落禅道:“为什么要坐这里?”
何川道:“城里人多眼杂,不适合我们。”
冷落禅点头,依言坐下,何川道:“你在这等着我,我去买两壶酒,很快就回来。”
他坐着的地方正是村口前,村子离这大概有二三里路,草坡下是一条土路,直通村子。
果然,不多时何川就提了两壶酒来,笑道:“文人们对着风花雪月喝酒,我们就对着田间山野。”
冷落禅接过尝了一口,顿时喷了出去,咳嗽不止,道:“这酒好烈!”何川一笑,仰头喝下。二人并坐不语,把酒喝了半壶,何川方道:“她是个女孩子。”冷落禅并没有感到太意外,他道:“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何川道:“说来也巧,我们相识也是在亳州,那一次我也是执行完任务路过此地。”
冷落禅道:“她叫什么名字?”
何川道:“她的父母叫她阿言,她是个盲人。”
冷落禅一怔,何川道:“她的目疾并非天生,而是小时候一场病导致的,她父母在亳州城做些小生意,每天早出晚归,只有她一人在家,倒是找过几个大夫,可都说治不了。”
冷落禅道:“她目不能视物,一定很不方便。”
何川道:“是啊,所以我只要一得空就会来看她,她很漂亮,也很开朗,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冷落禅道:“她的父母知道你吗?”
何川摇头道:“不,我不会让他们知道……我也不敢让他们知道。”
冷落禅听出他语气中的苦楚,他道:“因为你并不光彩,是吗?”
何川默认,冷落禅叹道:“那,那个阿言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吗?”
何川握紧了酒坛子,涩声道:“她问过我几次,可我没说。”
冷落禅轻声道:“可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
何川忽然提高了嗓门:“那又怎么样,我能怎么样,我给不了她什么东西!”
冷落禅不忍地道:“何川……”
何川将酒壶摔在地下,怒道:“就因为我是个杀手,就因为我是同袍会的人,所以我什么都给不了她!”
冷落禅默默将酒喝干,把酒壶顺着草坡扔下去,他忽然觉得这个酒壶很像他们,身不由己,不知要滚到何处停下。
何川凄然道:“如果她知道我是个杀手,恐怕连见也不会见我了。”
山野无言,田间无言,沉默,无奈着何川的悲苦。
他背对着冷落禅,肩头微微抖动,似在啜泣。
冷落禅第一次看见何川这个样子,他深受震撼,同时也明白了,那个女孩对何川是多么重要。
可一个杀手一旦有了感情,有了牵绊,那是不会有好下场的,更何况这事如果让费忍知道了,会是什么结果?冷落禅不敢细想下去,他一个外人尚且如此恐惧,何川呢,岂非已到了绝望的边缘?
冷落禅什么也做不了,除了叹息还是叹息,他忽然想到了那个和尚,如果他在的话,会怎么劝解何川呢?
何川转过身来,笑道:“让你见笑了。”
冷落禅苦笑道:“没有。”
何川道:“至少目前我不必这么悲观,事情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冷落禅只有点头,何川道:“你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打算去哪。”
冷落禅道:“除了同袍会,我还能去哪。”
何川道:“我会在此地逗留,直到老头子有事召我。”
“那么,再见。”冷落禅起身告辞。
他走了一段忽然停下,侧头道:“树后的,给我滚出来!”
“你何时发现我的?”林仄自一棵大树后走了出来,带着狞笑。
冷落禅道:“不早,也就在和何川说话的时候。”
林仄道:“这个何川竟然在外面养女人,要是被老头子知道了,看他怎么收场。”
冷落禅道:“你想怎样?”
林仄道:“我不想怎样。”
冷落禅道:“老头子知道会是什么结果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何川还有一口气,就不会放过你。”
林仄哈哈大笑,道:“冷落禅啊,我一直以为你挺聪明的,怎么现在这么笨了?”
冷落禅厌恶地道:“有话就说,我不想跟你多啰嗦!”
林仄讥道:“别忘了何川只把这件事告诉你一人,如果老头子知道了,他第一个想到的,会不会是你呢?”
冷落禅面色一变,右拳悄悄握紧,眼中杀气陡生。
林仄不以为意地道:“老头子可知道我出来了,如果他联络不到我的话,第一个拿你试问。”
冷落禅道:“为何?”
林仄得意地道:“因为我对他说,跟着你学习学习,看看你是怎么漂亮得完成每次任务。”
冷落禅冷哼,迈步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