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一个老太婆和一个小丫头在山道上蹒跚前行。小丫头手里挽着一只竹篮,里面盛着香烛果品。小丫头一身绫罗绸缎,老太婆却是葛衣麻布,不过老太婆右手手指上套着一个硕大的黄金戒指儿。小丫头喘着粗气对老太婆道:“奶奶,真个连一口气也不能歇?”老太婆斩钉截铁道:“半口气也不能歇,歇了心就不诚了。”小丫头撇了撇嘴道:“又没人看见。”老太婆生气道:“谁说没人看见,山上有山神爷爷,地上有土地爷爷,天上有菩萨、三清祖师、各路神仙,哪一个不睁眼看着!这么几步路,我老太婆都没喊累,你却埋天怨地叫苦不迭。”小丫头道:“奶奶,我要是和您一样一双四平八稳的大脚,我一定比您老还厉害,日行千里,夜走八百!”老太婆扑哧笑道:“死丫头,想要日行千里夜走八百,你得先把两只手放下地,变做四条腿!倘若你是个男儿身,也可学那水浒传里神行太保戴宗飞檐走壁的功夫,可惜你却是个女子,不然老太婆我也不用跋山涉水上这白云仙山,求仙姑指点,要招什么螟蛉义子。”小丫头气道:“都是我的错!”老太婆道:“就是你的错,穷苦人家的女子,缠什么足,奶奶我不缠足,不也嫁了好人家。”小丫头道:“或许我小时候,家里并不穷苦,也未可知。”老太婆道:“说得也是,看你这伶牙俐齿的劲头,说不准还真是出自哪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呢!”小丫头撇了撇嘴道:“行了,奶奶,我又说错话了,我就是您的亲孙女!”
一老一少终于来到了山巅之上的白云道观,观里的小道姑陪着二人在堂中三清祖师画像前烧香拜祭,然后将二人引入了内室。老太婆向着蒲团上端坐着的中年道姑深深行了个礼道:“仙姑,老婆子又来叨扰您了。”中年道姑睁开眼来,微微晗首道:“王家奶奶不辞劳苦几番前来,足见心意至诚,但愿今日天尊祖师爷有旨,不再让您老空手而归。”老太婆又拜了一拜道:“有劳仙姑了,望祖师爷爷垂怜我老婆子这一片赤诚之心。”道姑请老太婆坐了,自己起身净了净双手,在三清祖师像前燃了一柱香,拜了几拜,持了法印,复在蒲团上打坐下去,过了良久,嘴里终于吐出一句“踏破铁鞋无觅处,万绿从中一点红”。老太婆听得真切,忙接了过来在口里不住念叨。道姑又在蒲团上打坐了许久,方才缓缓睁开眼来,轻手轻脚放了法印,慢条斯理道:“王家奶奶可记住了祖师旨意?”老太婆道:“记是记住了这句什么‘踏破铁鞋无觅处,万绿从中一点红’,只是这话里的意思,还望仙姑明示。”道姑浅笑了一笑道:“王家奶奶,有道是天机不可泄露,我帮您求这一句话出来,已是泄了天机。”老太婆急道:“求仙姑可怜老婆子一片诚心,给我一句明白话。”说完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约莫二三两重的碎银子塞到道姑手里道:“烦请仙姑在祖师爷爷面前多多烧香敬谢,若能依祖师爷爷旨意寻得合意的义子,另有十倍酬劳奉上。”道姑将银子收了,俯身在老太婆耳畔一番窃窃私语,老太婆一边听着,连连点头,喜不自胜。
一个驼背、瘦小的老儿驾着一辆牛车在添平府城里穿城而过,车是刚上过桐油的簇新的车,牛是一头长着一对大弯角的健硕的水牛,老儿身上却是衣衫褴褛。老儿手里握着一根柳枝,口里不停吆喝着牛儿,无奈牛儿却似乎不理不睬。“瘟畜生,平日里好吃好喝伺候着,每每到了出力的时候就偷奸耍滑!”老儿一边骂着,一边作势拿柳枝往水牛屁股上抽打,却又不舍得真打,十分力倒有九分落在车把上。不时有路边小贩招呼着老儿,老儿随口答应着,脸露焦灼之色。“王家爹爹,您老这是要去哪里?”“城东白云山。”“好远的路,王家爹爹去做什么?”“接我家老太婆。”问的人吐了吐舌头道:“爹爹,你何不在城西大车店里把你的水牛换一匹骏马,似它这般一步三摇,怕是日头偏西也到不得白云山,到时候又吃婆婆一顿老拳。”听那人说完这句话,周围的人们发出一阵哄笑,满添平府城里城外谁人不识得怕老婆的王家爹爹。老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却发作不得,心道你们这些六尺汉子,虽然比我这驼背五尺长了一尺,在人前时吆五喝六,回到家里大门一关,天知道有多少是和老儿我一样跪搓衣板的货色。老儿不再理他,嘴里发一声喊,手里的柳枝重重地抽在牛腚上,水牛不经意间吃了这一记打,受了惊吓,扬起四蹄奔跑起来。老儿骂道:“瘟畜生,求着不走,打着飞跑。”牛车吱吱呀呀跑着,突然斜刺里冲出一辆推车,水牛躲闪不及,直直扑了上去,把那推车连人带车撞翻在地。水牛又往前奔了数步,方才停下。老儿利索地从车上蹦下来,对那推车人喊道:“这是谁家后生哥哥,惊着了我的牛儿。”那人本已爬起身来,正拍打身上的灰土,看见老儿停车,又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嘴里不停叫唤。老儿走到那人近旁道:“哥哥,我和牛儿有要紧事办,哥哥不要耍笑,且起来,待我办完了事,请哥哥喝茶。”那人却浑不理会,只是杀猪似的叫痛,一会儿就围了一堆街坊四邻,老儿道:“你这人,可不是好汉,明明见你好手好脚爬了起来,却又坐倒地上,是何道理!”有小贩拉了拉老儿衣袖,低声道:“爹爹你只不该停车,你若是走了也就走了!你这一停,就被他粘上了,这泼皮可是城中有名的无赖,无事都要敲人几钱银子,你今天算是载在他手里了。”老儿道:“将心比心,我怕他万一有个好歹呢。”那人道:“可惜你一片好心换了付驴肝肺!”老儿心里叫苦不迭,心想要银子横竖没有,除非要我老儿的性命,只是这一耽搁,一定要误了接老太婆。说话间,已有那泼皮的相好们叫来了在街上值守的公差。那泼皮尚自歪在地上装腔作势,公差见了道:“原来是张五哥!真是开了天眼!平日里都是你撞人,今日是哪路神仙把你给撞了,撞得好!”张五呲牙咧嘴道:“官爷休要说笑,撞得不轻,骨头也断了几根。”公差踢了踢张五的腿道:“这里断了么?”又踢了踢他的屁股,“还是这里断了?”张五一连声的叫喊道:“官爷轻点官爷轻点!”公差对老儿道:“这是谁家爹爹,城里大街上人多,可不比你家乡下,赶着牛车乱跑。”众人七嘴八舌道:“这是城西头的王家爹爹,添平府城里谁人不识,谁人不晓,这位官爷怕是才到的添平。”公差拱手道:“陕西李枣,去年才到的添平!王家爹爹,你若是撞了旁人,有理说理,没理再谈钱,可是你今日撞的这个,却不是个说理的人,你说怎么办?”老儿道:“官爷说怎么办?”公差道:“他只要钱!你可愿赔他?”老儿道:“赔多少?”公差对张五道:“赔多少?”张五道:“没几两银子可是不成!”老儿气极道:“真是癞蛤蟆一张嘴比脑袋还大,老儿我半文钱也没有!”公差道:“几两太少了点,干脆把人家的田产房屋一齐赔给你好不好?管不了你了,跟我见官去吧!”
众人七手八脚将张五抬上老儿的牛车,一齐奔添平府衙而去。
添平知府周修德正在书房枯坐,百无聊赖,听得手下差人禀报,整理好衣冠,精神抖擞地来到府衙大堂,坐定后,拍一拍惊堂木,喝道:“堂下何人?”李枣上前禀报道:“禀告大人,有城西王家爹爹,驾牛车撞翻了城中市民张五。”周修德斜了一眼张五道:“原来是鼎鼎有名的张五哥,你可是我这府衙里的常客,多日不见,别来无恙否!”张五牙疼似的哼哼道:“张五见过大人。”周修德又望向老儿道:“王家爹爹,可是你驾车撞倒了这个张五?”老儿道:“我自吆喝着牛儿在路上走,怎料得这个张五兄弟突然冲了出来,也不知是他撞了我家牛儿,还是我家牛儿撞了他。”周修德笑道:“久闻王家老爹爹滴水不漏,今日凭这一句,就知道你不是浪得虚名!”有多嘴的旁听之人道:“若是浪得虚名,怎能挣得下那偌大的家当,真个是一滴水也不漏,一文钱也不舍。”周修德道:“人家家当再大,自有来处,关你甚事。”复又抓起惊堂木重重一拍,喝道:“肃静!”问张五道:“你怎么说?”张五道:“回知府大人,小人推着自家的车儿从巷子里出来,只看到一驾牛车如大风刮似的扑过来,躲避不及,幸得有车儿在身前抵挡,不然今日丧命在这贼老儿车轮下,也未可知,此刻身上筋骨断裂,剧痛难忍,还请知府大人做主。”周修德看向公差李枣,李枣道:“他两家说辞,基本属实,属下已问过在场人众,实是王家爹爹的牛儿跑得快,撞翻了张五。”老儿道:“这张家哥哥,我家牛儿撞也是撞了的,只因家中老太婆早上去了城东白云观,出发前下了军令,限我午时三刻赶到白云山下接她,半刻也迟误不得。”周修德道:“城中人多,爹爹打着牛儿飞奔,实属危险。”老儿道:“这个老儿我也晓得,只是我若晚到白云山,亦有危险。”周修德不解道:“有什么危险?”老儿道:“轻则一顿斥责,重则一顿打骂。”周修德哈哈大笑道:“原来王家爹爹畏妻若此。”老儿道:“让大老爷见笑了,不过这张家哥哥,老儿明明见他平安无事从地上起来,见我停车打问,才重又扑倒地下,想是未曾受伤,望大老爷明察。”周修德沉吟半晌对张五道:“张五,你这厮一向欺压良善,今日王家爹爹撞你个人仰马翻,也算是天公地道,不过话说回来,既撞了你,该赔你的,老爷我也着他赔你,你且说说看,该当如何赔你?”张五道:“首先,治伤要一笔银子,另外,伤筋动骨一百天,我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一家大小不能喝西北风,这又是一笔银子。”周修德道:“你看赔你多少合适?”张五道:“我家人多,一两半两银子可不够花销。”周修德道:“你说个数!”张五转了转眼珠子道:“要他五两,决不算多。”老儿倒抽了一口冷气,欲要分辨,周修德摆了摆手道:“张五,你看这样可好,撞伤你的是牛儿,不是王家爹爹,我懒得管你这里也要使银子那里也要使银子,我让牛儿自己赔你可好?”张五道:“牛儿自己如何赔法?”周修德道:“你道是如何赔法?当然是把牛儿赔给你,难道你一条性命,还有合家大小的生计,比不上一头牛儿金贵?”张五大喜。王家老儿、李枣等人皆面面相觑。周修德道:“张五,我这样赔法,你可满意?”张五道,:“满意满意,大老爷英明!”周修德笑道:“既然如此满意,还不快给老爷我多磕几个头谢一谢我?”张五忙不迭地翻身起来,纳头便拜。周修德哈哈大笑,其他众人有几个聪明的也明白过来,一齐大笑起来。周修德一拍惊堂木喝道:“张五,你这厮惯会敲诈哄骗,你看你这一付生龙活虎的劲头,身上哪里有一星半点的伤处,你当大老爷我是三岁小孩么!”张五此时才明白自己着了周修德的道儿,一场欢喜变成了一场空。周修德道:“也罢,看你这一身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今日多少也受了些惊吓,老爷我就格外开恩,不治你欺诈之罪,日后可不要再落到我的手里,左右,把这厮给我叉出去!”说罢手一挥,登时有几个如狼似虎的衙役冲下大堂,拎小鸡一般的将张五拖出府衙,扔在了大街上。众人齐声叫好。周修德道:“众位乡亲都散了吧。”老儿趴到地上,恭恭敬敬给周修德磕了个头,周修德忙从堂上下来,扶起老儿道:“老爹爹快快请起。”老儿爬起身来道:“大老爷明察秋毫,真是包青天再世!”周修德谦道:“老爹爹过誉了。”老儿又躬身行了一礼,欲待告辞,周修德道:“老爹爹请府内说话。”老儿愣了一愣道:“小老儿不敢。”周修德笑道:“老爹爹是不敢进我这五品朝廷命官的高门大第,还是不敢迟了去接尊夫人?”老儿赧然道:“大老爷说笑了,小老儿贫贱之躯,不敢辱没了大老爷雅室兰香。”周修德道:“好个雅室兰香!老爹爹请。”
老儿随周修德进到府衙后的宅院,周修德请老儿就坐,老儿推辞再三,努力伸张腰背,蜷在了下首的椅子上。小丫头端上茶水,周修德道:“老爹爹请用茶。”老儿道:“大老爷如此客气,真是折煞小老儿了。”周修德冲小丫头挥了挥手,小丫头退了出去。周修德压低了声音对老儿道:“老爹爹为何如此惧内?”老儿嗫嚅道:“骂骂她不赢,打打她不过。”周修德笑道:“莫非尊夫人是个武林高手?”老儿道:“倒也不是,不过她们妇道人家惯会撒泼耍赖,而且下手狠毒,抓挠撕咬,招招直取要害,若是和她一般出手,有辱斯文,若不和她一样招数,断无取胜之机,不如退避三舍,送她人情。”周修德笑道:“老爹爹受苦了!”又压低声音道:“老爹爹之苦,下官亦感同身受也。”老儿陪笑道:“大老爷说笑了,大老爷一府之尊,统领州县,威风凛凛,怎会惧内?”周修德摇头道:“威风凛凛那是在前院,过了中间那道小门,家法大如天。”老儿听得这句,眼前一亮道:“大老爷当真不是说笑?”周修德叹道:“悍妇如虎,下官何苦说笑。”
“虎在哪里,且吃我一拳!”话音落处,只见一个小童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周修德和老儿相视而笑。小童对老儿道:“你是谁?你是虎变的么?”周修德道:“阿蛮不得无礼,这是王家爷爷,爹爹请来的客人。”老儿道:“小老儿不是虎,算是个养虎的。”说完这句,不由得又兀自呵呵笑了起来,从袖子里摸了一块碎银子塞到小童手里道:“好个喜人的小公子,大老爷好福气!些些零钱,小公子拿着买糖吃。”周修德急忙拦阻道:“老爹爹不可。”小童将银子递还给老儿道:“老爷爷你拿回去吧!我不爱吃糖。”老儿道:“小公子爱吃甚么?”小童道:“我爱吃芝麻糕。”老儿道:“那就买芝麻糕。”小童欢呼雀跃道:“那好那好。”转头喜滋滋的对周修德道:“爹爹,有芝麻糕吃了。”周修德对小童道:“阿蛮,爹爹平常教过你的,小孩子不许受人钱财。”阿蛮看着手里的银子道:“爹爹的话我也记得,可是……”话未说完,忽地变脸哇哇哭将起来。“可是我要吃芝麻糕,怎么办?”老儿看着啼哭的小童柔声道:“小老儿给小公子的不是钱财,就是芝麻糕,一盒好大的芝麻糕。”一边双臂环抱道:“恐怕有这么大一盒。”小童破涕为笑道:“真的么?”老儿道:“小老儿可不敢骗小公子,小公子快快差人去买芝麻糕吧。”小童对周修德道:“爹爹我可不管你了,我去了。”说完不等周修德回话,一溜烟的跑了。
周修德望着老儿拱了拱手道:“老爹爹破费了。”老儿道:“难得大老爷抬举,是老儿有幸,得见小公子金面,若小老儿膝下有孙若此,就是问我要一座芝麻糕山,我也痛痛快快地给他。”周修德道:“老爹爹今年春秋几何?”老儿道:“小老儿六十有余。”周修德道:“难道老爹爹数十载一直忍气吞声,甘做裙下之臣?”老儿道:“年轻的时候,也曾有所图谋,奈何屡战屡败。”周修德笑道:“愿闻其详。”老儿叹道:“训妇之道,以新婚时最为紧要,若是在刚成亲时,能处处抢占上风,压她一头,如此天长日久,定可树规立矩。”周修德道:“正该如此!”老儿接着说道:“修文德以治国,立威信以治家,天下人不服,要修文德,老婆不服,要立威信,微信如何立,得靠拳头!”周修德抚掌道:“老爹爹高见。”老儿道:“高见我是没有的,一点低见还是自己吃了亏,慢慢悟出来的,只后悔当初一时被女色所惑,一世沦为妇人裙下之臣。”周修德道:“难道我们从今往后就只有逆来顺受了么?”老儿道:“屡战屡败之后,还有屡败屡战,小老儿有治悍妇三方,大老爷可愿一闻?”周修德喜道:“老爹爹快讲。”老儿道:“第一招,借酒壮胆!酒是个好东西,三杯两盏酒儿下肚,就算怂包软蛋也会豪气干云,此时借着酒劲,捉着那恶妇,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按住她一顿痛打,打出咱们男子汉大丈夫的威风,岂不快哉。”周修德道:“此招甚妙,老爹爹可用。”老儿道:“用也是用过的,可惜只能得一时之快,待得酒醒后,打出的那一顿,得用十顿百顿来还。”周修德道:“此招下官亦不能用,且不说下官不擅长那杯中之物,就算下官有李太白一般豪饮的酒量,也济不得半点事。”老儿道:“那是为何?”周修德道:“贱内出身武术世家,一身本事,若要动手,一根小手指头儿就能将下官戳翻在地。”老儿掩口吃吃笑道:“苦煞大老爷了,大老爷之苦,似乎比小老儿更甚。”周修德苦笑道:“那第二招又怎么说?”老儿正欲开口,听得门外脚步声近,周修德示意老儿住口。门外响起小丫头的声音:“禀报老爷,夫人叫老爷过去。”周修德道:“有什么事?”小丫头道:“夫人没说。”周修德道:“告诉夫人,我说完几句话,稍后便到。”小丫头道了声“是”。周修德听得小丫头脚步已远,向着老儿做了个请的手势,老儿接着说道:“第一招斗的是力,斗力不成,这第二招,斗的就是智了。”周修德道:“如何斗法?”老儿道:“第二招叫离家出走!这离家出走,自然就是我惹不起,我躲得起的意思,暂避敌之锋芒,以退为进。”周修德道:“此计亦妙!”老儿道:“这一计的要害,在于一个‘熬’字,就是你心肠硬,我比你心肠还硬,你不念往日的恩爱,我也不顾夫妻的情分,非要熬到你找我服软,大事可成。”周修德若有所悟道:“此计可用!”老儿道:“此计妙则妙,却也要花些本钱。”周修德道:“要什么本钱?”老儿道:“离家在外,饥餐渴饮,不得带点零散用钱?”周修德点头道:“这也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老儿道:“世上多是蛮横无道的妇人,家中的每一文钱,十根手指儿不够,恨不得添十根脚趾儿,一齐捂得严严实实,用一文,给一文,花了半文钱说不出名目,立马就要翻脸,摊上这样的妇人,要攒一点私房钱,可是比登天还难。”小丫头去而复返,在门外叫道:“老爷。”周修德道:“又是何事?”小丫头道:“夫人请您。”周修德道:“你先去,我马上就来。”小丫头道:“老爷还是动身吧,夫人说……”小丫头欲言又止。周修德道:“夫人怎么说?”小丫头道:“奴婢不敢说!”周修德道:“王家爹爹是我的知己客人,但说无妨。”小丫头道:“夫人说:‘周修德,你这狗官,拖拖拉拉的,让老娘好等!’”周修德涨红了脸皮喝道:“放肆!”老儿慌忙起身道:“小老儿不敢耽误了大老爷和尊夫人大事,就此告辞。”周修德故作镇定道:“闺帷之中,哪里来的大事!也罢,下官日后再向老爹爹请教!雁儿,替我送送老爹爹,老爹爹请慢走!”
书房内,知府夫人董沅君行一会,坐一会,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了几翻,又随手扔掉,满脸焦躁,耳听得门外脚步声沉重,知道是周修德来了,扭过头去努力将脸上换了一番颜色。周修德进得门来问道:“夫人何事见招?”董沅君转过身,望着周修德,柔声道:“相公,咱们自家夫妻,非得有什么事才能见你么?”周修德打了个寒噤道:“好好说话。”董沅君又捏着嗓子叫了一声“相公”,周修德掩面道:“夫人请说人话!”董沅君一声怒喝道:“周修德!”周修德一哆嗦,扑的跪在地上道:“请夫人赐教。”董沅君咯咯笑道:“起来!”周修德道:“下官不敢。”董沅君道:“甚么下官上官,我又不是你上司,是你老婆,叫你起来你就起来!”周修德道:“那我真起来了?”董沅君扭捏道:“起来嘛!”周修德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道:“下官有何过错,请夫人明示!”董沅君道:“没说你有什么过错。”周修德道:“我弱冠之年出仕为官,即今十载有余,沉浮宦海,若连这一点察颜观色的本事也没有,这十年我不是白混了?”董沅君怒道:“好你个周修德,枉你我夫妻一场,我拿你当亲亲热热的夫君,你却拿我当什么?你官场中谄上媚下的狐朋狗党么?”顺手摸了一本书砸向周修德,周修德吓得重又跪下。雁儿来到书房门口,欲言又止。周修德偷偷从地上爬起来,董沅君拿眼瞪了瞪周修德,周修德拿手指了指雁儿,董沅君对雁儿说道:“滚出去!”对周修德说道:“跪下来”。
董沅君问道:“你下午和那驼背老儿在房中鬼鬼祟祟说些什么?”周修德道:“无事闲谈,没说什么。”董沅君道:“无事闲聊,就能聊到什么母老虎?你且给我说说看,那贼老儿家中养的是什么样的母老虎?”周修德叹道:“阿蛮害我!”董沅君道:“阿蛮四岁,岂能害你!”周修德道:“夫人,天地良心,人前人后,下官决不敢说夫人半句坏话。”董沅君道:“我一向相信相公,就怕那些巧言令色的小人挑拨,坏了我夫妻恩爱。”周修德道:“夫人放心!”董沅君扶起他道:“那还差不多!”
阿蛮口里叼着一块芝麻糕,两只手里也抓着芝麻糕,骑在莺儿背上。莺儿两只手反到背后托着阿蛮,手里抓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大纸包,里面想来是一包芝麻糕。莺儿低下身子,阿蛮从莺儿背上溜下来,举着芝麻糕冲到周修德面前兴高采烈喊道:“爹爹,看看这是什么!”周修德将她搂在怀里,对董沅君说道:“夫人,你看这孩子,可是被你惯得不像样子了!”阿蛮朝周修德撅了撅嘴巴,把一块芝麻糕往他嘴里塞,周修德躲避着,继续说道:“你不给她缠足也就罢了,看看她浑身上下,可有一丝一毫女孩儿家的本色。”董沅君道:“缠甚么足,缠了足,还怎么习武!我不缠足,不也嫁了你周修德周大人。”周修德心道:“你那是仗了你强买强卖的爹爹!”董沅君道:“哪一日生了个男娃娃,我立马让她回复女儿装。”周修德道:“你又来了!”董沅君道:“柴米油盐酱醋茶……”阿蛮抢道:“吃饭睡觉打阿爸!”董沅君在阿蛮脸上捏了一把笑道:“人生在世,柴米油盐酱醋茶之后,阿爸接着的是诗书礼乐琴棋书画,阿妈接着的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还是我儿接的最好,吃饭睡觉打阿爸!”董沅君咯咯大笑不止,周修德仰天长叹道:“上邪!”
用晚饭时,董沅君扭扭捏捏地对周修德说:“相公,我让雁儿烫一壶酒,你我共饮几杯如何?”周修德只觉得头皮发麻,无奈地点点头。少顷,雁儿将盛酒的托盘儿放在桌上,满满斟了两杯。阿蛮喊道:“娘,我也要喝!”周修德道:“女孩儿不可!”董沅君道:“有什么不可,我不是女孩儿长大的?阿蛮喝娘的这一杯。”阿蛮嘬了几小口,小脸儿变得通红,周修德被董沅君逼着饮了满满一杯,脸上不红反白。董沅君将剩下的酒三口两口喝了,看着周修德,又看了看阿蛮,吃吃笑道:“再过得一两年,夫君便不是阿蛮对手。”阿蛮得意地蹦到周修德怀里喊道:“柴米油盐酱醋茶,吃饭喝酒打阿爸!”董沅君又是一阵大笑。阿蛮在周修德怀里拱了几拱道:“爹爹,我想睡觉。”周修德道:“阿蛮乖,爹爹哄阿蛮睡觉。”董沅君冲门外叫道:“雁儿!”雁儿进来,董沅君道:“把阿蛮抱去你房间吧!”又扶了扶头道:“我和老爷都醉了。”雁儿偷笑着抱起阿蛮出去了。董沅君望着她袅袅婷婷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这死丫头眼见得大了,一点也瞒她不过。”周修德道:“夫人说什么?”董沅君道:“等再过一两年,若我还是不能给你生个男娃娃,就把雁儿收了给你做妾,你看可好?”周修德吓得酒醒了一半,急道:“万万不可,夫人何出此言!”董沅君嗔道:“大惊小怪!你以为我下贱,怕你没得快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也是懂的,再说我一身的武功,总得后继有人。”说着坐到周修德怀里,媚眼如丝望着他道:“相公,等到生下男娃娃来,你教育他文,我传授他武,岂不两全其美!”两只手儿勾着周修德脖子道:“相公怎么不说话?”周修德看着董沅君染了红霞的俏脸儿,无奈地摆了摆头道:“夫人,我醉了。”董沅君低声笑道:“柴米油盐酱醋茶,吃饭睡觉生娃娃,当此良宵,你可不能醉!抱我睡去。”周修德无奈抱起她,两股战战起身,吃力地挪动着脚步朝卧室里走去。董沅君趴在周修德怀里,撒娇道:“有劳相公,相公辛苦了。”周修德言不由衷道:“得娇妻如此,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半点不苦。”董沅君道:“你是真话?”周修德道:“自然是真话。”董沅君从周修德怀里溜下来,一把抄起周修德,咯咯笑着,紧走几步到得床前,将他重重抛到床上,扑到他身上。周修德叫道:“夫人饶我。”
夜半三更,周修德醒来,只觉口干舌燥,摸下床来,寻了些茶水喝了,复又爬到床上,一双眼睛瞪得好比铜铃,一丝儿睡意也无,耳听得屋外起了风,一阵电闪雷鸣过后,屋顶响起了雨点溅落之声,身旁的董沅君兀自响着畅快的鼾声。日日拿我当种马!天长日久,似这样的日子,哪一天才是个头!周修德想着日间王家老儿传授的计策,可惜叫这悍妇打断了话头,没能听得完全。离家出走,可得有个由头,周修德忖道。此时突然眼前一亮,一个炸雷落在当空,将屋顶劈开一个大洞,碎瓦哗哗的掉落地上,跟着房顶上迎面洒下窸窸窣窣的雨点。周修德大惊,缩到床角,看着床榻一侧的董沅君仍旧沉睡未醒,电光火石间,周修德计上心来,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周修德溜下床,胡乱套上衣衫,摸出门去望了望,又小心翼翼转头回来,在箱笼里抓了些银两,瞅了瞅仍然在酣睡的董沅君,心头狂笑,摸出门去,走到后花园边,翻墙而出。且喜雨势并不大,周修德走到城墙边上寻了个暂避的所在,只待天明城门一开,便要遁出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