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都皇城,理政殿。
自从被卫墨带回来之后,萧逸辰便再度被安置到了那件间专门为他辟出来的屋子里,没有想象中的责问与迁怒,一切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唯一的不同是春枝自他回来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听白日里洒扫的小太监说起,是季太后看中春枝伶俐,赏了脸面,恩赐出宫嫁人去了,三日后,楚天赐以中宫皇后沈汐楉不敬太后为由,将其禁足宫中,无诏不得外出。也许整个西都皇城里除了楚天赐与卫墨之外便只有萧逸辰知道沈皇后禁足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他只是什么也不能说。他这次回来是为了救苏西溟的,可却一直不曾听闻楚天赐有什么处置的举措。萧逸辰也是无可奈何,现如今的他身份特殊而敏感,对于楚天赐更加是不敢轻易招惹。
因为皇后禁足,前朝着实乱了好一阵子,不只是原本沈鸿儒提拔的旧部,其余一些朝臣也纷纷进言,毕竟皇后乃一国之母,中宫不宁,则天下难安,皇后沈氏自册立以来一向淑贤有礼,此番若只是因为不敬太后,皇帝申斥罚奉已然是很重的处罚了,无端禁足难免会惹得天下非议。
可现如今的楚天赐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初登帝位的皇帝了,从帝都到西都,从建行宫到挖运河,楚天赐踩着无数的白骨与血泪,一点点的做到了什么叫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面对朝中大臣的进言,楚天赐一反常态的决绝,甚至将皇后所居的春和宫闭宫落锁,旁人一律不得觐见。看到皇帝如此雷霆手段,群臣虽有非议但终归君臣尊卑有别,不敢再冒犯天颜,最终只得作罢,而一直身处局外的萧逸辰却在这场看似儿戏一样的所谓宫变里察觉出了深寒彻骨一般的不安。
这样惴惴不安的过了一个多月,就在萧逸辰还没来得及打听到有关苏西溟与紫苏任何消息的时候,楚天赐却带着蛮族的国书,伴随着外面泼天的大雨,又一次让萧逸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绝望。
“好你个萧逸辰,朕原本以为你把格桑公主送走了就该安心了。”还不等萧逸辰跪地行礼,楚天赐一脸怒容,根本不等萧逸辰分辨,“想不到你费尽心思的把格桑送走竟然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臣惶恐。”萧逸辰连忙跪地。
“少在这装模作样了,你眼巴巴的跟卫墨回来,等的就是这一刻吧。”楚天赐说完将手中的国书扔到萧逸辰跟前。
萧逸辰打开国书粗粗浏览的一遍,看到最后双手竟然不自觉的颤抖起来,用近乎不可思议的语气喃喃道:“格桑有孕了……”
“何止是有孕。”楚天赐的嗓子里像是混杂着砂砾,“海格主君希望朕体恤他女儿初次有孕,让你出使蛮族以表慰问,然后抛却前嫌,共结两国姻亲之好。”
“那陛下可准了?”萧逸辰慢慢将头抬起,眼神里带着胆怯与期待,或许从小到大萧逸辰都没有如此渴望过什么,但这一次不同,初为人父的喜悦让萧逸辰再也顾不上其他,似乎只要楚天赐一点头,他便会飞奔向那里。
“准了?”楚天赐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决绝,“敬孝候旧疾缠身,何以能远行出使蛮族呢?”
“旧疾?”萧逸辰的心猛然一沉,像是预料到了什么危险的东西,屋子里瞬间阴冷了下来,那如刀锋一般锐利的杀气瞬间将这间屋子充盈,萧逸辰几乎是凭着本能回过头去,只见在烛光掩映之下,卫墨早已站在了那里。
“废了他的武功,但不能伤了他的性命。”
萧逸辰只觉得楚天赐的背影渐行渐远,他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紧接着排山倒海一般的疼痛夺走了萧逸辰最后的意识,那贯穿进四肢百骸的澎湃真气如刻刀一般在他周身上下的每一条经络里肆虐雕琢,宛若寸磔凌迟。
待萧逸辰再次醒来,已经不知过了多少时日,他只能感觉到自己被裹在厚重的狐裘里,那长长的硬毛刺得自己鼻子发痒,想要伸手去揉可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屋子里铜炉中的炭火烧得正旺,外屋的小火炉上温着药,旁边静立着一个小宫女在用扇子煽火,不时传来好闻的药香。萧逸辰张嘴想要叫人,可喉咙嘶哑的发不出任何声音,废了好大力气不过只轻轻咳嗽了一声却震得浑身都疼,顿时细密的汗珠布满了额头。
“侯爷可是醒了?”
原本侍候汤药的宫女听到响动朝里屋望了望,见到萧逸辰果然转醒,不由得大喜过望,连忙走到近前来倒了一杯清水,用银匙小心翼翼地送到萧逸辰嘴边。萧逸辰轻轻抿了一口,滋润了一下皱干的嘴唇,抬眼细瞧,这个小宫女竟然是紫苏。
“紫……”
“侯爷睡了好久,这水不能多喝,只润一润便好,一会儿还要喝药呢。”紫苏的眼里含着泪,见萧逸辰轻轻咽了下去这才把杯子放到一边,“侯爷既然醒了,那奴婢这就打发人去告诉陛下。”
萧逸辰想要阻止,但着实说不出话,又转念一想,楚天赐既然能重新安排紫苏回来伺候自己,想必是把苏西溟牢牢捏在手里了,这才能让紫苏言听计从,现如今自己形同废人,要杀要剐还不都是任由楚天赐处置,但亲眼见到紫苏没事,想必苏西溟现如今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不多时楚天赐全副銮驾来到这里,也不等众人行礼便直接坐到了萧逸辰身边。
“药。”楚天赐只冷冷的吐出了一个字,自然有身边近身伺候的小太监心领神会,将原本温在炉子上汤药端了上来。
楚天赐接过药碗,又在嘴边吹了吹,像是生怕烫了萧逸辰一般,这才将汤匙送到了萧逸辰嘴边,可萧逸辰却双唇紧闭,丝毫没有方才喝水时的乖觉,任凭温热的汤药流过脸颊,打湿了领毛,浸污了被褥就是不肯张嘴。
“给朕喝药。”
楚天赐的声音依旧冷冷的,可萧逸辰依然不为所动,倒是一旁的紫苏哽咽着说道:“侯爷您这又是何必,前些日子您昏睡着,也都是陛下亲自喂药,从不肯假手他人,如今您醒了应该感恩才是,就别这般执拗了。”
萧逸辰说不出话,双眼却死盯着楚天赐,将双唇闭得更紧了些,楚天赐又喂了几次,见萧逸辰根本没有喝的意思只得作罢,起身将药碗递给紫苏。
“紫苏,这几日你伺候侯爷喝药,等到他能下地行走了,再来报知予朕。”
“奴婢明白。”紫苏俯身跪地,恭送楚天赐离开。
天气渐渐转冷,不知不觉间又到了年关,经过这些时日以来的细心调理,萧逸辰终于告别病榻,可以拄着拐杖下地行走了,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原本消瘦的身躯现如今更加形销骨立,看起开宛如骷髅一般。他此番内息全摧,纵然卫墨下手之时多有克制,但伤及经络是在所难免的,多亏了太医院一班国医圣手倾力医治,这才能在年前下地行走,若是寻常人家,就算是终生卧床难起怕是也不足为奇。
自萧逸辰能下地了之后,楚天赐仍然放心不下,依旧钦命太医院细心调理,每日里诸如人参虫草之类的名贵药材不知送来了多少,似是只要是太医院开出来的方子,不管用药多怪诞难寻,楚天赐也绝不含糊,只要能将萧逸辰治好,他便在所不惜。
又到了腊月二十六,萧逸辰斜倚在廊檐下看着因为筹备年宴而忙碌不堪的太监宫女们,还有巡守的侍卫,那原本是萧逸辰最熟悉的,自从西都落成,每一条巡视的路线,每一组人员的换班,整个西都的安防与布控都出自萧逸辰之手,只是如今自己苦心安排的一切都成了囚禁自己的牢笼。
忽然一阵风起,萧逸辰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思绪不由得飞回到了几年前在行宫的那日,一样的腊月二十六,苏西溟带来了两袋子散碎银两和一应吃穿用度,而他跟楚天赐两人还在嬉闹之余写了春联,贴了福字……那时的日子多好啊,好到没有丝毫算计,只是这人心到底是会变的,不光是楚天赐,就连萧逸辰自己也是一样。而想到现如今生死未卜的苏西溟,萧逸辰的心又是拧着一样的难受。
终于到了除夕年宴那一天,萧逸辰因畏寒怕冷,又不耐久坐向楚天赐告了假,楚天赐心知就算让萧逸辰来到宴席之上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那些皇室宗亲,显贵重臣对于自己囚禁敬孝候一事一向略有微词,只是不敢明说,如今萧逸辰尚未真心归顺服软,一旦被别有用心的人大加利用,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索性便由着他去了。
理政殿里,紫苏端来温水准备伺候着萧逸辰更衣就寝。
“还是先等等吧。”萧逸辰摆了摆手,“外面又是歌舞又是贺词,想必一会儿还会有烟花,我本来就眠浅,今夜怕是想睡也难了。”
“那侯爷可还有什么吩咐?”紫苏小心翼翼的问着。
“你帮我备点香烛祭礼,我想去祭奠一下父母双亲。”萧逸辰说得很平淡,可一旁的紫苏却脸色大变。
“侯爷,在皇城里私自祭奠可是重罪……”
“我现如今还怕再多这一项罪名么?”萧逸辰不由得冷笑,“紫苏你不用害怕,他若是不想要西溟的命,任由我们怎么折腾他也没事,若是他想要西溟的命,就是我们再听话也没用。”
“侯爷说的对。”紫苏顿了顿,“奴婢陪侯爷去便是。”
说罢紫苏便打发门外伺候的小太监去取一份香烛祭礼,因为是在年关前后,各种各样的祭祀仪典多不胜举,内廷司一应的物品早就准备齐全,皇城里虽说不许私自祭奠先人,但法无外乎人情,只要肯使点银子便也不是什么难事。趁着小太监去取东西的档口,紫苏伺候着萧逸辰更衣,自从被卫墨废了武功之后萧逸辰的身子早已是大不如前,入冬之后尤其畏寒怕冷,紫苏生怕把这位千娇万贵的敬孝候爷冻个好歹,只恨不得把整个寝殿里的棉被都捂到他身上。穿戴整齐之后,紫苏又仔细检查了一下萧逸辰手里的暖炉,有往里面加了两块炭后才肯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