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正午,正是一日里太阳最毒辣的时候,影卫司衙门内的演武场里萧逸辰正舞着一杆银枪,但见银龙腾舞,矫若流矢,萧逸辰一身白衣如雪,缕着银丝的暗花光彩熠熠,衣袂随着时而挑起的枪花兀自翻飞。
这衣料名叫银丝锦,是明州织造局上贡的时新料子,长公主偏好素色,小侯爷母子连心亦是如此,因此明州织造便也在这素色的衣料上下足了文章。类似天青,浅碧,桃粉这样的颜色,一年里也不知往靖国公府里送了多少,而像银丝锦这样的衣料,十个织女马不停蹄的忙上三年也才能出一匹,之后便忙不迭的送到了靖国公府,到底也是长公主心疼自己的儿子,将这价值万金的衣料全都给小侯爷裁制了衣裳。
阳光洒在萧逸辰的脸上,勾勒出一个少年清秀纯粹的样子,如一块无暇的美玉,只是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便足以熠熠生辉,眸子里闪着光,带着少年特有的干净温润,像是清可见底的水泉,藏不住心事却明艳而灿烂。
“西溟,你看!”萧逸辰远远见他走来抖了个枪花站定,“我这套枪练得怎么样?”
“花拳绣腿。”苏西溟哗的一声打开折扇,扇子两面画着红梅,如点点鲜血沁染在缎子般的扇面上。今日他并不当值,故而未穿影卫军特有的獬豸服,只做寻常打扮,却更衬的整个人风姿翩翩。
“我这是花拳绣腿!”萧逸辰心知苏西溟定会这样说,也不恼怒只是提高了声调,言罢枪尖一挑化为寒星数点朝着苏西溟直直刺来。苏西溟早有准备,足尖一点抄身掠起,在萧逸辰的枪尖上微微一顿,如纸鸢一般的远远掠开。
小的时候卫墨因为公务在身,时常将萧逸辰托付给苏西溟教导,萧逸辰也还会时不常奶声奶气的叫上苏西溟一句“小师父”或是“三哥”,原本众人也都以为娇生惯养的小侯爷根本吃不了练武的苦,更何况是在卫墨的手下,可萧逸辰偏偏就是个你们都往东我就一定要往西的偏执性子,旁人既然都不看好他能练武,那他便偏要练出来个样子给旁人看看。可即便如此,也任谁都没有想到,小侯爷这一较劲就是十年,就连一向运筹帷幄的苏太后都不得不承认,当初的确是小看自己的外孙了。
“今日皇上移驾密云峰行宫避暑,就连国公大人与长公主也伴驾随行,你不是最讨厌暑热的么,为何不跟着过去?”苏西溟走到近前。
“人多,嫌烦。”萧逸辰的目光凝视在寒光四射的枪头上,也不知是不是当真厌恶,眉头竟然微微皱了起来。
“依我看倒是因为太后这几日凤体违和,不宜舟车劳顿,小侯爷为表孝心才留下的?”苏西溟笑着看向萧逸辰,这么多年来,也就只有在萧逸辰跟前,苏西溟的话才多些,也偶尔能开上几句玩笑,毕竟在影卫军中的每个人都必须保持最高的警觉,他们不能也不敢有任何的疏漏,因为任何的一点疏漏若是想要补救起来都不是几条人命可以填满的。
“你不也没去么?”萧逸辰迎上苏西溟的目光。
“我父亲与二哥陪王伴驾,京中还需我留守照看。”苏西溟说完望向天空,不由间觉得许是在都城待得时间太久了,就连天都感觉是四四方方的。
“有骠骑大将军和羽林卫中郎将统领禁军,料想也用不着你。”说罢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萧逸辰对这身衣服甚至爱重,没事时总爱细细打量,此时此刻也不理会苏西溟,径直走到一旁,让跟着的小厮打点起行头来。
苏西溟在影卫军中当值,本来就难得休沐,原本是心情大好,结果还没跟萧逸辰说上几句,所有的好心情都烟消云散了,只觉得那个从小伶俐可爱的萧逸辰长大之后怎么变得愈发尖酸刻薄起来,又在意吃穿,还好干净,一身的纨绔子弟做派。
“真是懒得理你。”苏西溟跟萧逸辰相处日久,倒也不是很在乎萧逸辰说些什么,只是他今日来影卫司衙门演武场来寻萧逸辰,自然是有另外的事,只见他故意清了清嗓子道:“我来是传太后的话,让你午膳之后进宫一趟。”
“何事?”萧逸辰神色一凛,隐约觉得大事不妙。
“还能有什么,想必是要考的你功课了。”看着萧逸辰挫败的样子,苏西溟顿时大为畅快。
夔帝移驾密云峰行宫之后,偌大的皇城一时间也变得旷廖起来,萧逸辰斜倚在御花园聆芳亭的栏杆上,满园的争奇斗艳也落不到他眼里半分,手间夹着一本书来回的晃荡,颇有“览罢文章意,不肯摹圣贤”的味道,只是一阵微风吹开书页,露出了里面精描细刻的插图,画上的人捏指念诀,一柄飞剑盘旋在空中……果然,这不过是一本剑仙传奇之流的闲书罢了。
小侯爷萧逸辰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教书先生满口的之乎者也,也是亏的有苏太后给他撑腰,靖国公也不敢把自己这个儿子怎么样,只得由着他去了。不过萧家到底是书香门第,苏太后也不好宠溺太过,一样送到了国子监,时不常的也将萧逸辰宣进宫中督促一番。自从夔帝移驾行宫避暑之后,苏太后便以‘侍疾’的名义,一道懿旨把萧逸辰宣到了宫里长住,除了偶尔去影卫司衙门习武之外,其余时间全都留在宫里。原本这外姓之人是不能在后宫久留的,可偏偏这位敬孝候爷与众不同,到底是太后的亲外孙,夔帝的亲外甥,外朝言官虽偶有微词,但这可是实打实的皇家家事,夔帝按下不提,众言官也只得作罢。不仅如此,夔帝还特别传旨内廷司,给苏太后所在的雍庆宫每月多加了一份敬孝候的份例,规制比照普通皇子,虽说苏太后每月就算没有这点银子照样能让萧逸辰吃好的穿好的,但夔帝的这份心意却当真办在了苏太后的心坎里。之后,苏太后索性把坐落在雍庆宫南角,长公主出嫁前居住的静宁堂打扫出来,又专门指派了一干侍女奴才伺候,即使萧逸辰每年能在宫里住的日子满打满算不过三四个月,可这样的隆宠当真是放眼整个大夔朝也再没有第二个人能享受得到了。只是苏太后每每问起萧逸辰的功课,大多都要惊动整个太医院,不是萧逸辰挨了板子就是苏太后气大伤身勾起了旧疾,天长日久刚毅坚强如苏太后也不得不认命,只是萧逸辰身为世家公子不读书是断断不行的,苏太后虽然心知萧逸辰不是读书的料却也要时常将他宣近宫里督促一番,正如今日苏太后让萧逸辰背书,自然又是磕磕绊绊,苏太后这才罚他到花园里背书,可萧逸辰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本仙侠演义看了起来,不知不觉又荒废了半日光景。
这时有一个宫女从远处寻来,单看其穿着,萧逸辰便已经知道她是雍庆宫中的人,下意识的想要把书藏好,但细视之下便也放下心来。不同于其他宫嫔的侍女丫鬟大多穿些嫩粉,桃红之类的娇艳色彩,雍庆宫里的所有女眷,上至太后的近身侍婢,下至粗使的浣洗嬷嬷一律都是身穿湖蓝,翠绿这样的庄重颜色,这虽与太后的年岁有关,同样也是为了区别太后与后宫中其他宫嫔。苏太后掌理后宫多年,可谓是恩威并施,将这偌大的后宫打理的井井有条,是以就连雍庆宫里的宫人行走在这宫里也是比寻常奴仆高上一等的,尤其是眼前走来的这位便是苏太后一手调教出来,专门服侍敬孝候萧逸辰的。
“紫苏你来的正好,本候看书看得正乏味呢。”萧逸辰顺手把书扔到了石桌上,起身抖了抖袍袖。
紫苏朝萧逸辰浅施一礼便直接俯身过去帮萧逸辰整理腰间的玉佩香囊,边整理边说道:“若是让太后知道侯爷在看这些闲书,说不定又要罚您了。”
“罚也就这样了,难不成还能像小时候那样打我板子。”素日里说话一向尖酸刻薄的小侯爷在紫苏面前温顺的就像一只小猫,完全不见平日纨绔子弟的做派。紫苏正值妙龄,比萧逸辰大上几岁,本就做事老诚,又经过苏太后的悉心调教之后,愈发的滴水不漏,莫不是如此以苏太后对萧逸辰的宠爱,也断不会让不牢靠的人来服侍,而且更为难得的是萧逸辰竟也喜欢。
许是方才萧逸辰团坐的时间太久,缀在玉佩香囊下面的流苏纠缠到了一起,紫苏不由得有些吃力。
“弄这些劳什子做什么。”萧逸辰见紫苏好半天也没解开,便不想让她辛苦。
“侯爷倒是没什么,若是太后瞧见侯爷衣冠不整,定是会责怪奴婢没把侯爷伺候熨帖的。”说话间紫苏理顺了流苏又正了正萧逸辰的衣襟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太后那备了侯爷最爱吃的藕粉马蹄糕,让奴婢过来寻侯爷回去呢。”
“这个时候祖母不是应该在小睡么?”萧逸辰有些奇怪的问。
“说是前些日骠骑大将军在密云峰的溪涧中偶然寻获了一只大龟,足有百十来斤,皇上说龟主仁寿绵长乃是祥瑞,便派人连夜送进宫来进献太后。”紫苏说道:“这不才送到雍庆宫里,各宫的妃嫔娘娘听到消息都想来看个稀罕呢,就连奴婢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那么大的龟。”
“一只大王八有什么好看,御膳房的水塘里不还养着好些呢么。”萧逸辰一听后宫的人都到雍庆宫去了,更是得皱起了眉头。
“那怎么能一样。”紫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看着萧逸辰。
“那怎么不一样。”萧逸辰一摊手,“那么多人来就为了看那个东西,当真无趣。”
“那侯爷想怎的?”紫苏问。
“你陪我在这御花园里逛一会儿,等祖母那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咱俩再回去。”萧逸辰歪了歪头,到底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心里的好奇是止不住的,只见他顿了顿道:“那时候我们看个够。”
紫苏暗道侯爷这不是还想看,却也没说什么,只是点头道:“都依侯爷。”
午后的御花园林荫茂密,花木飘香。萧逸辰与紫苏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浓荫里,阳光透过纵横交错的枝桠在石子路上散落下一片斑驳。
两人游走了百十步,石子路的拐角,花圃里的牡丹开的正艳,虽说盛夏时节早已过了牡丹盛放的灿烂光景,但这一簇牡丹显然是经人悉心侍弄过,又特意选在了这样一处阴凉的所在,是以这花开的并不逊于仲春时分。萧逸辰原打算走上前去细细观赏,却没想到刚走过去,便见到两个侍女跪在花圃边不住的抽泣,一旁站着一位华服公子,年岁与萧逸辰相仿,手底下的小太监正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
“你们两个不识抬举的东西,我们七皇子看上了你们侍弄好的花是你们的荣幸,采去几朵怎么了,就算是连根拔走本也使得,你们搬出皇后娘娘来莫不是就想压我们皇子一头……”
那小太监口沫横飞的数落着两个侍女,而那两个侍女则是一边哭一边央求着,萧逸辰走的近了些才听清楚,那两人带着哭腔喃喃的说的大概都是这牡丹是皇后娘娘细心栽培,求七皇子开恩之类,一旁的七皇子许是听得那两人的央告听得烦了,大声喝道:“你们若是这么忠心,我便把你们剁成肉酱,给这些花儿做肥料算了。”
听得七皇子这样厉声的呵斥,两个小侍女立时抖如筛糠,直求着七皇子饶命,这时候那个小太监一摆手,走上了两个侍卫,就要来拉那两人。
便是这样的时候,那小太监依旧不饶人,尖着嗓子继续说道:“你们冲撞了七皇子,本就该死,又坏了我们皇子游园的兴致,更加是罪不可恕。”说罢对那两个侍卫吩咐道:“还不拖去僻静的地方打死,然后按我们皇子的吩咐剁成肉酱埋在花圃里做肥料!”
“住手!”萧逸辰一声断喝,直吓得那小太监一哆嗦,转过头来,隐约见到一个半大孩子,立时无名火起又尖声喊道。
“是哪个不要命的敢在这撒……”撒野的野字还没说出口,萧逸辰便一个箭步冲上前来,窝心一脚直把那小太监踢出去三丈远。
“本候的命你也敢要!”萧逸辰说完怒目而视,他平日里英雄演义之类的闲书不知看了多少,又时常听卫墨和苏西溟给他讲那些江湖掌故,最是看不惯这种仗势欺人的行径,正如今日这小太监,最是让萧逸辰鄙视和厌恶的。
“奴才拜见侯爷。”那刚被踢飞的小太监,原本正想起来跳脚骂人,他自小跟着七皇子狐假虎威惯了,哪里吃过这样的亏,但一听那人自称‘本候’立时便知道了眼前这位便是深得太后与皇上宠溺的敬孝候萧逸辰,心悸之余也顾不上去揉被踹得生疼的胸口,连忙爬起来下跪行礼。
“你敢动我的人!”七皇子见自己的人挨了打,就像是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再加上这次夔帝楚雁北行宫避暑只带了太子楚天赐一个皇子随性,心里更是憋了一股火,转身对身后的侍卫大声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他拿下。”
“谁敢!”还不等萧逸辰说什么,只听得紫苏朗声道:“你们一个个都不想要脑袋了吗!”
那七皇子见到紫苏也是一顿,神情不由得迟疑起来,犹豫了一下说道:“紫苏姑娘今日好大的气魄!”
“奴婢不敢。”紫苏欠身一礼,“如今太后卧病,需要静养,华安殿日夜为太后诵经祈福,若是这样生死打杀的事情传到太后耳朵里,想必对七殿下也不好。”
七皇子楚天元是夔帝最小的儿子,其母荣贵妃苏氏是当朝骠骑大将军的亲妹妹,苏太后的亲侄女。荣贵妃能有今日的恩宠全然都是夔帝看在苏太后的面子上,虽说如今太后久居深宫不问政事,但说起话来依旧是重逾千钧。
时至今日,夔帝的后宫诸妃嫔包括皇后在内,若是母家略有些根基根脉的,要么领个挂职闲散的差事,要是安心守着每年的恩赐俸禄,除了个别几个位份较高的妃嫔之外,多数是没有实权在手,这本也是夔帝有意为之,为的是避免外戚干政,唯独看在太后的面子上保全了苏氏一族。苏太后与夔帝母子连心,自然知晓彼此心意,是以现如今的苏家虽然看似一门四将,荣宠无限,实则权利却尽在军中,在前朝后宫除了苏贵妃之外只得倚重苏太后。而苏太后如此苦心孤诣,不仅仅是为了应对夔帝楚雁北的猜忌,更是为了保全整个苏家。
如今夔帝年逾半百,中宫皇后育有嫡长子楚天赐,被册立为太子,只因为季皇后的母家在朝中没有什么势力,骠骑大将军苏鸾峰便动了让自己妹妹所生的七皇子被册立为太子的心思,是以鼓动群臣反对,说太子无德,理应改立贤明。而见事情发展至此,其余的几个皇子也都不甘示弱,纷纷联络朝臣,意欲谋得太子之位,俨然一场夺嫡大战即将一触即发。朝中大臣偶也有想谋一个从龙之功,是以无论哪一个皇子联络,都会有朝臣响应。夔帝不胜其烦,这才移驾密云峰行宫,名义上是避暑,可这次他不仅未带妃嫔,就是在众多儿子中,也只带了太子楚天赐一人前往,夔帝此举虽未明说什么,意思却已然不言而明,是以一时间也堵住了朝臣议储的声音。
楚天元瞪着萧逸辰,目呲欲裂。
“你给我等着!”楚天元明白有紫苏在,自己定然是不能把萧逸辰怎么样,更可况在这样关键的时刻,若是因为这样的小事影响了自己在苏太后心中的形象反倒得不偿失,于是只得恨恨作罢,带着一干随从离开。
“侯爷不必记挂此事。”紫苏打发了那两个侍女转身对萧逸辰说道:“想必此时雍庆宫中各位妃嫔也该散了。”
萧逸辰并未答话,凝视着那一簇牡丹,本不应该是这个时节开的东西,此时此刻却开得如此绚烂,宛若唱尽繁华的最后一抹恢弘,再绚烂也不过是弹指一瞬。
过了许久,萧逸辰才喃喃道:“散了,是该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