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冬的第一场雪将整个皇城掩映在一片白茫茫之中,那原本明黄色的琉璃瓦也变得朦胧灰暗起来。干冽的空气混合着皇城之中原本的压抑,让人愈发的喘不过气来。
启德门外,萧逸辰一身正冠朝服,威风凛凛,如即将踏上战场的少年将军。今日,萧逸辰生平第一次以敬孝候的身份向那个身居重重宫禁当中的人递上了请安的折子,随后便有内侍传令尚书省,谕令言明辍朝一日,当日所有上奏的文书全部留中,由中书令沈鸿儒率内阁群臣于中书省议事,若有加急快报则直接送往中书省,交由沈鸿儒全权处理。
来到中元殿,萧逸辰重整朝服,扶冠静立等候皇帝的召见。
若是依着萧逸辰以往的性子想必早就已经冲进内殿了,可如今的他不敢也不能再这么任性下去了,萧逸辰也愈发的明白,当一个人身上承担的东西越多,便越不能随心所欲,当对这个世界看的越通透,便会越来越谨小慎微,似乎也从这一刻起,萧逸辰也能够越来越理解楚天赐,理解他的无奈,孤单与不得已,也明白了为什么靖国公府要在这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平白无故遭人怀疑记恨。
可时间由不得萧逸辰胡思乱想,殿内传事的小太监这时已经站在了萧逸辰的面前。半弓着身子,神色谦卑而恭顺。又犹豫了半晌,萧逸辰在传事小太监的引领下亦步亦趋地走进中元殿。
一步一步,萧逸辰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甚至都不清楚自己究竟在紧张些什么,可中元殿里的路就那么短,还不待萧逸辰彻底平静下来便已经来到了正殿门外。
“启禀陛下,靖国公世子,敬孝侯萧逸辰到。”传事的小太监通报完后便乖乖立到殿外,这时殿门打开,一个首领模样的太监屈膝行了个礼,抬手示意萧逸辰进去而他自己却反身从外面把殿门紧紧关上。
门轴发出沉闷的‘吱嘎’声,这偌大的正殿里,此时便只剩下楚天赐与萧逸辰两个人。殿门关上的瞬间,萧逸辰的心也随之一沉,隐约之间萧逸辰似乎有一种错觉,仿佛自此开始,自己的往后余生都留在了这黄瓦红墙的勾心斗角之中。从这一刻开始,曾经那个不谙世事,一心玩闹的萧逸辰便只能活在自己的记忆里;从此以后,这个世上有的只能是那个堂堂靖国公世子,先帝御封的敬孝侯。
“臣,敬孝侯萧逸辰叩见陛下。”
萧逸辰把自己的身子埋的好低好低,团绣的大红猩猩毡铺地,支出来的细碎硬毛刺的手心、额头麻酥酥的疼。
“你不是应该昨夜便来见朕的吗?”
声音从头顶传来,萧逸辰瞬间脊背发凉,他感受到了一种冰冷的杀意,那是来自权利巅峰的生杀予夺,是驱使着无数人舍生忘死也到奋力一搏的东西。
“若是昨日,我便还是行宫里的萧逸辰。”萧逸辰慢慢抬起头,迎上了楚天赐的目光,“而今天在这的,是陛下需要的萧逸辰。”
“朕需要的?”
“靖国公府的忠诚,陛下难道不需要么?”
“你敢威胁朕!”
“如果陛下非要把这当成威胁,那放眼整个帝都,乃至整个大夔朝,这样的威胁岂不是太多了。”萧逸辰凛然不惧,他心里清楚,经过昨天夜里所发生的一切,若是不将有些事情分辨清楚,那对于自己,乃至整个靖国公府而言都会是一场灾难。
“陛下虽有一统天下的雄心,奈何朝局如此,陛下若是连这一点都看不通透,又如何能坐得稳这至尊之位。”萧逸辰说得恳切。
“放肆!”楚天赐暴怒而起,将书案上所有的东西都掀翻在地,原本叠放齐整的奏折节略如雪片一般纷扬散落,在朦胧的缝隙间,萧逸辰看到了楚天赐因怒而扭曲的脸。
“臣在行宫里放肆的多了,还请陛下见谅。”
“你——”
楚天赐从书案后冲了过来,一把将萧逸辰从地上揪了起来,死死地掐着他的脖子,目眦欲裂。
“别以为你在行宫救了朕一命就可以为所欲为,信不信朕杀了你!”
“若是早知道要面对这一切,还不如死在行宫里来的干净。”
萧逸辰任凭着楚天赐的手渐渐收紧,他没有反抗也不能反抗,此时此刻在他面前的不再是行宫之中的那个落魄太子,而萧逸辰心中也清楚在楚天赐心里,一直有那么一股子恨意,从他将自己藏在床下的禁军令牌偷偷拿走,萧逸辰便知道楚天赐是恨自己的,他恨自己的身份,恨自己背后的靖国公府,恨在那样敏感危急的时刻还有义无反顾帮衬自己的苏西溟,更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萧逸辰明白,若是不让楚天赐把心里的这股子恨发泄出来,任凭自己说什么也都是无用的。
猛然间,楚天赐撤开双手,呆呆地伫立在原地,像个无助的孩子,一如在行宫之时。
曾几何时,萧逸辰都是支撑着楚天赐咬紧牙关坚持到现在的最大动力与精神寄托,所以他才会在听闻萧逸辰的死讯时那样的震怒,又会在得知萧逸辰还活着的时候那样的狂喜,可理想与现实之间总是那样的讽刺,当萧逸辰就这样活生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一切又与自己所设想的完全不同了。在楚天赐的记忆里,萧逸辰只是一个单纯到近乎义无反顾的小孩子,可此刻现在自己面前的萧逸辰,才是真正的萧逸辰,他是靖国公府的世子爷,是先帝御封的敬孝侯,在他的身后站着的是一班靖国公府的门生故旧,还有以昭襄太主为首的皇室宗亲……
这一切的一切,就像一个又一个冷冰冰的筹码,硬生生的将两个原本患难与共的人阻隔成死生不能相见的仇敌。
“你回去吧!”楚天赐的声音平静而冰冷,像是无奈的妥协,“想要什么恩赏,回去拟个折子呈上来吧。”
“恩赏……想不到陛下现如今还执着于权欲二字无法自拔。”萧逸辰仰头长叹,“陛下难道还不明白,这天下不是谁有权便是谁的,这天下是天下人的,而陛下所拥有的只是一个名分,一个万民拥戴与你的,任谁都不能轻易取而代之的名分。今时今日,难不成陛下就未曾思量过半分先帝殚精谋国的不易,半生经营的辛苦?这一家一国的担子如今交到陛下的手上,不是让陛下您想下棋一样算计着手里能握有多少军队,在朝野上下有多少人违心也好,实意也罢的听命于您,难道陛下就从未想过只要心怀万民,自然四海归心,天下太平。”
“四海归心,天下太平……”楚天赐面如寒霜,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最后才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句,“你说得这些又谈何容易。”
“那些光耀古今的贤君明主有哪一个是轻而易举便做到的。”萧逸辰反问,“而陛下所要的忠心,到底是只忠于一人之忠心,还是那忠于天下之忠心?若陛下真能胸怀万民,这忠于天下之忠心又与忠于陛下之忠心有何区别!”
“忠于天下之忠心……”楚天赐原本阴郁的双眸里猛然闪过一丝光彩与决绝,那是希望与梦想的颜色,却又混淆在了一起,变成了最深沉的黑。这一刻楚天赐想到了太皇太后,想到了她憔悴的面容和枯槁的手,还有那一夜太皇太后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宁负所有,不负天下!”楚天赐从低哑的喉咙里挤出了这样一句话,也许到了现在,楚天赐才开始明白那句‘孤家寡人’到底不是平白无故叫的。
“陛下圣明!”萧逸辰撩袍跪地,顿首再拜,“陛下既有安定天下,福泽苍生之志,那靖国公府便永远是陛下手中最锋利的刀剑,最牢固的盾牌,从今以后,此身此心全然交托于陛下一人。”
“好!”楚天赐这一句听起来豪情万丈却难掩他心中的低沉与失落,他从未想过再与萧逸辰见面,两人竟然会变成这个样子,就像是在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这十多年来,他虽有东宫之封却也尝尽了世间冷暖,人心凉薄。纵使如今皇位在侧,天下在手,楚天赐也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会被别人一朝轻易夺走,他日思夜想,辗转难眠,寝食难安,生怕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于是他才那么迫不及待的想要把一切力量握在自己手里。唯独萧逸辰的存在,像一股暖流,楚天赐原本想着能将这股暖流牢牢握在手里,一直温暖着自己,可现如今这股暖流也似乎要溜走了。
萧逸辰回来是劝自己做一个好皇帝的,只是劝自己做一个好皇帝的而已。
可在楚天赐的骨子里,何尝不想做一个好皇帝啊,从他入主东宫的那一天起,他便开始怀揣着这样一个梦,直到残酷的现实一点一点将他原有的壮志雄心消磨殆尽,取而代之的则是无穷无尽的担忧与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