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在落满积雪的山坡上荡漾出耀目的光彩,挂在枝丫上的冰雪与还未落尽的枫叶共同构成了一幅明艳而又肃杀的画卷。放眼望去,在一片灰白色的大山上,偶尔跳脱出几抹鲜亮的红,被封在晶莹的冰壳里,在这漫长的冬季一如既往的释放着炽烈的生命色彩。
京畿,彤云山。
因山上遍植‘雪枫树’,到了每年的仲秋之际,漫山遍野的枫叶如熊熊燃烧的火焰,望之鲜艳明丽,若有微风吹来,满山的红叶翻涌不息,如浪如云,彤云山因此得名,而若是到了冬季,山中白雪红叶交相辉映,美轮美奂,踏雪观景之人更是络绎不绝。
山脚下的一处阳坡,星星点点的坐落着几处民居,入山观景者大多由此上山,久而久之人们便称呼此地为“红叶口”。虽说这远不够一个村庄的规模,但总有三三两两的文人公子往来其间,每到夕阳西落,各家燃起袅袅炊烟,为这一处人间仙境平添了几丝烟火气。
前几日,苏西溟带着昏昏沉沉的萧逸尘在这里的一处猎户家落脚,这猎户姓李,原也是绿林好汉,当年影卫军广纳江湖高手,这人应召入伍,后因伤而退,在苏西溟的安排下来到这彤云山红叶口落户,也同样作为影卫军留在民间的眼线暗桩,只单线与苏西溟联系,此番萧逸辰病重,苏西溟只得带他落脚于此,对外也只说是从外地慕名进山游玩的两兄弟,弟弟不小心感染风寒,不能成行,碰巧在此借宿几日。此地民风淳朴,又见惯了这世家子弟进山游玩,偶有一两个人感染了风寒也是常有的事,只是今年帝都生了夺嫡叛乱的大事,彤云山虽离帝都很远,但多多少少受到了波及,已经过了踏雪赏叶的最好时候,这蜿蜒的山路却见不到几个行人,不过细细打量这两人也像是大户人家公子的穿衣打扮,便也没什么人疑心,那猎户腾出了一间房子让两人住下,又拿来山林里专治伤寒的土方草药,用山上的雪水煎了,说是三副药下去保准会好。
萧逸尘喝了药之后病情大有起色,苏西溟千恩万谢,奈何当时行色匆匆,没有准备多少银两,只得解下自己腰间的玉佩相赠,那猎户当年深受苏西溟的恩情,此番那里肯接,但到底推拒不过,只是一直挽留两人在这山林里多住些时日。苏西溟心里明白,萧逸尘好了寒疾但身上还有旧伤,若是能在此处细细调养方才是上策。
几日后,萧逸尘身上的伤好了大半,到底是从小练武的底子,这几日吃的都是山上的野物,再加上苏西溟每日夜里不断送度真气,助其疗伤,别看才几日光景,萧逸尘竟也可以下地活动了,只是脸色依旧不好。
这一天,阳光明媚刺眼,微风送来了彤云山里冷冽的空气,夹杂着枫树林特有的香,让人闻起来分外清爽。萧逸尘身上的刀伤大多都已经结痂,这些日子正刺痒的难受。
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萧逸尘一个人落寞的身影,他走到挂着腊肉的架子前,烟熏的香味和肉脂本身的味道混合成了一种山林里独有的味道,自然、淳朴又夹杂着几丝跳脱的野性。院子中央晒着几张动物的皮子,多是山羊的,还有几种萧逸尘也叫不上名字。在这不大的院子里转了几转,身后是三间木头房子,房子后面柴火堆起了老高。
就在这一方不大的天地里,萧逸尘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曾有过的宁静,在被禁足在行宫的几个月里,萧逸尘深深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无能为力,知道了原来一个人活在世上,也会有诸多无奈,这无关富贵,无关身份,只要是活着就会有那些舍不掉又求不得的事情。
当种种纷乱的思绪在脑海中纠缠不息的时候,一个瘦削的身影慢慢聚合成挥之不去的残念,随后熟悉的钝痛又从胸口蔓延开来。无数次在梦境里,那个人带着高深莫测的笑离自己越来越远,然后萧逸尘会在睡梦中惊惊醒,眼睛却是酸酸的,而萧逸尘却倔强的不肯让那不知道代表着什么的眼泪流下来。
渐渐地,眼前的一切又开始水汽氤氲,萧逸尘仰头望天,只见蔚蓝的天空一眼望不到尽头,那应该是属于飞翔着的鸟儿的颜色,没有丝毫的眷恋与牵绊,只是那样的干净而纯粹,像是书里描绘的海,萧逸尘从没有见过海,甚至没有出过帝都,脚下的彤云山是他除了密云峰行宫之外到过的最远的地方,而现在只要他愿意,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他就能见到真的海了,然后他会学着去忘记,忘记属于帝都皇城里的一切,忘记门庭深重的靖国公府,忘记曾经那样疼爱自己的苏太后,忘记朝夕相伴的紫苏,甚至忘记那个人……
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山歌,那是猎户李叔在打到好猎物的时候一定会唱的那一段,在简单的旋律里,每一个音符都带着雀跃。萧逸尘记得上一次李叔唱起这段山歌,是因为打到了一头野猪,而今天苏西溟也陪着李叔进山,许是抓到了什么更稀罕的东西。
好奇心驱使着萧逸尘朝不远处的山路上望去,目光透过半掩的柴扉看到了一个挺拔的身影。苏西溟手里拿着一把猎叉,肩上扛着树皮搓成的绳子,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阳光从他的身后射来,将他笼罩在一丛和暖的光晕里。苏西溟的身后跟着猎户李叔,只见他肩上扛着一只像鹿又不是鹿的东西,眉梢眼角都带着溢于言表的喜悦。
“逸辰,你看我今天抓到了什么。”苏西溟走进院子里,放下手里的东西,“估计你都没见过,我今天也是第一次抓这东西,你是不知道这东西多机灵,跑的还快……”
看着苏西溟滔滔不绝的样子,萧逸尘会心一笑,将刚才的不愉快暂且抛到了脑后,还不等开口去问那是什么,就听猎户李叔兴高采烈的说道:“几年不见,三公子的功夫愈发让人刮目相看啦,就这香獐子在林子里是出了名的难抓,这畜生性子机敏,又胆小怕人,平时我们下的陷阱套子它都能闻出来,一见到人来了就往密林里钻,平时连见上一眼都不容易,却没想到三公子居然能抓到一只活的。”
萧逸尘细细打量那个被捆住四蹄扔到地上的香獐子,只见它头上没有鹿一样的角,全身为暗褐色,走近了些才看清在腹背上还有许多肉桂色的斑点,而最令萧逸尘吃惊的是这只香獐子犬齿微微外伸,露在唇外成了两颗森森獠牙。看到有陌生人走进,怒目圆睁,呼出阵阵白气,奈何四蹄被困,挣扎不开。
过了一会儿,只见猎户李叔拿来了一把特殊的小剃刀,掰开香獐子的两条后腿,随着一声惨叫,猎户李叔手起刀落只几下便从香獐子身上割下了一个鹅蛋大小的毛球,猎户李叔掂了掂手里血淋淋的毛球,笑的愈发开心了,看了看在一旁不解的两人说道:“这叫当门子,也就是麝香,是整只香獐子身上最值钱的东西。”
对于麝香,苏西溟和萧逸尘都不陌生,只是第一次见到取麝的过程,之后苏西溟帮着猎户李叔剥皮取肉,李叔还特地把獐子的一对獠牙留给萧逸尘,说这是山林里传了多少辈子的老讲究,香獐子生性机敏,行动灵巧,若是这一对獠牙戴在身上是能躲辟邪异的。
等到手头上的事情都处理完后,猎户李叔连午饭都没吃就急忙带着那块麝香去帝都变卖,顺便去打探一下消息,临走之前还特地拿出碳炉和野蜂蜜,让苏西溟和萧逸尘将蜂蜜刷在獐子肉上,再用碳炉炙烤,两人如法炮制一时间甜腻的焦香与獐子特有的香味弥漫开来,令人食指大动。
到了傍晚,猎户李叔拎了些酒菜回来,可见那块麝香卖了个好价钱,但这猎户的神色却不似得了一笔横财般喜悦,反倒略有愁色。
月上梢头,在暖暖的木屋里,三人推杯换盏,李叔虽略带愁容却依然喝的不亦乐乎,席上李叔给苏西溟和萧逸尘讲了很多当猎户的习俗以及山林里的轶事,或多或少带有些神魔鬼怪,听得萧逸尘分外入迷。
酒过三巡,李叔肚子里的故事也讲得差不多了,又喝了几盅酒犹豫了半晌借着酒劲说道:“三公子,有件事事关令尊苏大将军……恐怕……”
“恐怕什么?”苏西溟心下一沉,料想不会是什么好事,“李叔,我父亲到底出什么事了?”
“令尊被判凌迟极刑,一月之后便要在东山刑场行刑示众啦。”那猎户说完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划过咽喉就像烧红的刀子一样,他在影卫军中效力多年,虽说只在外围做一些刑讯缉捕的差事,但对于皇权之内的诡谲与不堪早就看的分明,若非如此也断不会因为一点伤病便萌生退意,也正巧有苏西溟心怀一丝仁善,否则他又怎么可能轻易从影卫军中脱身。
李叔心中清楚,如今苏西溟带着萧逸辰落脚在他这,必然是费劲了周折,也一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衷,他不问不代表他心里不清楚。沉吟了半晌李叔兀自端起酒杯,将后面的话咽回肚子里,毕竟像他这样的升斗小民有些话是永远都不该说的。而另一旁的苏西溟此时此刻无异于五雷轰顶一般,他虽然知道父亲已明死志,但这凌迟处死的结局也未免太过耸人听闻,顺势拉过李叔的肩膀,神色郑重的问道:“我爹到底犯了多大的罪过,要被凌迟处死?”
李叔叹了口气,“那召谕上明明白白的写着什么教唆皇子、拥兵谋反、戕害皇亲……想必是哪条罪过触到了当今皇上的逆鳞喽。”
就在此时,窗外狂风骤起,一股内敛到极致的杀气顺着木屋的缝隙侵略而入,三人无不凛然,不约而同的朝窗外看去,顷刻之间,众人直感到阴寒入骨,最后还是苏西溟第一个反应过来,只听他朗声道:“指挥使大人既然到了就请现身相见吧。”
“卫师父!”萧逸辰悚然一惊旋即目光凌厉,直勾勾的盯着猎户李叔,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那猎户也一样心下骇然,今日不过是去帝都将刚割下来的当门子换了百余两银子,怎知道竟然会将卫墨招引至此。
三人之中只有苏西溟心下了然,他当年是以暗桩的名义将李叔安置在此,可在影卫军中暗桩却也有暗桩的规矩,那便是一处的暗桩至少要有两人,且这两人互不知晓,只单独听命于各自的上线,如有消息传送,这一处也必然传出两份,这样的安排看似冗旧繁复可这却大大加深了影卫军消息的准确性,此等机密自然是只有影卫军中位阶较高者方能知晓,苏西溟知道此事时他已然将李叔安置与此,当时的苏西溟也未曾想过这么多,原以为自己做的隐秘,这彤云山也并非什么紧要的地方,便从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却万万没有想到卫墨依然会安插另一个暗桩在此,倘若一切都如苏西溟所想,何须李叔到帝都走那一遭,自己带着萧逸辰投奔至此的那一刻,两人的行踪便已经被卫墨知晓了。
门外狂风骤然止歇,木门似乎被一股阴柔的内力控制着,缓缓打开,清冷的月光洒将进来,勾勒出一个挺拔瘦削的身影,屋内油灯昏暗,将卫墨的容貌晕染的模糊不清,只那一双眼睛,利刀一般凛冽清明。
“陛下若是看到小侯爷日子过的如此惬意,想必也该安心啦。”卫墨缓缓踏进木屋,众人的心也随着他的脚步一起一落。
“不知指挥使大人此来,有何见教?”苏西溟朝前迈了一步,将萧逸辰挡在了身后,卫墨看在眼里,嘴角微微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
“我知道你与小侯爷自**好,却没想到今时今日你还能这般护着他。”卫墨冷冷道:“想必你也知道骠骑将军的事了,可你就从没想过纵使谋反,以将军往日的功勋也不必凌迟极刑加诸其身啊。”
苏西溟思索了片刻,将目光投向了萧逸辰。
其实,在得知父亲刑获凌迟之后,苏西溟便也想到此中关联,只是还未来得及多想卫墨便赶到此处,反倒是令苏西溟有些措手不及。
看到苏西溟下意识的反应卫墨大为满意,“西溟啊西溟,你当真聪明绝顶,若非你我武功路数不同,我到真是有心将你收为门下弟子。”
“承蒙指挥使大人错爱。”苏西溟抱拳拱手,还要说什么却被卫墨打断。
“事已至此,我倒是想听听你可有什么破解之法?”卫墨将目光投向萧逸辰,“要不然,我们俩合力将这小侯爷绑了送回帝都,换你父亲的一条活路?”
“若我回去当真能免骠骑将军一死……”萧逸辰的声音异常平静,“那我便回去吧。”
这一刻,萧逸尘的脑海里曾浮现出千言万语,但最终只说出了这一句,如果用自己余生的不自在能置换苏西溟可能背负一辈子的痛苦,那么萧逸尘是愿意的,这样至少能够成全一个对自己来说很重要的人,想起禁足行宫的日日夜夜,若是没有苏西溟自己怕是根本挨不到现在,可以一想起行宫,脑海之中更有一个挥之不去的人影……
“事情哪有那么简单。”苏西溟苦笑着捏了捏萧逸辰的脸,他自然明白萧逸辰心中所想,一直以来,萧逸辰都是这样简单而纯粹的活着,为了在他心目中那些重要的人,他甚至连性命都可以抛却。
苏鸾峰凌迟处死,想必苏家满门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至于亲眷九族更是连想都不敢想。其实对于苏西溟而言,不是不能接受父亲注定的死局,或许从他加入影卫军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迟早会有这样的一天。当初苏南滨让他带着萧逸尘离开或许是最好的结局,这样他就可以安然的脱离那个曾经带给他无数压抑与隐忍的所在,甚至可以改名换姓,重新生活。可是无情的现实再一次让苏西溟觉得曾经那些卑微怯懦的想法对自己来说依旧是最遥不可及的奢求,于是熟悉的绝望又一次排山倒海,扑面而来。
可在这无垠的黑暗之中,萧逸辰就像是一缕柔和却执着的光,在黑暗的最深处,将苏西溟近乎死寂的心再次点燃。
萧逸尘慢慢走向苏西溟,直到两人的影子在这昏暗的小屋里交融在一起,这一刻的萧逸尘是手足无措的,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眼前的这个人。十数年的竹马之谊让他们不必多说什么便可以明白彼此,正如此时此刻,苏西溟明明知道只要将萧逸尘带回去便会免了父亲的凌迟重刑,可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因为他从萧逸尘的表情里读到了一种浓浓的悲伤与落寞;因为他知道萧逸尘对那片四四方方的天地早就没了一丝一毫的眷恋;在他的记忆里,萧逸尘一直是想要仗剑江湖,游历四方,留一世侠名的……而现在他所心心念念的一切都已然近在咫尺,而苏西溟是无论如何也不想违拗萧逸尘的意愿的。但现实却残酷的将一切都扭曲成所有人都最不想见到的那个样子。
“若我真的为了救父亲将你带回帝都,无论你我愿意与否,此行都势必先回靖国公府,只有如此,我们才有机会名正言顺的觐见陛下,可……”苏西溟顿了顿,“可此去若是先回了靖国公府,且不说我们这一番舍生忘死的筹谋到底能不能成功,纵使我们见到了陛下,救出了父亲,可来日靖国公府却难保不会因为此事而受到你我的连累。”
“这是为何?”萧逸辰不解。
“你我二人此番赶回帝都,为的自然是我父亲的凌迟重刑。”苏西溟说道:“而我们所能做的也不过是由靖国公出面,告诉大家敬孝侯爷没死,那我父亲戕害皇亲的罪自然便不成立,顺势也可免了他的凌迟重刑,可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此这般,我们又至靖国公府与何地?”
见萧逸辰摇了摇头,苏西溟索性继续说道:
“想当初,是靖国公亲自前往东境集结兵马勤王,平定我父亲的叛乱于兖州庸山关,仅此一件大功便足以威震朝野,若此时萧大人再出面为苏鸾峰求情,在外人看来岂不是邀买人心,故作贤德;我父亲的凌迟重刑是圣上钦定,萧大人求情无异于携此大功藐视皇威,如今时局动荡,陛下虽已亲理国事,但到底还没有正式登基,朝野之中本就人心不安,若在此时因为萧大人的出面而免了我父亲的凌迟重刑,原本效力于苏鸾峰的军中旧部自然感激万分。”说到此处,苏西溟顿了顿,锐利的眼光直戳向萧逸辰,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冷冷的说道:“试问如今在朝,萧大人有震主的大功;在军,东境大军尚且还在萧大人手中,他又要收拢我父亲的旧部,若是这样都说萧大人没有谋反之心,怕是任谁也不会相信的吧!”
说完苏西溟所说,萧逸辰只觉得如坠冰渊,那从四肢百骸传来的森森寒意竟然比行宫里没有炭火的冬夜还要凛冽万倍,萧逸辰何曾想过自己觉得理所当然的一切竟然会给靖国公府带来如此的灭顶之灾,当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眼泪竟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
“逸辰,你别怕,我只是这般猜测,结果到底如何还未可知啊。”一旁的苏西溟连忙将萧逸辰扶起,只觉得萧逸辰在自己怀中瑟瑟颤抖,料想方才自己所言着实吓到了他,轻轻拍了拍他,又在耳边温言相劝了几句。
卫墨在旁边一言不发,现如今苏太后既然已经倒台,容慧公主也没了蛮族支持,放眼整个帝都也就只有靖国公府这一股力量足以让卫墨忌惮,所以他才设计了借由凌迟重典逼迫萧逸辰现身之计,顺势打压靖国公,却不料被苏西溟猜了个正着。他此番前来本想一力促成此事,却意外见识到了苏西溟的心机远见,心里也默默留了一道算计。
“我这个人生平最看中情义二字。”卫墨转而道:“什么阴诡算计,明争暗斗在真正的情义面前都是不值一提的,此番我孤身一人前来此处,为的便是成全你们二人之间的这份情义,更要成全小侯爷与陛下之间的那份情义。”
“情义……”苏西溟不置可否,“不孝之人,哪来的什么情义。”
“若当真信我,我便指点你们一条明路,不仅靖国公府可保,就连救下苏鸾峰也并非不无可能。”
“当真?”两人异口同声。
“今夜我会派人先将小侯爷秘密送入皇城,这一路上小侯爷切莫多生事端,见到皇上之后更要按照我交给你的法子行事,方才能万无一失,你可记住了?”卫墨见萧逸辰郑重的点了点头继续说道:“皇上对你思念已极,见到你之后必然激动万分,不出所料,皇上会先问你自他逃离行宫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一旦皇上这样问起,你务必添油加醋说苏鸾峰与苏南滨的不是,愈发说的十恶不赦才好……”
“那骠骑将军岂不是死路一条!”萧逸辰急忙插言道。
“逸辰,你听卫大人把话说完。”苏西溟心思百转,似是已经猜到了卫墨如此安排的含义。
萧逸辰与苏西溟自**好,楚天赐纵使之前不知,行宫禁足之时苏西溟数次探访萧逸辰,更是连禁军令牌都送了出去,明眼人都能看出两人之间必有渊源,此番秘密回宫,若是一力为苏鸾峰求情脱罪,难保楚天赐不会往苏西溟身上想,一旦楚天赐在心底里认定了萧逸辰回宫只是为了成全苏西溟,根本没有顾及行宫那段时日里的情分,到时候别说救下苏鸾峰,就连苏西溟恐怕都难逃一死。
“正所谓置诸死地而后生,如今的大夔朝上至皇亲国戚,下至文武群臣,谁都知道靖国公世子,先帝钦封的敬孝侯爷是个刻薄纨绔,睚眦必报的主,当年自己喝水不小心烫了嘴,还要打伺候的奴才五十板子才算了事,更何况是被苏鸾峰囚禁了这么多日子,若是一心急着为苏鸾峰开罪,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平白惹人生疑?”卫墨对萧逸辰说道:“倒是你一番哭闹,反而有无中生有,夸大其实之嫌,此时此刻你已经安然回到了皇上身边,苏鸾峰那戕害皇亲的罪名自然算是消了,根本用不着旁人提醒,而今又是我将你秘密送进皇城,你若是再一味要求严惩苏鸾峰,自然撇清了你此次回宫是为替苏西溟求情的嫌疑。最后,皇上定然会利弊权衡,毕竟将主审苏鸾峰叛乱一案的刑名大权交给你这样一个尚未及冠的半大孩子确实太过儿戏,但皇上好不容易见到了你,定然是不忍心拂了你的面子,又需要在满朝文武当中寻出一位德高望重还能压得住你的人,这个人除了靖国公萧大人还会是谁呢?最后苏鸾峰必然会落到靖国公手里,他毕竟是苏太后的亲侄儿,与长公主乃是骨肉至亲,加之苏太后病重,尚在雍庆宫中静养,皇上为表孝心也断然不会痛下杀手,更何况如今天下初定,皇上也不愿落得一个刻薄寡恩的名声,定然会示意萧大人从轻发落,即便皇上没有轻判的意思,还有中书令沈大人那一班老臣在,定然是会上书劝谏的,如此这般,苏鸾峰最重不过黥面流放,断断不会要了性命。”
听完卫墨所言,萧逸辰与楚天赐两人面面相觑,内心却翻涌如骇浪惊涛一般,可即便如此也不得不佩服卫墨对于人心的把握竟然精准到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此番安排可谓是步步为营,虽兵行险招,却与多方有益,能救下苏鸾峰自不必说,反倒是在保全了萧逸辰与楚天赐之间行宫患难的情分的同时,又不至于将整个靖国公府陷入到意图谋反的不堪境地。
见两人还想在说什么,卫墨却摆了摆手,怔怔望着那一轮孤月出神。这借苏鸾峰的凌迟重刑引萧逸辰现身本就是他一手策划,最终结果是否真能如自己所料,卫墨也不敢托底,毕竟自古最为隐秘难测,莫过于君心了。一时之间,心中百感交集。
他出身江湖名门,自小便深信情义比天大,任何时候他都在心里不断告诫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小看情义二字的力量,而如今却要一而再的用情义来谋算人心。想当初,那个在玉鼎山上纵情长啸的少年早已淹没在权欲的汪洋之中,曾经满腔的壮志雄心也在日复一日的谋算猜度之中褪色了,消磨了,成为了内心深处最不可为人知的隐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