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元醒来是在一间客房之中。
睡梦结束前,他隐约听到外间有人讲话,是一脉清凌的女声,似乎在和沈钰说话。她是沈钰的师父,绛元想起来了。
这清脆而又甜美的少女之声,其主人竟是襄陵大派的长老一辈,绛元心中惊奇。他尝试着活动身子,正待下床道谢之时,外面两人却掀帘而入。
昏迷前看到的那个素袍人走了进来,黑发束于耳后,露出娇美的容颜,静谧而又乌黑发亮的双眸看向他,绛元的心跳几乎停了一下。
她根本不是什么会驻颜之术的老太婆,她本来就是有着少女容貌的人间仙子。
那人微微一笑,笑容里是不符合形象的云淡风轻:“你醒了,小蓝猫。”
绛元一下子涨红了俊秀脸庞:“我叫绛元。”
她走到他旁边坐下:“我知道,天青蓝瞳猫。”
贴近的秀美容颜让绛元一阵羞赧,声音一下子低了许多:“多谢你救了我。”
那人莞尔:“不必客气。叫我昭阳便好。”
苏五靠在门上,甚是不高兴:“师父一来你就装可怜,刚才不是嘴硬得很么!”
昭阳老气横秋地摇摇头:“小五,不得无礼。”
绛元缩进被子里,偷偷地看她,昭阳神色不变地探了探他的额头:“你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不日就可以恢复如常了。”
绛元的声音已经不受自己控制,低低地应了一句:“嗯。”
于是师徒几人又出门去,绛元以妖力一探,便知原来这几人带着他在城中一处小宅院落脚,果真像是游历出门、不欲久居的模样,心中莫名怅然。
这厢马太尉派人送了谢礼,不料想又亲自拿着拜帖上门来,带来了薛家大少爷在门外候见,昭阳闻言道:“去见吧。”
沈钰躬身领命而去。
薛瑞早听闻这师兄弟几人驱除了太尉府上的妖物,当天无缘一见,便千方百计一定要见上一面,马谡经此一事对修道者大有赞赏之意,备了重礼亲自上门,亦是要把酒言欢的架势。
岂料这二人来得不是时候,家中养的小猫醒了,师父亲自照顾他,怜爱有加,苏五便打翻了醋坛子,沈钰的脸色也不甚好看。晋莹替两位师兄照料客人,心下亦有烦绪。
薛瑞却不看这三人脸色,只管打量这几人,上下衣着简单而无配饰,无一像样的法器,疑惑之际又想起几人来自襄陵,思忖之际问道:“早闻诸位道友来自襄陵,可是拜在素方门下?”
沈钰道:“正是。”
苏五脸色稍缓:“看来薛公子对襄陵颇有了解,我素方一门鲜少入世,难得薛公子记挂。”
薛瑞忙道:“惭愧惭愧,只因薛某是道盟的一名外门弟子,才对襄陵有些了解,刚好听闻素方一门与旁门不同,这才留心记住了。”
马谡亦附言:“正是啊,薛兄,襄陵弟子果然不同凡响,我家的乖孙儿今日已经能到花园扑蝶了。”又转而对沈钰说道:“沈公子,大恩不言谢,三日后鄙府宴请燕都名门望族为孙儿冲喜,届时三位可一定要来啊。”
沈钰正待推辞,昭阳传音要他应下,他略叹一口气:“如此,多谢太尉款待。”
好在马、薛二人看出沈公子面色不佳,不敢多加打扰,两人走后,沈钰便回到房中,昭阳仍然坐在榻上,绛元脸蛋红红的,似是经历了什么难以言说的紧要之事,那双潋滟猫眼也没有了原来的骄纵,反而如初生小猫一般水汪汪的。
沈钰走进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出了何事?”
绛元答道:“沈公子有所不知,那妖怪之所以分身别处,多半与皇族有关。”
沈钰道:“看来,燕都贵族不安定的传言属实?”
绛元点头:“确实。本来人族之事我不欲插手,然而马府的孙少爷与我天青一族有些渊源,我与那妖怪交手,才知它不是一般的妖怪。”
昭阳道:“山阴老怪,此妖素不与众妖往来,偶有交集也不过是碍于妖盟的情面。”
绛元道:“他此番出世,绝不是采补修炼这么简单,我看他身上沾了许多人气,其中似有人族贵族,他此番扰乱燕都朝局,想必别有目的。”
沈钰凝眉:“他在太尉府上闹得人尽皆知,其他官邸不知情况如何。”
昭阳道:“三日后便知道了。”
沈钰看向她:“三日后……师父与我同去么?”
昭阳道:“你们师兄弟三人同行便是,师父自有门路。”
沈钰低头掩饰自己的神色,应了句“是”。
太尉此番设宴,邀请了众多燕都贵族,襄陵客人虽然不认得他们,却也知道马谡在当朝举足轻重,来客必是当朝红人,就是皇亲贵胄也得卖太尉一个面子。
沈钰三人本欲低调行事,暗中调查燕都妖怪横行一案,不料处处惹人注意,不少贵客都主动上来攀谈,应付不暇,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昭阳素白衣裙之外裹上了鹅黄色的软毛织锦披风,俨然春日少女,站在了一众贵女当中。
那大病初愈的马府孙少爷马原淘气得很,一头扎进了少女们之中,玩闹一阵,忽然向昭阳走来,小脸一扬,认真又仔细地将她看了又看。昭阳蹲下来欲与他平视,谁料这小孩一把搂住她的脖子,往她怀里一靠,语气几分肯定几分怀疑:“是你?”
昭阳看着马原的眼睛,笑道:“不是我。”
苏梓萍笑着过来将他拉开:“小原,你陆姐姐可是刚回来,你怎么又认识人家了?”
马原不高兴地撇撇嘴,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昭阳。
昭阳摸摸他的头:“以后来找陆姐姐玩,可好?”
马原答道:“好。”
马原这一闹,这些官家女子们便知道昭阳是陆老将军刚寻回来的孙女,昭阳一时招架不住这些人情笼络,偷偷溜到偏庭一角,便遇上了施法混进来的绛元。
昭阳疑惑道:“你怎么来了?”
绛元道:“我是来找你的。我要走了。”
昭阳见他专门来告别,于是也郑重地对他说道:“你的伤势已能自愈,可安心离开。”
绛元一时语噎。犹豫再三,还是解释了一番:“我外出数月,家中父母兄长难免记挂,我……”
自荐之言尚未脱口,便被清脆的童声打断:“是你!原来是你!”
这孙少爷被带回房间,如今又被一位年轻公子带了出来,正到了偏庭之中。马原跑过来一把抱住绛元的大腿:“我睡着的时候,抱着我的漂亮美人原来是你!”
昭阳被这童稚言语逗笑,绛元被她这声忍俊不禁羞得脸上火辣,他轻喝道:“不许胡说。”
马原不高兴地撇嘴:“我没有胡说,我知道是你救了我。”
那边的年轻公子也走了过来,一身贵气,清隽儒雅,昭阳心中已经知道他是谁,只是心中微有讶异。那年轻公子道:“两位是小原的救命恩人?小原,这种事情你怎么瞒着我呢?”
马原撇嘴道:“世子哥哥,不是我告诉你,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谁。”
昭阳忙道:“小女陆昭阳见过世子,这是舍弟绛元。”绛元颇不情愿地行礼拜见。
世子唐辙闻言挑眉一笑:“陆绛元?”
昭阳神色不变,应道:“干弟弟。”
唐辙的兴趣又转移到了昭阳身上:“陆家妹妹,我们是不是见过?”
昭阳含笑不惧,抬头看向他:“或许前世见过呢?”
唐辙被她这一笑恍了神,讪讪无言。
绛元好不容易将小少爷哄好,一心要带着昭阳告退,昭阳从善如流,顺势退出了马府,回到城中小宅,尚未落座,又听有人大喝一声:“阿元,你好大胆子!”
便有妖气冲天而来,绛元接了一招,又躲过一招,脸色一白,便顺势躲到昭阳身后。此妖岂是昭阳的对手?一击像是打在棉花上,他便怒气冲冲地上前来,赤色长袍的年轻男子,眉眼与绛元六七分相像:“躲在人家背后算什么本事?”
昭阳笑道:“要不是你再没穿过朱赤之色,我便以为天青一族皆爱红裳了。”
那身着红裳的来客便抬眼看了看她:“绛元乃是天青小辈,我教育他理所应当,还请阁下莫要插手家事。”
昭阳纤手一点,制止了那双意欲动粗之手:“妖盟内务司弟子?”
绛元在身后小声补充:“我的嫡亲兄长,绛初。”
昭阳略点头,将人放入大厅矮几之上,从容入座。绛元得了倚仗,卖乖嘚瑟地坐到了一旁。
昭阳解开绛初的禁制,开口道:“令弟大病初愈,如今不适合动手。”
兄弟俩闻言皆一愣,绛初的脸色也好看了几分,朝弟弟递出了意味深长的一眼。绛元一呆过后心事愈重,连兄长的战书都未能接收到。
绛初正色道:“小弟贪玩,多亏恩人出手相救,天青一族感激不尽。”
昭阳道:“不是我要救他,绛元命不该绝而已。”
绛初恍若未闻:“恩公教训得是,回去我一定好好责罚他。”
昭阳:“……”
绛元委屈更甚,百年来积攒的怨气再也忍不得:“我自会随兄长回家领罚,但兄长能做的事,我也一样能做。”
绛初沉默一阵,问道:“你要留下来?”
绛元道:“既然兄长都来了,我再傻也知道燕都出事了,妖盟也出事了。”
绛初烦躁道:“爹娘只盼望你安心修炼,早日超脱入仙道去,这些琐事你不要管。”
绛元分外倔强:“我不能不管,这些事并不是与我无关。”
绛初抬眼又看了看昭阳,绛元明白了兄长的意思,红着耳根道:“你休要瞎猜,我早已决定。”
绛初挑眉一笑:“不知道恩公何方人士?”
昭阳笑道:“襄陵门下一散人罢了,如今寄居陆府,冠陆姓,唤昭阳。”她稍停片刻:“却不知绛元有你这样相像的哥哥,方才冒认了这个弟弟,还望哥哥不要见怪。”
绛初闻言大笑:“哦?却不知道绛元何时变得如此乖巧,我以为他是非要做人家哥哥不可的。”
绛元羞恼道:“莫要胡言,非要做人家哥哥的是你罢了!”
昭阳也禁不住乐了,绛元见她这一笑,不若以往客套疏离,春暖雪融的模样看得他心里痒痒的,兄长的逗弄也不理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