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显醒来时,已躺在自家的软床上。
他的身子已经被人洗净,通体飘着栀子花的香气。
眼前是秋风万里流苏帐,虎头铜炉里燃的是细片冰菊薄荷脑。
“谁送我回来的?我不是在衙门的义庄睡过去了吗?”杨显心里嘀咕。
忙叫来家中仆人长脚二,从长脚二嘴里得知原来自己在义庄晕倒了,被同事张捕头发现,送回了家里,而自己已经昏迷三天了。
“我现在真的是老了。”杨显扶头叹道。
自己精力果然大不如前了,明明都没受伤,也没费多少力气,自己居然就这么疲劳,足足睡了三天。
“长脚二,你难道没给我请郎中看病?”
“冤枉啊,老爷,我请了卜郎中,他说你只是疲劳过度,才晕了过去,休息休息就好了。您昏迷的这几天,水饭都是我给您伺候的呀,您回来的时候满身的,满身的尸体腐臭,也是我给您洗的身子。”
“知道了,卜郎中没给我开药吗?”
“没,他说让你醒过来后去找他。”
“妈的,这狗日的倒是好大架子,不给老子治病不说还让我找他去,呸!”
“老爷,还有,张捕头说衙门里有您一封信。”
“信,谁的信?”
“那他倒没说,他就说信纸是蓝色的。”
“蓝色的,难不成是月影阎罗?你下去吧。”
“是!”
杨显兀自犯嘀咕,那些刺客下手一看就是有备而来,欲致他于死地,并且中间居然还有会八门金锁阵的人!真是不简单,除了“月影阎罗”,他想不出还有谁发动如此高端的刺杀活动。那封信他万万不敢去接了。但是按他们的规矩也应该先收到信,没满足信中条件才会发动刺杀,怎么会?
除非有一种情况,那便是“月影阎罗”收到别人高额的雇佣金,如果是这种情况,“月影阎罗”则遵循顾客第一的原则,不用守江湖规矩,直接听命于雇佣者。
可如果是这样,他们又怎么会给自己写信,还用的是在刺杀中表示任务等级最低的蓝色信纸?
想来想去想不通,反正不能去拿信就对了。不如,去找卜郎中,对,在闹市上那些人绝对不敢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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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妈了个巴子。”
杨显从没想到,从不关门的浮生堂居然关门了。
卜瞎子让他来找自己,自己来了他居然不在。
倒楣,倒楣,再没有这么倒楣的事了,自从自己接了调查银月钩的案子之后,自己就厄运连连。
浮生堂门前石阶上放着一支红百合。
难不成是卜瞎子跟人联络的暗号?还是卜瞎子约下跟人一起来害自己的信号?
杨显下意识退后了两步。
街上行人来往依旧,天上突然下起了细雨。
细雨丝丝压玉尘。
这的雨虽不似江南,却更胜江南。
杨显心底也泛起点点涟漪来。
他已不记得多少年前的夏天,但他记得也是这样的一场雨里,自己也和此生最不该认识的人偏偏相遇。
他的心渐渐柔软起来,他叹了口气。
他走上前去拾起那株百合,轻轻放在胸前。
“花红。”他轻轻念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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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城,城郊陵墓。
杨显站在一座矮矮的墓前,将手中的红百合轻轻放在碑上。
那是她生前最喜欢的花。
杨显闭上双眼,记忆蔓延。
她叫花红,那年她25岁,他23岁。
她有夫婿。可她夫婿是个软饭硬吃的窝囊废,什么都不会就只会喝酒赌钱,赌输了就拿她的身子出气。
她的父母都过世后,她夫婿就更变本加厉了。
缘分很奇妙,安排他与她街上相遇,相遇那天的雨,一如今天美丽。
所以那天,撑伞擦肩时向他报以一笑,令他怦然心动的美艳少妇是她。
所以后来,那个来衙门击鼓喊冤,被丈夫殴打得实在遭受不住哭得梨花带雨的人也是她。
但杨显那时是个捕快,当然他现在也是。
他那时没有勇气去放弃自己的身份与前途与她私奔。
当然他现在也没有。
所以故事的结局就是他们之间不可能有任何结果
但是老天爷狠心到连让他们相忘于江湖都不肯——她有痨病——也因此他后来痛恨一切爱咳嗽的人。
他那天抱着她的身子在雨中狂奔着,可到了医馆,人已经没了气息。
她死在了他的怀里,他却到她死都没说过一句“我爱你”之类的话。
后来杨显发誓再也不爱任何一个人。
这是他这辈子唯一说到做到了的事情。
也是因此,他后来宁可沉浸青楼,也不肯再把爱交给任何一个人,于是他即便年过花甲仍没结过一次婚。
他心里虽然很恨自己当时的懦弱,嘴上却说不饶人,非说天下的有夫之妇都会勾引人,男人一定要离远点;天下所有爱咳嗽的人都害了痨病,都应该早点去死。
思绪回转。微风轻挽起他最后一丝青发,也抚慰他眼角那一丛老泪。
突然,远处传来了喧闹的声音。好似孩子们在嬉戏。
杨显回身望去,顿时哭笑不得,确实是孩子嬉戏的声音——但是是一帮五十多岁的老小孩。
“原来是‘江南七鬼’呀。”杨显叹道。
又忽然想起前几天王八蛋颜无耻举办的群英会上他们也在场,当时他们丢的是酒葫芦。
杨显笑笑,江南七鬼,各有各的鬼法,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是酒鬼。
还记得自己年轻的时候跟他们打过交道。
那时他们七个自称是‘竹林七贤’,净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自己当初奉命去捉拿他们的时候,他们七个还是嘛也不懂的二十多岁的小屁孩呢。
那时候自己也年轻气盛着呢,才三十多岁。
他记得自己那时骂他们是“竹林七咸菜”,说他们又闲又菜,给他们气的直发疯。
那时候他们七个加一起也打不过一个杨显。
现在自己可不敢轻易惹他们喽。
嗯?他们好像在互相追着玩。
几个花白头发的老头追着一个老头在墓地里面跑,光想想这场景就够滑稽了。
那个被追的老头叫张捷,排行老七,外号‘水鬼’,最原先做河盗生意的,水性之高深不可测。
只可惜水性再好也只有在水上才是英雄,在陆地可不管用。
只见他抱着一个紫金色酒葫芦在前面跑。
后面的老头喊“别跑了,老七,你跑不过我们的。给我们喝一口也死不了。”
他不听,接着跑,闭起眼睛边跑边喊“追着我再说吧。”
“拿来吧你!”只见一个灰色身影空中掠过,紧接着“水鬼”手中的紫金葫芦就不见了。
杨显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老五孙奎。
孙奎夺过葫芦拔开塞子就往嘴里灌,张捷一看手中葫芦已不见,急的直跺脚,却也无可奈何。
剩下的四个老头见葫芦已不在老七手上,也不去管它,都奔着孙奎追去。
哪知孙奎外号“夜行鬼”,原来是个飞贼,在七人中轻功最高,他便喝边跑,一点都不费力,遛狗一般把几人耍的团团转。
几个老头没奈何,只好冲他撇暗器,怎知孙奎把嘴叼着葫芦,双手展开流云铁袖,“堂堂堂堂”将暗器扫落在地。
众人没法之时,只听一声断喝,一个红衣老头突然把手上拐杖一扔,从他袖便中飞出两条黑色长鞭来。
正是老大“长毛鬼”左帅。
双鞭本是外门兵刃,本就难用,将双鞭藏于袖中再打出更是难上加难,是以这门兵刃在偌大江湖中独他左帅一家。
之前左帅还是绿林好汉只时曾凭着这一对双鞭打遍天下过路客,劫镖无数,人称“双鞭打马左老大”。
如今虽然早就金盆洗手,这一对双鞭并未褪色。
孙奎虽然轻功一流,仍吃不住他这双鞭,十合之内便被左老大长鞭缠住左脚。
孙奎赶忙叫到“老大收手罢,我告饶了!”
话音未落,左老大另一条鞭已缠住紫金酒葫芦,一扥便把葫芦收在手里,咕噜咕噜喝了起来。
按说老大喝酒,做兄弟的哪有抢的份儿?
然而江南七鬼岂是无胆色之辈?
左老大正饮的酣畅,突然右边土地拱起了一个土包,左老大正待反应,一个布满疮痍苍劲有力的老手已出现在了他面前,抢过了左帅手中葫芦。
只听他喊道“谢老大赐酒。”
一翻身,又已钻入土里。
正是老三冷莽。
他早年外号叫“入地兽”,是干盗墓生意的,七个人里面当属他最聪明最机灵,因此人称“机灵鬼”
“机灵鬼”果然机灵,还没等别人来抢,自己先把葫芦撇了出来,说道“我喝够了,给兄弟们喝吧。”
葫芦浮在半空,大家全都腾身飞了起来,为抢这酒葫芦打了起来。
于是这个紫金小物件便在几蓬白发中间如皮球般飞来飞去,他们乌鸦抢肉般混战在了一起。
“真是一群老顽童。”杨显摇了摇头。
突然,老七大喊道,“那不是杨捕头吗?”
众人闻听,立马收手,紫金葫芦从半空掉下。
老七赶忙过去趁葫芦落地之前接住,迫不及待地往嘴里灌。
可怜哉!早已一滴也没有了。那葫芦本是他的,他却一滴都没喝到。
众人赶忙过来和杨显打招呼,杨显也拱手回礼。
“恩公。”,红衣老头欠身唤他道。
“管我叫什么恩公?”杨显受宠若惊。
“自恩公几十年前将我等送入大牢以后,我等痛改前非,金盆洗手,自竹林七贤改名为江南七鬼,不仅获得了名声,更是走上了正路,你说你是不是我等的恩公?”
“恩公我可当不起。不过我记得那天开群英会,你们也在场,但你们直到今日还没离开此地,却来到这荒郊野坟中,而且你们原本七人,如今只剩六个,难道你们中有人?“
“唉!”六人齐刷刷地叹息。
“恩公不愧绝世飞鹰之称,果然明察秋毫。我们老六便是死在此地。”左老大说道。
“那你们为何在这里又蹦又跳?”
就是的,你们兄弟死了,还在这坟头蹦野迪,跳老年迪斯科,不知道的还以为多大喜事呢。
只见六人皆面有愧色,道“我们六人本来是来吊唁老六的,怎知,刚才给老六祭酒的时候,闻到酒味都有点控制不住。唉。”
“江南七鬼,嗜酒如命,果然不虚,但是你们六个抢一葫芦酒作甚?”
“恩公难道忘了,我们六个除了老七,酒葫芦都丢了。”
“没葫芦就不能喝酒了?”
“当然”老二“金刀鬼”秦炫说道,“喝酒没了葫芦,就跟去洛阳赏花而不见牡丹,去江南坐船而不见烟雨一般,总归缺了点什么。”
这七人中,就属老二最有文化。
“你别说,你这话说得还真不赖,文绉绉的,像个那个什么,什么什么子?”
“你是要说君子吧。”秦炫红着脸
“反正不是龟孙子。”杨显笑着说。
“嘿嘿,总之恩公,一定要帮我们追回失物啊!”左老大说道
“唉,你们以为我不想吗,我比你们都急,可是现在我一点头绪都没有。再说,你们何等爱酒之人,酒葫芦不离身,都能让人偷了去,似这等人物我可招惹不起。”
“杨头,说到这,你难道没有想到一个人吗?”“夜行鬼”孙奎说道。
“你这么一说提醒我了,我真糊涂。一说偷我第一个就该想到你孙奎呀。“
“哈哈哈哈哈。”除了孙奎以外的人都乐了起来
“哎呀,我也如今也五十多岁的老头子了,就别打趣我了,我说正经的,你没有想到一个人吗?”
“谁?”
“白玉京。”
“你说的是偷九龙杯的那个白玉京吗?”
“不然呢?”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