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北京?不回。回去干吗?整个儿一个火药桶似的,趁这“大好形势”,咱就乐得免费游山玩水吧。哪像你们,还挺认真,长什么征,傻不哩叽的。老头子们当年迈脚丫子,后面的人就该坐车坐飞机才是正常,不然,当年你走个啥?图个啥?苦来苦去下一辈还是一样,那不白干了?
很少听到这种道理,我心里想,毕竟北京的大学生,有些脑子。
咋样,现在该轮到我问你了吧?我跟罗军就那个样,一块儿走走玩玩,有个旅伴,回去了,不定还是各走各,没啥。
我说,懂啦,佩服。你有啥问吧。
她又瞅瞅我,满带兴趣的:我说你原来不是要一个人回去吗?咋回事?
这……我倒真难住了。搪塞道,我不说过了吗,家里有急事。
咦,我看不是这么回事吧?你这人鬼花花也不少……她的眼睛眯细了,调皮地笑。
你才鬼!我也笑。心想就跟她实说也无妨,这人,在这一大拨人之中,还真像是唯一能跟我往深处谈点话的。好些事,一个人在心里憋了这么久了,也真想能有个知事的人给倾吐倾吐。就在我自己已经很想倾诉一番的当儿,算事主的秋萍一帮子闹闹嚷嚷拥进来了,这话当然就不好说下去了。
一伙人很兴奋的样儿,说意见统一了,决定全部回成都,再坐火车直接上北京。现在过草地翻祁连山是太危险了,加之这里的事又大灭了大家的兴,算了,无心再这么慢慢腾腾地走下去了。
我想,这样最好,也免得分手的尴尬。
李明敏更高兴,大咧咧拍拍我的肩头,嚷道,好嘞,哥们儿!咱们可以一路去北京了,请你到咱家看我那老爷子的军功章脸!
我说,你这疯子手还真重。
她很得意:开玩笑,咱是校队女排的主攻手!
我说,奇了,我也是排球校队的。
她更疯了,扬臂就是一个扣球动作,嘣地打在我肩头,道,好,咱算找到对手了,得,到你们成都,咱们找地方练练!
我说,你不是对手。
她说,哼哼,试试!
这时我感觉有点冷落了自己的队员,忙回头同他们说话。我向着秋萍问,喂,他们说多久走没有?
秋萍说,明后天吧。邓队长说想法用货车送我们一段。
王薇道,飞娃娃他们都想留我们多住几天,可邓队长老说怕夜长梦多。
李明敏又接过话头,倒也是,最怕夜长梦多。
王薇不以为然,还能有啥子梦?住在这里了,未必还有谁敢来捣乱?
黑娃支持她,说,我们要走,那些家伙怕巴不得哩。这回算让了他们。
我说,管他们的。走,我们出去转转。
这时我想的是央金。看看就真的要离开了,该抓紧时间道别,再说说……说啥我也并不清楚,也许我要认真地请她开了春到成都来……
这念头一闪,我便觉得自己的眼睛都七彩生辉了。想想,央金,一朵彩云突然出现在成都街头,出现在我家里,我的朋友们面前,那该是多么的啊唷!
我的热血又沸腾了!
你肯定听过这句话:欢喜老鸹打破蛋。老年人教育我们不要高兴太早,忘乎其形时常用的老话,看来真还是有道理。
汽车队的大门被封堵了。说是奉上级的命令,要彻底清查“白城事件”的肇事者,成都红卫兵长征队有重大嫌疑,暂时不得离开,云云。
除了门口站了岗哨外,邓队长也接到了电话,责令他配合调查,未得正式通知前,不得放走一个人,车队也要接受调查。
真是伏天兜头一盆凉水。眼看着稀饭化成水。我脑子里跳起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糟啦!央金见不着了!
我还以为她会到门上来的,虽不准进出,但我们至少可以在门口会面。实在不行,隔门相望,眼睛碰眼睛也好哇!
可等我急忙赶到院门一看,门已被从外面加了锁。从门缝瞄出去,只晃见两个武装岗哨和七八个纠察队员的身影,整个能扫描得到的空间,除此而外竟空无一人,连看热闹的都没有一个。奇怪!
我又跑上车队二楼,从高处侧面向门外瞄,一条路上都几乎没有人,远处路口也影影绰绰站着一排人。难道从那边就开始封锁了?
怏怏地下得楼来,只见邓队长又同李晋川、杨德宗他们在一起紧张地说什么,看见我时神色都有些怪异。
我那时哪会在意,心里像丢了魂似的,回临时寝室去了,一头就栽倒在铺上。“有些东西,平时你不一定很在意,一旦失去了,你才会倍加感到它的珍贵”,这句话自然浮上心来。昨晚后来以为没事了,我准备叫李明敏转交央金的东西自然也就没给她。这时我抬起了手臂,仰面看着腕上的两颗小银铃,真仿佛天上两颗闪亮的星。我不敢摇手腕,怕银铃叮叮响起来,我的心会碎掉。我想,假若这时她突然笑吟吟向我走来,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抱紧她……
眼角冰凉的,我知道我的心流血了。
我绝望地闭上眼。我眼里不能忍受没有央金的世界。
我一个人在内心的黑暗中煎熬。
但有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搭在了我的额头上。我没有睁眼,那手也没有离开。
当另一只手触到我的眼角时,我才猛一下睁开了眼。
李明敏坐在我身旁,俯首看着我,那神情完全像一个大姐姐。她正用一只手去拂拭我眼角的泪迹。
我握住了她的手。那手是那么柔软温和。
李明敏轻声说,我知道你难过的啥。其实你才真是个挺好的人。
我说,好像病人在向医生诉说:明敏,也只有你知道……
她说,那你想哭就在我面前痛痛快快哭一场吧,男儿有泪不轻弹,甘为美人飞作雨,我能理解。
我强颜一笑,撑身坐了起来。
她说,情痴,你也别太急,等调查完了,你们能见面的。只是啊,我不知道这样下去,你会咋办,今后你跟她……她摇摇头,没说下去。
我不管了!见了再说吧。至少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吧,是我心中永远的……
情人!
不,美神!
真有你的,情痴!
我们又都笑了。我感到轻松了一些。
这时李明敏又告诉我,上面通知邓队长,今明两天有的汽车不能开出,只能派一辆车去拉奶粉。同时告诉他,成都的红卫兵一个也不能走,北京的两个让他们今下午就搭那辆车离开。那,你也要……走了?我一怔,把她的手握得更紧。我真还不希望她这时离开。
是啊。她叹口气,说,听那口气是非要我们离开不可。嗨,最后通牒,驱逐离境!
这么一说,又笑了一笑。
她笑,啊唷,我相信你也是打排球的了,不,简直是打铁的,把我捏得好疼!
你说对了,知道厉害了吧?我赶紧松开了她的手。
她却又把我的手拉住,很认真地注视着我说,老林,说真的,我很喜欢你这种人。我会在成都多待几天,等你们回来的。
我一时不知道怎样说,心里热热的,顿了顿,说,我们也永远是好朋友!
她说,嗯,是永远的好朋友!
下面又在喊吃饭了。真怪,今天的午饭怎么这么早开,不是才喝了羊肉汤吗?
这顿饭也吃得挺古怪,我本来要跟李明敏坐一桌的,邓队长和李晋川几个人连拉带推硬把我拽到他们那一桌去了。这弄得我心里又不愉快,咋啦,又怀疑我跟李明敏有啥事了,必须分开不是?而且长征队的小伙子们也都默默地不开腔,一个个脸色严肃,老往我瞄,那眼神儿又阴阴怪怪的了。难道还要给我再掀一次桃色风波?这都啥时候了,还闹腾这些事干吗呢?嗨,真是!
可又怪,邓队长、飞娃娃,还有李晋川他们又都一个劲儿往我碗里夹菜,劝我多吃点。我又像是成了唯一的贵客似的。
总之,古怪。不知葫芦里又是啥药?
吃完饭,又专门把我请到办公室,让我喝糖茶,飞娃娃还问我抽不抽烟。我说,不会。顺带说一句,我是此后又十几年,就是江大仙算命所说的三十四砍竹子遇节(劫),我“二进宫”出来以后才狠心抽烟的。照例,后话暂不提,等哪天高兴了再慢慢从实招来。
沉闷了一会儿,邓队长才开了口。原来上午所说的严重情况他还有一条,也是最严重的,他没说,现在我吃饱了饭,这事也不能再耽误了,必须让我也知道了。上面命令,长征队的黑后台,“白城事件”的总指挥,我,必须二十四小时内自动去他们那里交代清楚所有问题。他们已经查明,我不是学生红卫兵,是有严重问题的“四类分子”,从监管地点外逃出来的。听到这儿,你猜我脑里第一个反应是啥?奇了,我想的居然不是震惊、害怕,而是:嘿,怪哉,天远地远的,咋个我的根底他们都会这么清楚了?而且这么快就掌握了?我这人还真的是什么大玩意儿吗?
同时,关于这顿饭的一切古怪都释然了。邓队长,车队的师傅们,还有我的那些队员们,都真是太好了!
闷了闷,我问,这次没点德宗了?
得知没有,就我一个,我朗声说了,这就好!
德宗、晋川抢着说,不,我们的意思,绝对不能让你去,这肯定是阴谋!
我说,当然是阴谋,无非还是要抓我,这我明白。可是,在这儿,又咋办?
邓队长说,就是找你和大家一起商量,这事不能拖到明天。不管咋样,我们是绝不会把你交出去的。那帮人,太黑!
飞娃娃骂道,龟孙子些,最会欺负外来人!
我说,要抓,也只有这样了。只是我确实有点不明白,啥子“白城事件”,我们做了啥了,不就是帮一个郭医生说了两句公道话吗?
老邓摇头,这事就不好说了,你们不知道,一个郭医生后面牵着一个马县长,一个马县长又牵扯一大帮人,算了,太复杂,这会儿不说它了,还是看眼下咋办吧。我们原想把你藏起来,可这不保险。
我说,别这样,把你们也连累多了。
飞娃娃说,有啥连累不连累,反正下一步我们车队也要挨刀子。收拾你们也是杀鸡给猴看。老邓是在认真思谋着,他说,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把你先送出去,可是他们今天只准我们放一辆空车去草地拉奶粉,这车空着,简直没法藏人。车出门,他们肯定要上来检查,说了只准搭两个北京的走,这事……
看来是山穷水尽无计可施了。大家都闷住了。
这绝境里,我心中的另一种气势又升腾起来了。我说,算了,明摆着就这个样,别再绞那脑汁,我今天下午就过去--
话音未完,门吱呀一声开了,外面的人全拥进来了。李明敏示意大家都别咋呼,她说,现在谁也别急,一急心里就更乱了套。
按平常,我肯定要笑,心理学家又来了。可这会儿,想也没想那里去,只望着她,心想这女子还真够沉着。
她的眉心其实已经起结,只不过尽量地压制了情绪,要慢慢说清楚:送我们的车肯定要在这门上检查,对吧?不会出了城门才检查吧?
大伙都疑惑地瞅着她。
老邓说,肯定在门上就要检查。
她又说,刚才我跟黑娃和将军去楼上望了,这院墙可以翻得出去,过去是城墙,有道大豁口……
飞娃娃打断她,不行不行,你想让小林跑?这地方天荒地远,没车没马,能往哪跑?不行!
老邓也摇头,那太危险,就算今晚上跑得出去,明天他们肯定要派车派马追,搜出来先就会打个半死,更吃亏。
一席话说得我心里都发毛。
李明敏可是不慌,她说,谁说叫林大哥就这样跑?我是说让他先找个地方藏着,我们的车过去,他跳上来不就成了?
队员都欢呼起来。
罗军在旁很得意,说明敏在北京就干过这事,弄一辆车去救一个老教授,也是让他先趁黑化了装溜出院门,在外面再把他接上车,一溜风,嘿,人没了,变魔术了!行,这法儿行!老林,你有救了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