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难舍
屋外的月亮很圆,出奇的圆。不用记得日子苏槿也知道今日是十五了。
他托着腮望着窗外的圆月,喃喃的嘟囔:“月圆人不圆,也不知道织凰她现在好不好……”他完全是在自言自语,被那些人带回来的这些天他想不自言自语都不行。
本以为会有什么开膛破肚的事情等着他,来了之后却出奇的平静。他皱了皱眉:“难道是像织凰曾经说的那样,猪要养肥了才可以开刀?”低头看了眼自己单薄的身形,肯定地摇了摇头,如果找猪的话一定不会找他这么瘦的。
“呵呵——苏大公子很有闲情雅趣啊……”声音也清雅幽静的滑落,像是窗外干净的月色,分辨不出男女。
苏槿一愣,这声音他认得!蓦然回头,第一句问出的话是:“我已经养肥了吗?”
月下银衣翩然,尊雅如仙的唐宛辞闻言一愣,脸上的桃木面具映着月色几分柔和:“苏大公子,你——是——在——开——玩——笑——么——?”他实在不能理解苏家为什么会有这位脑子基本说不上正常的大公子,大概跟他本没有苏家血缘有关系。
他整整衣袖,找了案前的竹椅坐下来煮茶。透过桃木面具,苏槿能看见他看着茶水中飘飞茶叶的神情很温柔旖旎,无异于——凝视情人。
背后猛的一寒,脱口而出:“你喜欢茶叶?”
“恩?”随手再拈起两片扔进沸水中,“有何不可?”用茶勺掬了一杯,抿了一口,眼光闪了闪:“淡了……”
苏槿从临窗的椅子上凑过来,闻闻茶香,已经很浓郁了。
“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他看了眼唐宛辞专注煮茶的样子,皱了皱眉,“我觉得你看茶叶的样子很像在看,厄——情人。”他实话实说。
“呵呵——”抬眼看向苏槿,唐宛辞抬手取下了两套茶具,一套放到了苏槿面前,“看情人么?我倒没听说江湖流言里,说唐宛辞有个红颜知己。”他说着望了眼窗外的月色,“如果有的话……应该,也不错……”“咕咚”一颗洁白自他指尖掉落在茶水里,翻涌不息。
苏槿看着他行云流水一般的动作敛声半晌:“其实,也不一定是看情人,是看什么——很重要的人吧。”他这么觉得,“而且,你煮茶的方法我有点熟悉。”可是一时也想不起来熟悉在哪里。
“是么?”唐宛辞的眼色闪烁不定,帮着苏槿舀了一杯茶,却在他伸手来拿的时候翻手倒掉,“你说,我的红颜知己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苏槿一愣,没想过他会问到这个上来,玲珑剔透的指绕了绕缠绕周身丝丝缕缕的红线,风情无限:“我不知道。我和你并不熟悉。可是——”他顿了顿,“我觉得你是那种不会相信别人对你好的人。你曾经和织凰很熟悉,却三番两次差点害死她。”
唐宛辞不以为然的啜饮这手边的茶:“那又如何?她不是要救你吗?是她先背弃盟约,害死她有何不可?”
脸色微变,苏槿眉头一敛,本能的讨厌他无关紧要的谈论着织凰生死的口气:“我只是觉得,爱你的人会很辛苦。你可能——会逼死她。你总不知道她会不会因为什么放弃你,所以就一直不相信,也不解释。伤害着,伤害着,这样下去,他不是被你逼死了,就是心灰意冷离开了。”他说到“你总不知道她会不会因为什么放弃你”的时候有些颤抖,那是他自己害怕的。
“是吗?”“咕咚”又一颗莲子掉进了茶水里。苏槿猛然抬头看向唐宛辞,他嘴唇动了动,要说什么,却被清丽的声音打断,“我倒是一直觉得,织凰不错呢。织凰啊……”他微微叹了口气,似乎在回忆,“认识她的那一年,我十五岁,她十三。遇见她的那一夜正好赶上客栈起火。我每次碰到她的时候总会有火,好像她生来就是为浴火而来的。以至于过了很久,我都觉得她应该浴火而来,浴火而去。”
那天他正巧经过,停下来想去救人。却看见两个瘦弱的小姑娘站在一旁。
“她身边永远都带着星岚。”
他走过去想让她们离火焰远一点,却听见了最不可思议的话。
“她正对星岚说:哭什么哭,你哭死了该死的也是会死的,有什么用?”
他当时嗤笑着想:真是个刻薄又冷情的小姑娘。
“可是她却在说完话的下一刻甩开了星岚拉在她衣角的手,纵身就往火里跳,她是去救人的。那一跳,真的有些像是浴火的凤凰。”他笑了起来,故意隐藏了自己当时完全被惊呆的事情,倒是想起来别的,“我也忘了,凤凰是会浴火重生的,难怪烧了这么多次都烧不死她!”
“你——”苏槿气急败坏,却被唐宛辞一指封了哑穴。
“织凰那丫头的偏执尖锐是骨子里带的,更好像是一身的骄傲。所以啊,大多数人都觉得她刻薄无情,其实她比谁都要傻,都要善良。”他看了看苏槿眼里晶莹的亮光,不疾不徐的喝了杯茶,“她的刻薄尖削让很多人不敢靠近,就像是——一层壳一样。”“咯啦”他单手捏碎了手中的紫砂茶杯,指了指,“就是这样。”苏槿闭上眼,不忍去看。
“能靠近她心的人很少,少的几乎就只剩下星岚一个。可星岚并不了解她,她只是一味的爱她的美,爱她的刺绣,爱她的舞蹈。所以织凰她,什么也没有。但她那一身偏执害了她一世,她认定的,生生死死都放不掉。然后……”他悠然转过身,看向苏碧眉开始发抖的身体,“她遇见了你,遇见了这一辈子的劫数。她遇见什么都没有却那么偏执着想要什么的你,以为看见了她自己。她想保护你,就能救她自己。可你,却成了她的死劫。”
他看向苏槿的眼光有些悲悯,手中的茶一杯接一杯。恍然看见那玲珑漂亮桃花入骨的唇角流下了一丝血色。他猛地伸指点开了苏槿的穴道。却没料到他倾身一瞬,脸上的面具被人毫无犹豫的揭去。
苏槿看着那张脸,嗓子痛的发不出声音。
那是张很清秀的面容,眉似远山,目似星岚,脸色有些苍白,却丝毫无损一丝一毫如月如莲的气质。他咽了咽喉咙里的苦涩,艰难至极的吐出两个字:“碧——眉——”
他只是记起了他煮茶的手法很熟悉,很像那个唯一曾为他煮茶的人。那个人也会奇怪的往茶水中放莲子。
唐宛辞一愣,续而皱眉,面具摘了下来,他也不去挡了,索性面对面的坐下来继续说:“那一次她救了你和星岚,应该是逃不出去了。毕竟横梁已经砸断了她的两条腿。”他看着苏瑾说得很慢,“是我救了她,但你,不用谢我。”
苏槿眨眨眼,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救她的时候是这么说的,你可以选择被火烧死,或者让我救你出去。”现在想起来也真觉得那是个精明偏执的女子,“她没有什么欣喜若狂的表情,只是淡淡的问我,什么条件。我摆了两个银丝瓶在她面前,一个上面的银丝全都黑了。那一瓶里是——水玉香。”
苏槿猛的把手指抓在桌子上,却被唐宛辞握住:“放开,会扎伤你的。”
苏槿红着眼瞪着他,往日里风气万种的声音此刻却像是鬼哭狼嚎:“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他?
唐宛辞好像没听见:“另一瓶里只是让她忘却前尘的药。我如实告诉了她,说她二者选一的话,我就救她出去。其实,看那些银丝黑亮的色泽也知道,服了那毒药肯定比被烧死还痛苦,我觉得正常人是不会选那一瓶的。可是,织凰还真是——”他想了想,好像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形容她好,最终还是叹息似的说了一句:“偏执。她几乎是没有犹豫的抓过水玉香吞了下去,好像是什么人间美味的样子。很久之后我才问她为什么。她说她不想死,是因为还没看见你和星岚快快乐乐的,所以她不甘心。忘了前尘,她即便是看见了你们快乐着,她也会觉得跟自己没有关系,她更不甘心。她那种偏执的人不愿意带着遗恨到阴曹地府。更何况她还怕我利用她去杀了你们。这么算来,她就选了水玉香,真不愧是织凰!”他很少赞叹别人,可是这个女子,他已经赞叹过不止一次了,“我唐宛辞一生中没有佩服过什么人。唯独对于织凰,我对她佩服的可以说是五体投地了。”最后一颗莲子随声落入茶水中。
苏槿从开始听到现在,已经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他深深的看了眼眼前男人银色的衣衫,脑海中飞闪过千百念头,他应该掀了桌子一拳打过去,打醒这个混账的唐宛辞。应该问他:碧眉,你曾为我煮茶的样子我一直记得,怎么会这么做呢?可是千回百转最终沉淀下来的只有一个:他要救织凰!
“你想要什么?”他正色,对着唐宛辞。
“恩?”唐宛辞举茶杯笑笑,“我记得你从不爱喝加了莲子的茶,那一杯茶,终究是倒掉了吗?”
苏槿怔了半晌,才轻轻点头。对着碧眉的脸,他总觉得是那个天下间第一个对他好的人。
“哦……”唐宛辞不置可否的笑笑,眼色有些迷离,“切,谁稀罕……”你曾为人青眉煮茶,可是谁也不稀罕。“那么,把苏家当家玉令交出来,我放你们一条生路。”
苏槿眼底桃色纷飞。说来说去不过为了一块玉,一个财倾天下的家族,他冷哼:“既然如此,你当初拿去就好了,那本来也是那老头留给你的,你又何必惺惺作态的让给我!”他想冷声,却在最后忍不住喊了起来。
唐宛辞笑着按上他的肩:“那不同……”
“不同?”杏眼里桃花色越发浓重,“的确不同,那样人们就都把你当成了救世的菩萨!而不是害死兄弟的小人!”
“兄弟?”唐宛辞兀自重复了遍,那语气清清雅雅,并没有什么讽刺的味道,却刺得苏槿浑身发抖。
“好好,我是小人。”唐宛辞也不争辩,摊开纤长的指在苏槿面前,“玉令给我吧。”他执着的东西从来就不是好人坏人之类的。
苏槿眸光闪动的厉害:“那东西——”他并不想要。
“砰”未出口的半句话被门扉陡然被撞开的声音打断。
“你做梦!”尖锐的叫嚣声突兀的闯了进来。可是叫过一声后却倚在门上咳起来。
“织凰——”苏槿大惊,她怎么会来?连忙过去搀她。却看见织凰一眼瞪过来:“死妖精,我要是没来得及赶来,你是不是就准备把玉令送给他?”
“我——”苏槿被她瞪的莫名的心虚,却又想起自己是在救她,所以必然没有错,“我是要给他。给了他,他就会救你。而且,这玉令本来就该是碧眉的……”还有长篇大论的理由消失在织凰越来越凛冽的瞪视里。
织凰不去管他,转过身对着唐宛辞:“宛辞,我们认识至今已经将近十载。你想要的东西我不会给你,那不是你的,你不要想!”
“哦?”唐宛辞挑眉,这一挑眉却让整个人的气质瞬间颠覆,变的说不出的邪气,“我倒不知道织凰还是正义热血的人。”
织凰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我不正义,也不热血,但是有恩必感,有仇必报。更何况——他是个好人。”
他们两个说的是什么苏槿听不懂,却突然插进话来:“织凰,给他,给他你就有救了。”什么玉令不玉令,对他来说还有什么珍贵的过织凰的一条命?
“傻妖精,少插嘴,什么也不懂!”织凰像平常一样斥他,“送出去的东西,泼出去的水。送给我的东西就是我的,送还是不送我说了算。”她一摸腰间的羊脂玉,故意让唐宛辞看到。
“怎么?是放我们走,还是杀了我你拿走苏家玉令?”
唐宛辞扬眉笑了笑,伸手比了个“请”的手势:“不送。”
织凰拉起苏槿就走,手心却都是冷汗。
“织凰,碧眉他,放过我们了?”
织凰侧眼看着月下桃花杏眼的妖精,笑容渗进骨子里,微微有些苦。
独对一室茶香的银衣公子转回茶炉前,再给自己斟一杯茶,扬袖一挥:“你们都下去吧。”听见屋檐上窸窣的声响远去,仰头望天清然雅寂的笑了一笑:“水玉香发作的时候,你会真的看她死么?毕竟啊,那比现在杀了你们——痛苦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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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逃出多少的路,苏槿没有回头去看唐宛辞是不是追了上来。直到身边的人一把将他拉住。
“织凰?”
织凰却猛地弯下了身子呕起来血,刚才潜进唐宛辞的院子,几乎耗尽了修养多天的积攒下来的力气。她攥着苏槿的手,十指交错,“苏槿,我问你,如果,我和当初那个为你煮茶的碧眉一定要死一个,你要谁活下来?”她问的认真,“是当初为你煮茶的那个碧眉!”
“我——”本能的想说我不知道,他没想过这个问题。却在嘴边转成了,“如果是当初的碧眉,我谁都不想看你们死,我想看你们好好的活着!”他杏眼里第一次干干净净的褪去了桃花,能看清至死不屈的执着,“就像织凰想看我和星岚快快乐乐的一样,我也要看你们都开开心心的,好好的!”他说的那么认真,那么执着。
烫的织凰心底一颤:“和我一样啊……一个亲情,一个爱情,全都不想放弃呢。”她这么说无异于承认了自己是喜欢这个妖精的,可是,她已经不在意了。“哇”的又吐了一口血,她猛然想起什么,一把攥紧苏槿的衣袖:“星岚她……她……她说什么了?”
这一句话问的莫名其妙,星岚说过的话多了,他怎么知道星岚说过什么?可苏槿就是明白了,扶住她纤细的胳膊:“星岚走之前,说她一定要问问你,为什么不肯爱我;说她毁人姻缘是活该下地狱的;说她害怕再也见不到你,她有话想跟你说,想找人捎句话跟你道歉。可那时我服了七七四十九天龙檀香和了忘尘散,也都不记得了。”他伸手抹去说到最后时已经流满织凰脸庞的泪。
怎么就明白她想问的是什么?他当初侧手打昏她的时候,也是这样吞吐了很久,始终舍不得说那一句“死了”。
织凰抹干了眼泪笑着抬头看他:“星岚最后不怪我么?不怪是因为有我,你才不肯爱她么?”那是她一直的心结,带着死了的话,都不会瞑目。
“当然不,她是你妹妹。”苏槿叹息了声,他早就知道星岚的死,始终是她心上的一道伤疤,不然何必在他去锦州的时候如此刻薄的给他那些从前的意象呢?
“傻织凰,你当时告诉我我会苏绣,给我那个香囊,其实都只是想让我想起星岚吧。”
织凰脸一红,有种被人戳穿的心虚:“没,没有。”
“没有?”苏槿鼻尖顶过来看她,“明明就有,还敢撒谎!”那眼底的桃色就映进织凰的凤眼里,凭空添了一丝妖娆魅惑。好像——
他第一次遇见她的那一个晚上。
苏槿伸手点点织凰的额头,牵过她的手:“呐,以前都是你牵着我走。以后你没有力气了,我就牵着你走。反正本公子风华绝代无双!也——有的是力气。”他皱皱眉,好像也觉得这毫无关联的两件事情放在一起有些莫名其妙,“反正,以后你可以一直靠着我。”说着锤锤自己红丝迤逦的胸膛。
那样子实在是很好笑,于是织凰就笑了出来。这个笨妖精总是在她面前装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到底是再骗别人,还是在骗自己?
“苏槿,”她很轻柔的唤他,好像怕惊扰了这已经所剩不多的平静,“要学会好好照顾自己,知道么?”
苏槿怔了一下,随即出乎织凰预料的点点头:“我当然会照顾好自己,不然怎么照顾你。”他说的理所当然,却很明显是会错了意、
织凰一皱眉:“我是想说——”我死了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却一瞬被苏槿散尽桃花的认真眼色看的愣住。
“织凰,五年前你说要我和你走。这一次,换我带你走,好不好?”那杏眼里干干净净的很美,清澈孑然的好像碧波玉露。
织凰看着竟然舍不得说不,不想再看见那双眼睛里碎满妖邪的桃花,那些全部都是他碎掉的希望,骄傲和挣扎。她笑了笑说:“好。”却忍不住瞥开了眼看天色。
谎言啊,总有一天会碎,会破。她希望的只是到那一天,他还可以好好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