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槿求凰(易锦)
楔子
华灯初上。
月明星稀,灯火阑珊。
几缕烟香透过华灯珠火的高阁,飘落院子最西边那本该盛放的凤凰花前,静谧的好似一缕幽魂,带了烟锁清尘的血腥弥漫在花盏高楼之上。
“哐啷”玲珑无缺的指尖终于握不住的青花瓷应声碎了满地,仿佛红丝迤逦的杏眼桃花的妖精骤然痛彻的心。
烛光下的碎瓷折射着如花胜雪的容貌,却总不及那猩红的血丝妖娆艳丽。
那是——很暖的颜色,却骤然间刺痛了眼睛,冷的,彻骨!
“星岚——”妖精一般的男子举起袖子遮住了眼睛。
环佩轻响,有人跌跪到地上,“哐啷”一声,袖内的短剑掉落在地。她伸手抱起躺在眼前的男子,颤抖着拉开他挡着眼的衣袖,终于看见了那桃花杏眼,妖精面容。
妖精的眼色很奇特。他看着她,似有心痛,似有宠溺,却转瞬露齿一笑,那明媚千古的风华,一瞬之间仿佛就能遮了人眼,迷了人心。
抬手抚上女子娇丽明艳的雪肤花容,指尖触及唇角那一丝血迹时终于忍不住颤抖。泛着桃花般的眼睛里,分明有泪,落下来……
“傻丫头,你这是何必?”
花香烟香弥漫,一瞬,不知蒙了谁的眼睛。
“槿……”她叫了一声,轻的像是怕会惊飞彩蝶。指尖细细描画着怀里那张风流婉转的容颜,仿佛要印入心底,永世不忘,“我只是,只是——舍不得你再受苦了!”她眼神动了动,看的是院西大片大片的花海。
那是他日复一日,不论风霜雨雪总去浇灌的,以致如今开得出奇妖娆艳丽。
他总是杏眼流情的说着:“花也是通人性的,你常来陪陪它,它就不会这么寂寞了。”于是年复经年,她就看着他日日对花独酌,言笑晏晏。惹得她那曾经不着风霜的心,也一点点融进了灰暗与惨然。
那是——凤凰花。
千里烟波,她只见过他对着那花、那人笑的如此纤尘不染。
纵然,那人最恨的便是他杏眼桃花,魅惑天下!
她仰首叹气,第一次用那个人的方式叫他:“苏槿。”感觉他全身微弱的震动,忽然掐紧了手掌,“我只是舍不得你再傻下去了。她明明不喜欢你,明明不爱你啊!”有些晶莹在眼里打转,她瞪着眼,不让它们掉下来,“所以你,不要再爱她了,好不好?”
凤凰花——
妖精的瞳孔骤然缩紧。
不爱吗?
“星岚,那你也不要爱我了,好不好?”他叹着气,看她想说什么,忽然伸指点上那嫣色的唇,“我知道,她没有一点好,她什么也比不上你,琴棋书画,姿色容貌,蕙质兰心,一样都比不上!”他说着摇头,“她偏执又尖锐,真是一个糟糕透顶的女子。就像我这个害死人不赔命的妖精一样,一个优点也没有。”不知想起了什么,妖精的杏眼里流动起桃花的光泽,风华入眼,上眉梢,“所以星岚,你愿意不再爱我了吗?”
星岚一怔,那是偏执,她知道。
“那天,”手指还停在他的眉眼之间,“那一天该死的人原本是你……”蓦然无力垂下指尖,却“滴答”有殷红开在青石板间,刺眼夺目,“槿,从今往后,世上再没有人陪你一起记着姐姐了!我怕你受苦,我从不忍心你再受苦,就让你忘了吧,好不好?……”她垂眼看向怀里骤然皱眉抚心的男子,脸上恍然有有莹如明月的满足。
“傻丫头——”妖精摇头,却因猛然袭来的胸口剧痛冷汗涔涔,再也发不出声来。
心,好像被剜去了一块,空荡荡的灌满了夜风。
傻丫头,那些他又怎会不知?
明月皎皎,照着她如蝶的眼睫,“我只是替你不平,我死了定会替你问问她,这么好的你她为什么不爱?为什么不要?”她猝然喘息了起来,水盈盈的瞳底有血色泛了出来,“我一定一定帮你问明白!”
她喊得声嘶力竭几乎划破长空,却骤然因为他的一声叹息归于平静。
“你怎知——她不爱?”
躺在地下的妖精扬手看着自己晶莹剔透的手指,杏眼如霜。
“啪”惊愕的跌在地上,星岚从不曾想过:“我怎知——她不爱?”她竟然是爱的么?
“哈——”她大笑起来,眼角,唇边,耳洞却没有一处不渗出了血,“断人姻缘!到了阴间,到了阴间我一定会下十八层地狱。”那声音撕裂的像是恶鬼。
“星岚——”
“我不怕,可是我不怕!毁了你们的姻缘我是活该!”她笑意犹在,脸颊上却有清流混着血流下来,“我只怕,只怕见不到姐姐,”她转头踉踉跄跄的跌到窗边,如痴如醉的望着大片的凤凰花,“七七四十九天龙檀香和了忘尘散,你也不会记得了。那有谁还能帮我到奈何桥畔捎句话?姐姐她还在等我,还在等我啊!”
叫嚣声尖锐的仿佛能穿透人心。
如果当初是她先死,姐姐她,会不会有幸福可言?
眼角,唇下的血混杂的越来越多,终于模糊了那张娇丽明艳的脸。
她致死都望着那片凤凰花。仿佛那花深处有那个偏执尖锐的女子在。
妖精瞪着空空如也的眼一动不动,终于等一滴清泪落地。再转动时,茫然看着一室的血腥和那望向凤凰花的女子,声音比月清冷:“她——是谁?”
那瞬,冷风过境,吹落千百凤凰。
残花白骨。终成烟。
第一章 锦绣
唐,天授元年。
姑苏锦州宽敞的街道上缓缓行来了一辆雕梁画栋的马车。“嘚嘚嘚”宝马清亮的蹄声也好像踏在人们心上。
车帘一晃,泄露出些许声音:“传言七宝楼上有七宝,三楼二扇一美人,还有最后一样——”“啪”折扇打在玲珑剔透的指尖,声音也随着马车停下前进而顿了下来。
黄衫清秀的少年撩开帘子看看车外的景象,恭恭敬敬的回头垂首:“少爷,到了。”
车前流苏微晃。最先入眼的是半截飘飞的衣角和纤尘不染的绣了翠竹的白靴。鞋尖点地,有人抬眼望去,径自略过了周遭艳羡亦或垂涎的目光,眼神定定落在右手边被阳光耀的金光灿灿的匾额上,缓缓吐出三个,满意的点点头。
“七宝楼。”
白衣若雪的公子微微眯起了眼睛。
帘外春寒赐锦袍——最后一宝,那就是他此次锦州之行的目的所在——织凰锦!
纯白的衣角微晃,悠然的沿着毯子步了过去,脚边水珠悉数吸进毛皮毯之中,半分沾不能沾湿他的翠竹白靴。他径自走他自己的,丝毫不看身边渐渐围上来的人群已经把七宝楼的门口挤了个水泄不通。
他可以不看,但是七宝楼的伙计不能也跟着不看。
这种小城来了这么个不染尘埃的公子本来就不多见,更何况这位公子分明是杏眼桃花,柔媚入骨的玲珑相貌,却偏偏白衣如雪,微尘不沾。眼神自从下车就一直钉在七宝楼的招牌上。像是清高清傲的绝世无双。这样诡异的容貌和性子搭配起来不引人注目才怪!
伙计一面慢悠悠的晃过来,一面想着怎么才能让这些围着人们让出一条路来,毕竟七宝楼还是要做生意的。却看见那人群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递加,不禁感叹:“这锦州城里传八卦的速度还真是快啊!”
那公子大概是见过了这种景象,任由身后的黄衣少年给他撑着伞,轻挥了一下手。就有两三个家仆抬着一块雪白的虎皮毯小心翼翼的放到地下,不敢溅起一点灰尘。白衣公子满意的点点头,踏了上去,鞋尖鞋面还是纤尘不染,却把看见的人都看傻了眼。
太,太,太奢侈了吧!
“日头有些烈。”他轻声开口,就看见又有一个人拿了一柄伞打在了另一侧。众人终于目瞪口呆。
率先醒悟过来的七宝楼伙计看见了自己门前的人山人海顿时翻了翻白眼。艰难的扯起一抹顾客至上的微笑后,朝着白衣公子缓缓走来。
“公子,您里面请。”把这尊门神请进去是唯一的办法吧。
白衣公子却“踏”的停在原地,伙计一怔,就看见又有人搬来了新的一块虎皮毯接在地上。眉角一抽,原来是走到了虎皮毯的尽头了。
“苏槿此来是为了求织凰。”看着脚下拼接的毯子,白衣公子轻轻说了句,声音很柔和,却有些清冷。
伙计还怔在他奢侈的气派里没有回过神来,听见“织凰”两个字下意识的递出手里的一个檀香木棱:“公子是来等绣活的啊,您是轮到莫珊姑娘,”话出口恍然一愣,怎么说的跟妓院红倌一样?尴尬的笑了两声,“莫珊姑娘的锦绣也是数一数二的,公子您来的真是时候。”
白衣公子一皱眉:“我是苏槿。”
小伙计听了一愣,他管他是谁!却莫名的觉着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倒是苏槿身后的黄衫少年侧出半个脑袋来解释:“我们家少爷是帝傲苏家的苏槿,来见织凰姑娘。”
“啊——”伙计一僵,竟然是前些天寄来了一封书信,说要见织凰姑娘就闹的七宝楼鸡飞狗跳了好一阵子的苏家大少爷,不过——“织凰姑娘说她只是个绣娘,其他事情与她无关。”
“恩?”苏槿拨开一把伞对上伙计的眼,“那是什么意思?”
蓦然抽了口气,半是被那清冷的气质吓住,半是惊讶于——
这清冷高傲的公子眼里,竟然带桃花!
伙计不禁打了个寒战。怪事天天有,今天特别怪。这么诡异的公子恐怕一生也难见着第二回。退了一步,一鼓作气的回答:“意思是说,织凰姑娘也只是按照排位顺序见应该由她织锦的客人,记下客人的要求而已。公子您恰好轮到的是莫珊姑娘……”省略的一半是,织凰姑娘不会见你!
“哦?”苏槿白衣飘荡着踏前一步,随即有人搬来了红木座椅,甚至还夸张之极的端上了一盏清茶,在他落座之后交到那玲珑剔透的指间里,“沫月……”
“是,公子。”一直撑着伞的黄衣少年转身对着身后众多的仆人不知道说了什么。
伙计咽了咽口水,忽然又不好的预感。就看见那些家仆秩序井然的排成了长队,整齐划一的朝他走来。忙退了三步。老天,不会是想群殴他吧。纵使七宝楼楼规规定要笑待每一位上门的客人。他此时却是脸色惨白的像鬼,一丝笑意也挤不出来。
眼看躲不过去,为首的第一个家仆到了眼前,却是摊开双掌,“小哥,我等织锦,请问我轮到哪一位绣娘?”
“啊?”伙计一愣,交出另一块木棱,“您……您是汕月姑娘。”
接下来鳞次栉比,
“您是清霜姑娘。”
“你是紫玉姑娘。”
……
直到他手中的檀香木棱眼看就要给光了:“您……您是织凰姑娘。”忽然听见茶盏落在桌上的声音。
排着长队的人哄然散去,小伙计还不明所以,就看见刚才排到织凰姑娘的那个仆人恭恭敬敬的交了木牌到白衣公子的手里。眼角忽然一抽。
——这样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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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闹声从屋外传来,屋内人手中的银针丝毫不见停滞,游龙惊凤般游走在半面空白的雪绢上。绣架旁,一柱檀香徐徐轻燃,单薄的身影隐在烟雾中,纤细的仿佛风吹就能折断。
直到喧闹声已经到了门口,她仍细密的量着针脚,甚至连眉头都没皱半分。好像那些红尘俗世离她很远,那些根本不****的事,不入她的眼。
“这位公子,使不得呀,”小伙计跟着三位掌柜“蹬蹬蹬”的跑上楼,七宝楼里鲜少喧闹,这一闹倒是引了不少窗子探出了头来。
“公子使不得,”大掌柜侧身拦在那位在七宝楼门前就闹得沸沸扬扬的公子面前,“织凰姑娘正在刺绣,她未时前不见外客。”却被偶然瞟过来的一眼看寒了心。明明眼带桃花,怎么还这么犀利?怪不得小伙计说这人古怪。
“可我刚刚明明从这位小哥手里接了织凰姑娘织锦的木牌。”指尖点指到小伙计顿时被三位掌柜齐刷刷的瞪过去,好想要在他身上剜出几个窟窿来。
银晃晃的针尖一偏,“叱”的扎进肉里,细密的针脚一断,瞬时被殷红的血染了一丝。烟雾缭绕深处的端典女子一怔,望向门外,手中的针再扎进去,直到刺骨才感觉到疼,“咝”的轻抽口气隐忍着拔出了针,也在同时出口:“让他进来。”
优柔的声音飘散出去,引得门外众人一阵唏嘘。
七宝楼里众人皆知织凰姑娘抽身事外的本事天下无双,那端庄典雅的女子一向烟雾缭绕着,也像烟雾一样无心无情,那些人和事全都与她无关,说好听了叫心静如水,说不好听了就是冷漠无情,今天怎么转性了?
还没回过神来,雕花厢门已经被沫月推开,恭敬地送他们公子走了进去,再没来得及看清屋里烟雾缭绕着的是什么,又被“啪”的合上。
雅舍静寂,烟雾缭绕。
苏槿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女子手下半幅盛放的牡丹。
那锦绣光华璀璨,几乎能迷人眼睛。他眼光一亮,想探手上去摸一下,却忽然听见一道悠然的声音:“你来求织锦?”
他一怔,这才抬眼真正看了烟雾中的女子。那女子细致眉眼,仿佛端庄温雅。只是——他眉头微皱,这样温婉的人能绣出如此璀璨到刺眼的牡丹?
眼底不觉闪过一丝讶异:“织凰姑娘果然名不虚传!”
“哦?”织凰放下手里的银针,抬眼看他,“名不虚传?怎么个名不虚传?”唇角含了些笑意,“是不是也像京都帝傲苏家大少爷您一样,风流满天下却骤然浪子回头一样名不虚传?”那笑意半挽在唇边,说不上静雅还是——妖艳?
她偏着头看向苏槿,烟雾缭绕的眸子里似乎有些戏弄。
苏槿被她笑的莫名烦躁起来,一甩袖子,却有的是积分柔媚入骨的风情。
“姑娘,苏槿三年前遭歹人袭击,爱妻丧命,自那之后有很多事记不起,你——”
那些事,那些事自他忘却以后,人人都怕他伤心尽量回避,而眼前这个女子竟丝毫不避讳的谈起。
织凰垂眼,眼底的思绪尽数遮挡在烟雾之下。指尖微微扣紧了绣架棱上圈圈彩线。
妖精!埋葬了前尘却埋葬不了风骨,妖精就是妖精。
“那是织凰多嘴多舌了?”她侧过身去,激荡起些许烟香,“就不知道大公子是真的遇袭无奈还是根本就想忘得一干二净。”听不出有什么特别的语气,却总是让人不舒服,好像浮着淡淡的讥讽,“不过还是蒙大少爷谬赞了,织凰技艺粗鄙,称不上是什么天下第一。”她说着起身挑了挑香炉里的香灰,那些烟雾就就弥漫在裙角,分分不散,寸寸不离。
“苏大公子——”眼中闪过一些模糊的思绪,“三年前葬妻于祖陵,奉排位斋戒七天。于后插手苏家产业。一年争阔青瓷场,吞并江南彩瓷名噪一时,至此苏家瓷业南北称霸,无人能及。次年,采萍西去寻佳楠,挫败商场二十年熏香敌手唐家一蹶不振,宫廷内外皆以苏家熏香为上品,霸业香薰一行。三年——”她抬头看苏槿阴沉不定的脸色,“听闻大少爷三年特别留意织锦业,今天来见织凰,到底是为了吞并七宝织凰锦,还是让它就此销声匿迹?”
苏槿静静听着,没有插话,脸色却渐渐阴沉下来。
“公子才惊天下,一人之力三年之内,扩展苏家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不负天下奇公子之称。想来,夫人泉下有知,也能含笑九泉了吧。”踏上一步,她扬唇一笑,温润如水,还有丝丝欣慰浮上眼底。
苏槿也回以一笑:“织凰姑娘对我知之甚多,那想必来意我也就不必多说了?”
织凰手下抚摸半幅牡丹,并不接着他的话往下说:“苏公子可知千里烟波独凰教?”
“当然。”提及独凰,苏槿一怔之后眸光陡然雪亮,“独凰邪教,霸孽天下,其罪天地共诛!我二弟的一双腿就废在那邪教手中!”他说着极其不忿,甚至咬牙切齿,“我二弟本是个,本是个清寂如茶的人。若不是十五岁那一年,那一年——”不可抑制的闭了闭眼,心脏跳得快如擂鼓,那个曾经浅淡的记忆中唯一曾为他青炉煮茶的人。
忽然感觉手上一暖,抬眼对上那双檀香缭绕的眼睛似有悲悯:“天下谁人不知隐眉居士十五岁独闯独凰,那一去天下扬名。大少爷您不必太伤怀。”那女子的手就放在他的手上,他一项不许别人碰触,这一触他却并没甩开,甚至连多大的不乐意都没有。
“苏二少爷是个奇人,揽眉千山,止世间杀戮。也只有那样的人可以叫隐眉居士。”
苏槿听她一叹,言语中好像尽是赞赏,不觉皱了皱眉。恍惚觉得,说不定这一趟让他那个侠名满天下的二弟来比较对。
织凰停下来望着他,“你是不是想问我是不是十分仰慕隐眉居士?”没等回答,她忽而一笑。那些缠绕周身的檀香霎时散去,连同眼里蒸凝着的水汽也消散无踪,黑如子夜的眸子里是说不尽的不屑与讥诮。
她出手如电揪住苏槿的衣领,他一愣一惊,竟然没有闪开。
仰首逼近,织凰唇角笑意嘲讽起来:“我就是奇怪,同是苏家的血脉怎么会相差如此之远!有了隐眉居士那种令人仰止的人物,怎么还能有你这种人!”猛一甩手,苏槿被她推的踉跄了一步,她一字一句逼近他,“我只是想看看,你还要哗众取宠到什么时候!”
“啪”的一声,纤手拍在绣架上,牡丹绢上还有她刚刚插着的银针。她拍的用力,半根针没入手掌,她一声不吭,仍旧那么刻薄的盯着他。
苏槿脸色微变。那眼神竟然刺进了心里一般生疼起来。不自觉的又退了一步。
从没有人敢这样跟他说话。
纵然他一直知道自己比不上二弟仁心仁德,却也不至于落得“哗众取宠”才对。
然而望进那双眼睛,心中竟不是生气而是——空荡荡的疼。刚才那一瞬她仰头逼近,他在那双尖刻的眼里看见了自己杏眼桃花般的眼睛,一瞬间电光石火,好像有什么呼之欲出,却又在被她推开的瞬间消失无踪。
“我是不是——得罪过姑娘?”话已出口,他才恍然惊觉不对,明明是第一次见面的两人,怎么会有得罪?可那一瞬,毫无来由的他就以为这个女子恨他入骨。
转神回来,却又看见那女子裙角缭绕的烟香,仿佛上一刻脑中种种都是错觉。她捻指拔出手上的针,兀自取了桌角的小方匣里的一罐青瓷瓶上起药来。
“你——”苏槿眉眼一动,那瓷瓶下角分明有朱砂色的红标,虽然小但他却一眼认出那是三个篆字“笑秦皇”,转而凝神闭眼,顿时觉得烟香萦绕,却一时也不尽相同,睁眼时眸底精光雪亮,“织凰姑娘用的可是苏家青花瓷,佳楠香?”
放下药瓶,织凰掩唇轻笑。她连那么笑着都很典雅,好像她的一颦一笑都很端庄:“既然是大公子手下的产业又何必问我?我说不是你就信了么?就好像我说独凰教你偏偏要引到隐眉居士身上,说出来也是我的错么?”她不慌不忙的收好药箱,“我只是想告诉大少爷,世上只有两个地方的刺绣可以说做天下无双。”说着“啪”的给药箱落了锁,抬头看他,“一就是你帝傲苏家的苏绣,二就是——同样名满天下的独凰!”她别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放下了掩唇的袖子。
“姑娘你——”苏槿皱眉,他不喜欢她笑,那笑刺得他眼睛好疼,好像会伤人伤己。
织凰却好像很有耐心的踱回绣架前,伸手抚了抚头上的簪子:“大公子若是想要天下第一的绣艺,恐怕该往那里跑一趟。”她挑起眼角看着他,放肆的笑出声来,眼角眉梢尽是挑衅,仿佛在说“你敢不敢?敢不敢?”,陡然拔下木簪任凭青丝垂落一地,“叱”的一刀划裂绣的许许如生的牡丹锦,手上刚敷好药的伤口瞬间渗出血珠来,“就不知大少爷有没有二少爷当年的气魄和胆识了。”
眉眼微扬,一瞬间一些尖刻的片段涌入苏槿脑海里。
“凤——凤凰——”他不知所谓的喃喃出一句,却没看见织凰的身子蓦地一颤,眸中万千思绪涌现出来,却如过眼烟花,一瞬绚烂之后归于死寂。
“大公子敢不敢去独凰找你的天下第一?”看他眼中有迟疑,她转身从柜子里取出素花布裹的小包,“大公子不必担心金蝉脱壳,织凰陪你一起去。”
苏槿还皱眉在原地,她却已经利落的开了门:“请。”
苏槿动了动唇,终于一扬手:“沫月,备车。”
“是。请问公子,这次回去要不要绕道去给二少爷买些——”
陡然伸出的手打断了沫月未出口的话:“我们不回去。”苏槿回头看了一眼那垂头站在门边的女人,顿了一顿,终究还是一字一顿的说出来:“我们去不丘山……”枉顾沫月仰头眼中闪过的惊诧,“我们去独凰——”
“啊——”骤然响起的尖叫打断他即将说下去的话。来不及皱眉就看见一个伙计装扮的人半爬半滚的朝了这边跑过来。
织凰手里抱着的包裹微微收紧,抬头看向眼前白衣公子的背影。唇角弯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直到那伙计跌跌撞撞的跑到门前,一下子扑倒在大掌柜的脚下:“大掌柜,大掌柜,了不得啦。主家他,主家他……“他说着一个劲的抖。
还是大掌柜见多识广蹲下去拍拍他的肩:“主家怎么了?你慢慢说。”
伙计再往这边爬了爬,回头看向刚刚跑过来的地方仿佛见到修罗恶鬼:“主家,主家他,他,他,死了!”四周顿时死寂的鸦雀无声,只听得见他一个人怪叫:“血血血,好多的血,主家肚子上插着一柄刀。”
众人“呼啦”退开一步,紧接着就朝那伙计刚刚跑过来的主家厢房聚过去,留下三个掌柜吩咐好了身边的不敢见尸体的小伙计去报官,转身回来眼神森冷的望着苏槿:“苏公子还请务必跟我们走一趟!”那话里分明有话,他那一眼看的苏槿浑身不舒服,好像就是他杀了七宝楼的主家一样。
他杀了?——
苏槿一愣。怎么会这么巧?偏在他来要请织凰走的一天七宝楼主家遇害?他眉眼一动,“掌柜可是怀疑主家遭毒手和我有关?”
掌柜高深莫测的看了他一眼,却听见门边传来烟雾缭绕的声音:“楼主死因未明,七宝楼里的人个个都脱不了干系。苏公子,咱们过去吧。”
她是在……四两拨千斤?
苏槿一愣。明明所有不利的情况都指向他,她却用一句话轻言带过。这可是——保护他?可她刚刚那眼神分明是恨他入骨的。
织凰迈步到了大掌柜面前她欠身一笑:“掌柜们不用去看看主家么?我看刚刚那位伙计大哥慌慌张张的,说不定看错了什么呢。”转身施施然的朝着人头攒动的门口走了过去。
那明明是很温雅的一笑,苏槿却不知道为何心头一紧,好像被尖锐的刺刺到。冷不防被身边的人撞了一个踉跄,抬起头看见匾额上写的“明月堂”,才知道已经到了案发现场。
门被堵得里三层外三层。直到有人高喊一声“官差大人到。”才终于有人让开了一条路,跟着进来的是三位掌柜,还有抱着素花包裹的织凰,苏槿却明显是被挤进来的。
门框外闹哄哄的,门里却出奇的静。
主家死的真是跟伙计描述的分毫不差。仵作验尸也十分顺利,结定是一刀毙命,失血过多而死。
大掌柜却骤然面色惨白,踉跄着扑过来一把揪住苏槿的衣领,却被他厌恶的一把甩开。
“你,你,你——”跌坐在地上,大掌柜的眼瞪的好像死鱼,“你要挖走织凰姑娘,怕我们主家不同意,就雇人下此杀手!你好恶毒的心!”
眼神轻瞥,他退了一步不让大掌柜扒上自己的白裳,说的很是清冷:“大掌柜可以再做作一些。”气的扑在地上的大掌柜脸色顿时惨白。
织凰在一边不出声,只是围着屋子来来回回的走,时不时的蹲下身去沾沾流了满地的血迹。大家都被大掌柜竭斯底里的叫声惊了过去,倒也没有人注意她东摸摸西看看。
“你看看这间屋子,分明没有一丝翻动的现象。也根本没有打斗的痕迹。我们主家向来乐善好施,从不与人结怨。若不是你,若不是你想挖走织凰姑娘买凶下此杀手,你说说还有谁会杀我家掌柜?如不是专门买凶有预谋而为,又有谁能如此不声不响的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大掌柜越喊调门越高。最后连官差们都忍不住皱起眉头。
知府抬眼看了一眼那苏槿,那一身白衣白靴,干净通透的怎么看也不像会杀人的人,可大掌柜的分析的也头头是道,终于踏前一步:“这位公子——”却忽然听见身后有如烟如雾的声音响起。
“大掌柜说的一点不错。这屋子里干净得很,没有被翻乱过的迹象,显然不是盗贼所为,甚至干净的连挣扎的痕迹也没有,就好像是主家就躺在这里等着人家刺他一刀。”织凰说着撩开伤口附近的衣物,“伤口也很整齐,也不像是挣扎过的样子,可是会不会有人连一动也不动等着别人的刀子砍过来?”她说着看向苏槿,扬起一抹笑。
“对对对,”二掌柜赶忙接口,“就是这样,肯定是对方武功了得,才一瞬间制住了主家,一道干净利落的捅了进去。”
织凰为难的皱眉,轻叹一口气,眼神闪烁不定的看着苏槿:“也只可能是这样了吧,可怜主家他被人放血时还受制于人,半丝求救的声音也发不出来,活活等死……”
话语一出,周围渐渐响起了唏嘘声,连跌在地上的大掌柜脸色也起了变化。
“姑娘是说——”知府猛然回过身来,“这杀人的手法不对?”
“捅在腹部却不致命的地方,要等失血过多失去意识才能保证他不求救出声。如此一来便不如一刀毙命来的安全。买凶杀人是不会犯这样的错误的,姑娘是这个意思么?”
织凰笑着并不看他,她看的还是苏槿,他至今一言未发:“大人明鉴,小女子怎么会知道这些,只是感叹主家可怜罢了,全凭大人您心细如发,明察秋毫。”
而苏槿的眼里却蒸腾上来一种不解。这样的女子,洞察入微,如此细小的问题都没能漏过她的眼,这样的人真的能心静如水,端庄婉良?
他并不担心自己的处境,仿佛知道——她一定会救他,一定会帮他洗刷清白。甚至有一种恍恍惚惚的错觉,即使真的是自己做的,这个女子也能颠倒黑白,她——绝不会让他死!
几个掌柜瞬间慌了神:“如果不是,不是买凶杀人,那么,那么主家是被谁杀的?除了买凶杀人还有什么人能做的如此干净?”
知府的脸色越来越阴沉,这两方说的没有一方不对。
织凰低眉顺目的看着苏槿,她等他为自己开脱;苏槿却不急不忙,也好整以暇的回看着她,好像被怀疑的人根本不是他。
那四目相对着看了很久,终于有人忍不住咳嗽出声,再看下去真有可能被人误以为是眉目传情。
织凰上前一步挑眉望了苏槿一眼:“苏大公子是打定了主意什么也不说?”
苏槿笑着低头捋了捋袖子,再抬头时,正有人搬了一张红木椅穿过人群放到他身后,他悠然坐了下去,整好纤尘不染的白袍,一抬眼对上她的视线:“苏槿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