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城南被橘色的光芒笼罩,目之所及都是金黄,在每一栋房子的阴影里,属于大地的秘密正悄然无息的生长着。
何莉在用一根红绳束缚无花果树四散的叶子,陈安抱着君子兰呆立在旁边,我蹲在他们俩的影子里摆弄怀里不知名的盆栽,阳光把我们的身影拉长,在地平线的尽头重合。
“老师,你这次准备搬去哪儿?”等车的间隙,我百无聊赖的对着她问道。
“在城北找了一个阁楼,离学校挺近的。”
“阁楼?城北还有阁楼吗?”在我的印象里,城北都是低矮的平房,和很古老的镂空走廊,我转头把疑惑的目光投向陈安,对视了几秒,然后不约而同的想到一个地方。
“你不会说的是二中后门那边的阁楼吧?”我跟陈安同时问道。
“嗯,对啊,你们怎么知道?”
我苦笑着,“这哪能不知道,那个阁楼是我爷爷奶奶之前住的屋子。”
从我记事起,脑海里就没有太多关于爷爷奶奶的记忆,他们在我七八岁的时候就去世了,现在只能记得很少的片段。
那个阁楼是林城现存最老的建筑了,听我妈说,早些年的时候,奶奶在阁楼向阳的一面墙壁下,种了许多爬山虎和紫藤,现在这些倔强植物已经具有了很大的规模,隔的老远都能看到满墙的生机盎然。
“你是说,那个阁楼是你们家的?”
“嗯,算是吧。”我不好意思的摸摸头,“去年我妈请人把阁楼重新修缮了一遍,现在应该还能住人。”
何莉看向我的目光带着些炽热,那些炽热穿透我的灵魂,一直温暖到记忆深处。
“我上高中的时候,二中的后门才是当时的大门。”她的语气变得深邃起来,“那时候每天都能从教室看到对面满墙的爬山虎,放学的时候,阁楼上经常会飘下很多肥皂泡,跟着风一起弥散在街道上。”
我也被她的话带回了遥远的记忆里,奶奶留给我最多的记忆就是晾衣服,她好像每天都在洗衣服,四岁以前都是她带着我的,因为我妈那时候工作忙,我爸那几年还年轻,并不像现在那样顾家。
奶奶每天都要洗好多好多床单,然后把它们晾在家属楼的院子里,楼里的孩子们把这些飘荡的床单当做天然墙壁,时常在它们中间躲藏。
我那时候还小,奶奶洗衣服的时候,就给我搬个小板凳,用饮料瓶给我调一些肥皂液,我就安静的坐在二楼吹泡泡。
没想到我和何莉的缘分开始的这么早,生活还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嗯,老师,那个泡泡机就是我。”
何莉被我突然的话打断了回忆,上上下下认真的打量了我一番。
“有这么巧?”
“就是这么巧。”
“你都长这么大了啊。”她顿了顿语气,“时间过得还真是快,那些爬墙虎好像还是昨天的样子,人却早就不是当时的人了。”
我也被她悲伤的语气感染了,想起了慈爱的奶奶,如果不是何莉提起,我可能永远都不会想起幼时的记忆。
“对啊,人为什么要成长的这样快,为什么要经历生老病死?当一个人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关于她的所有一切都像是染上病毒,被身体里的免疫系统消灭的寻不到一丝痕迹。”
陈安感受到我语气里的悲伤,故意错开话题,“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想那么多了,你月考准备的怎么样?”
“啥?啥月考?你们一中的月考管我什么事。”
“我说的是二中的月考,你们不是就比我们迟一个周吗?我上周已经考完了。”
我猛地一拍头,“哎呀,我忘了,都怪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说着就要去揪他的手臂,陈安敏捷的一错身,“关我什么事,这是你们二中的月考。”
“我不管,就是你害的!”
下周就得月考,我今天才想起来,自己补习肯定是没戏了,最好的办法就是拉上陈安给我温习。
他也看出了我的意图,故意跑的老远。“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周末有事。”
“你能有啥事,不就是画你的画嘛,我又不影响你画画。”说完就眼疾手快的抱走地上的君子兰,“你答不答应,不答应我就把花还回去!”
“行行行,你真卑鄙。”
何莉在后方喊:“你们俩别闹了,车过来了,这里的车很少,再不走你们俩就准备住这儿吧!”
陈安和我对视了一眼,同时转身往副驾驶跑去。
“我要坐前面!!”
陈安比我快,早一步打开车门,我不甘心的拽着他的手臂。
“我先来的!”
出租车司机是个中年男人,一脸肉疼的看着我们俩拽车门的动作。
何莉在车后方费力的搬动花盆,探出头看到我们俩还在玩闹,情不自禁的叫道:“你们俩别闹了,快过来帮忙!”
“林恩,你过不过来,再不来就给你加地理作业!”
我故作委屈的一撅嘴:“好嘛,谁听话你就欺负谁。”
一切收拾妥当,陈安坐在副驾驶,我和何莉坐在后排。
她一坐上车就一直用手扇风,看来确实是累着了,不过身上那种山茶花香更加浓郁了。
“嘿嘿,老师,给,纸,你擦擦汗。”
何莉撇了我一眼,还是受不了满头的汗,伸手接过湿纸。
“算你识相!”
随着车子启动,外面的凉风源源不断的灌进来,虽然还能看清世界的轮廓,别墅两旁却已经亮起了巨大的路灯。
何莉靠在后排座位上,头发因为汗渍而凌乱的排列在额前,昏黄的灯光像是走马灯一样不停从她脸上扫过,营造出一种颓废的美感。
“唉,这么多年了,终于是离开了这个地方。”
她的声音带着一股解脱,像是被误装在罐头里的活鱼,终于又一次见到久违的大海。
“林恩。”
“嗯?”
“以后啊,你还是随意的生活吧。”
“嗯!”
车里的氛围很安静,司机播放着夜晚电台,我并没有听懂她的意思,但不知为何,就是很想答应她,也许仅仅是为了话音里的落寞,和一丝很难感受到的后悔。
等回到城北时,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车子停在二中门口,路灯被巨大的梧桐树叶阻挡,斑驳的照在我们头顶。
何莉抱着两盆小一点的盆栽,我跟陈安交换抱着一人高的无花果树,一起往后门的阁楼走去。
林城之所以叫林城,就是因为满城的绿植,几乎每条街道都有丁香花圃,二中校区与街道之间,用一道铁围栏挡着。
“老师,你在林城多久了?”
何莉走在梧桐巨大的枝干下面,那些粗大的枝桠从象牙塔里伸出,试探着世界里未知的疮痍。
“我呀,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在林城读的。”她穿着齐膝的长裙,白皙的小腿在忽明忽暗的阴影里走动。
因为她走在我们前面,所以声音显得有些飘忽不定,我加快步伐,跟她并肩往前走着。
何莉抬头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不过林城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不管换了多少代的人,这些梧桐还是健壮的伫立着。”
“我倒是挺羡慕你们的。”她转头看了看身后的陈安,“你们从一开始就有陪伴自己长大的人,往后你回忆这些经历的时候,就会懂得我的意思。”
我也顺着她的目光往后看去,陈安抱着陶土花盆,脸被无花果树的叶子遮挡,看不清表情。
“他就是个呆子,每天都在沉迷学习。”
“这样的性格不是很好嘛,不过啊,人的性格会随着年龄变化,希望你们不会在生活里迷失彼此。”
她的语气很有感染力,如果陈安是个女孩子的话,我可能会认为何莉是在撮合我们俩。
拐过铁围栏的边角,面前出现一排整齐的樱花树,繁密的枝叶把灯光遮挡住,露出一条黑暗的道路。
二中后门栽种的是红樱花,与电视里那种白樱花不同,红色为空气增添了些妩媚。
每年四月份,林城大部分的花朵都迎来花期,穿过这条樱花大道,就能看到阁楼上垂下的紫色藤萝,是很多摄影爱好者的圣地。
眼前的阁楼与记忆中相比,多了很多陌生感,底层木质的地基被打上了混泥土,二楼也由木制栏杆换成铝制的,除开长满爬墙虎和紫藤的那面墙没有变化外,其他的地方都不是记忆里的样子了。
在阁楼右边有一道实木楼梯,从楼梯可以直接上到二楼,不过现在的楼梯口装了一道防盗门。
何莉带着我们从楼梯上去,打开防盗门进入二楼,我的心情格外奇妙,上一次还是以主人的身份进来这里,今天就变成客人了。
“屋子太久没住人,前几天稍微打扫了灰尘,今晚只能将就一下了。”何莉用胳膊顶开沉重的铁门,把怀里的盆栽放在右手边的窗台上。
我和陈安跟着她后面进门,陈安把怀里的无花果树放在地上,站起身说:“老师,今天太晚了,我跟林恩就先回去了。”说完就扯着我的后领往外走。
我被衣服勒的呼吸一滞“哎,你等会儿,急什么啊?”
何莉正在弯腰整理阳台上的装修杂物,听到陈安的话,起身用小拇指勾了勾眼前的碎发。
“嗯,确实挺晚了,今天浪费了你们好多时间,真挺不好意思的。”
我讪笑着摸头,“嘿嘿,没事啊,反正闲着也无聊。”
陈安还在百折不挠的扯我衣领。
“老师,那我们就先走了哦,你早点休息。”
“嗯……哎,等会儿。”
我转头,就看到何莉露出了一个很明亮的笑容,昏暗的环境衬得她皮肤更加白皙。
我以为她会再煽情的道别一番,没想到她指了指脚边的垃圾。
“顺路带下去。”
“……”
下楼跟陈安走在夜晚的樱花路上,我踢着刚送垃圾桶翻出来的易拉罐,刺耳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夜空。
“林恩,你说老人去世了的话,会去天堂吗?”
我诧异的看着他,想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会的吧,我也不清楚。”
陈安伸长手摸着头顶的叶子,声音既空洞又疲惫:“你还记得关于你奶奶的事吗?”
见我没有回答,他又接着说:“小时候第一次见你,你就坐在阁楼上吹泡泡,我奶奶抱着我到你家玩,那时候的场景跟现在一模一样。”
人长大以后,关于幼年的记忆只剩下一帧帧的画面,根本没办法串联起来。
小时候挺羡慕陈安,因为他的奶奶每天都抱着他四处游玩,而我只能坐在阳台吹泡泡。
我说,记得啊,你小时候像个女孩儿。
陈安没理会我的玩笑,他把头使劲的往后倒着,直到听到颈椎发出响声才停下来。
“时间真的好快啊,老人家去世以后,所有人都自动清除了关于她的记忆,你说,我以后会不会也忘掉我奶奶?”
在我的认知里,陈安从小就不喜欢自己奶奶,每次陈奶奶要亲近陈安的时候,他就故作嫌弃的躲开。
但是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一面。
陈安和我不同,他把所有的感情都压抑在心底,任由它们在沉默中发酵,外人很难感受到他的热量。
我把易拉罐踢到他面前,示意他给我踢回来,这是我从小的爱好,陈安当然不陌生。
伴着易拉罐摩擦地面的声音,我缓缓说:“记得小时候我问奶奶,林城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树,奶奶告诉我说,林城每一棵树木,都是我们去世的亲人,他们生于林城,死后也舍不得这片充满美好的城市,于是就变成林城普普通通的树木,继续守护它。”
“人生就像是一趟单程列车,早一步上车的人总是要离开的,但是他们毕竟在这个空间存在过,会在这里留下独属于他们的气味、痕迹,永远也没办法抹除。”
陈安听了我的话,若有所思的盯着路口的灯光,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穿过长长的樱花路,走到二中门口的十字路口。
“3…2…1”
路口的红灯刚变成绿色,他就迫不及待的迈开腿飞跑起来。
“哎,你去哪?不回去了?”
他跑的是家属楼方向,跟城南是反的。
陈安的声音随着风声一起飘过来,显得模糊不清。
“哪那么多废话,今晚不回去了!”
看他飞速远去的背影,我的嘴角不自觉的带上笑容。
“你他妈的等等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