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沙城连日大雨今日终于停了,周允珩拖着病虚的身子从床上爬了起来,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人备纸笔,一封家书,润了狼毫,晕开宣纸,递往燕京。
收笔,等墨汁干了,仔仔细细叠好,装进信封:“来人。”
他的一位内侍推门而入:“二殿下。”
周允珩拿出了一旁备好的奏折,把两封信交给了他:“这一封送往御前,这一封,送回家去吧,报个平安。”
小士兵接过两封信,疑惑地在心里想:报平安,报个谁?三殿下哦。
等到小士兵走了,周允珩这才从书桌旁起身,招人进来准备沐浴更衣。
等到终于把自己拾掇利索了,出了门,又是一大堆事在等着他。
他的随从立即跟了上来:“殿下,您的病刚好,应该在多休养一阵,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
“睡了这么久,一觉醒来雨都停了,还休息什么。先跟我说说灾民安置地如何了?”
“是,灾民已经安置在城外的平地上了。淮沙城本来就物资充足,对涝灾的防患也做的很好,再加上太守大人一刻不停地奔波,现在灾民已经稳妥了。”
那老头还蛮有用的。周允珩心想,回去要不给父皇说说,让他在呆个两三年再走?
“我们先去城外,看看灾民,再去找太守大人,商量后事。”周允珩转了个脚步,走向城外。
雨虽然停了,地面还是泥泞,太阳还是娇羞地躲在闺阁中不露面。周允珩新换的鞋子湿透了,随从想提醒他,瞅了好几眼,到底也没吭声。
城外平地上,帐篷排排坐,大锅挨个放,排队领饭饭,一切井然有序。
这座城是一座有生机的城,他们懂得灾难过后如何挽回,懂得互相帮助。城里有钱人很多,房子没有毁掉的人自愿来这里帮助有需要的人,再加上朝廷下拨的灾银,虽然在周允珩看来这笔钱完全没有必要 但永安帝为了面子,自然要用并不充裕的国库来填补淮沙芝麻小的窟窿。
“哎呦,二殿下耶,你咋就出来了?”老远就听见太守大人中气十足的声音,周允珩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鹤发童颜的老太守提溜着两只鞋光着两只小脚丫子一步一步蹦跶过来。衣摆溅了泥,老头儿另一只手就又提溜着衣摆软绵绵的朝周允珩撞过来。
周允珩:“......”他下意识朝旁躲了一下,太守大人到底没敢扑他身上,站稳了脚,拿出了一块路人送的手帕金鸡独立地擦了脚,登上鞋。
边蹦跶边对周允珩道:“二殿下这是好些了?你看现在灾民都安置好了,您就不用往这跑了,等会去陋宅,我让我那口子给你做点好吃的补补,我们再商量商量后面事如何安排。我看这雨虽然现在不下了,保不齐哪天老天爷就又撕了条口子。还是把事都安排好,您也好赶快回去啊。”
虽然这老头儿说话有点不敬的意思,可是周允珩就是喜欢这种亲切感,这是他在燕京中体会不到的。于是他就忽略了老头儿蹦跶着蹦跶着一脚踩了水坑把他新衣裳溅了一身泥的事。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早就听说令夫人厨艺了得,这次讨扰老太守了。”
“好说好说,二殿下您不记得了吗,其实您是吃过的。”
老太守没有明说,周允珩却懂得了除了这一次,他唯一一次来淮沙,就是上次跟周允彦一起来淮沙建堤坝。他隐约记得,那天月朗星稀,花开的正好,葡萄架下,老夫人一盘盘热菜端出来摆了满桌,周允彦和老太守一人一壶醉红尘,地上倒了好几个空壶,一老一少拼酒,喝的大酣。老夫人给年幼的周允珩不停夹菜。最后偷喝了一点酒的周允珩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老太守老脸红扑扑,趴在桌子上不停吆喝道:“再来,再来。”被老夫人丢人地找人架了回屋。
模模糊糊中周允珩觉得有人用手指戳了戳自己脸颊,不舒服地一巴掌呼了过去,挠了挠脸颊,听到一声爽朗的大笑,然后就被一个人背了起来。那人脚步浮沉,却走得很稳,他闻到对方身上好闻的玉茗花香,渐渐睡熟了。
周允珩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掩住眼底的暗色:“是吗,惭愧,我都不记得了,这次一定要好好品尝令夫人的手艺。”
“那好,那好,我在这没什么事了,我就先回去了,等二殿下忙完了一定要来啊。”老太守忙乎了半天,这才登上了袜子和鞋子,周允珩没有提醒他两只鞋子穿反了,嘴里道:“一定一定。”就看他一瘸一拐地走了。
目送着老太守走远了,他这才领着随从去慰问灾民。
可是这一路下来,灾民没慰问,反倒被塞了不少东西。淮沙城的百姓一听说周允珩是皇子,第一反应不是敬畏,而是问他和太子殿下是什么关系。
“太子殿下”、“周允彦”这几个字,在燕京已经成了禁语,只是在这民风淳朴繁华的淮沙城,这几个字倒是成了百姓心中最诚挚的祝福。
“你这个娃娃真聪明,长得又俊俏长大了肯定像太子殿下啊。”
“放心吧,有太子殿下保佑,你这次肯定能高中的!”
“我说你做生意就该讲究诚信,太子殿下可看着呢。”
这些百姓一听说他竟然是周允彦的亲弟弟,个个都跟见了活神仙一样高兴,回到自己的灾民安置帐篷里,把瓜果蔬菜啥的一骨碌往他怀里塞。
“这娃娃长得可真俊俏,比东头那个卖豆腐家的闺女还要嫩,就跟当年的太子殿下一模一样啊。”
“这娃娃心善啊,什么?!当年和太子殿下一起来过淮沙,哎呦喂,大伙快来瞧瞧,这娃娃可是太子殿下亲弟弟啊,一起和太子殿下一起来过淮沙呢!”
呼朋唤友,周允珩兜了一兜瓜果蔬菜,被一群老大妈围着赞叹好样貌,好心肠,实在让他哭笑不得。
身旁的随从也不帮忙,就看笑话,他在燕京从未见过这么真实自然的周允珩。二殿下在皇帝面前,是能干的皇子。在皇后面前 是乖巧的儿臣。在三殿下面前,是尽情依赖撒娇的二哥。
然而现在的周允珩,从里到外散发着人情味,就连笑容也是干净纯粹的。
也许他骨子里也是个没有长大的小孩,过早的承受了许多,才让他看上去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
如果太子殿下没有走那么早就好,这是所有人现在一脸微笑下沉重的叹息。
周允珩陪笑着终于脱离了大妈大叔的围攻,一出来就把怀里的瓜果蔬菜一股脑全塞给随从,还嘱咐他不许掉一个。
“二殿下,和太守大人的还有约,您现在这是要去哪?”随从本来想兜着瓜果蔬菜跟周允珩到太守府上就好,可是走着走着发现路不对,只好叫来一个暗卫,把东西给他,自己紧跟着周允珩走。
“方才我听到这些百姓给大皇兄建了一个庙堂,我想去看看,你就不必跟着了。”
随从了然,他们在这的一举一动都是在明面上的,如果被有心之人报给皇上,他吩咐了暗卫跟着,就悄无声息地离去,在远处,一个暗卫穿上周允珩的衣服,消失在原地,就算仔细一看,那背影也是和周允珩一模一样。
燕京里没有任何悼念太子殿下的地方,在远离燕京的许多地方,基本上每家每户都挂着一副太子殿下生前的画像,这就像是一种信仰。然而似乎只有淮沙,敢这么明目张胆建了这么一座庙堂。
这座庙堂建于淮沙城一个湖旁,杨柳依依,小桥流水。古栈木门。乍看之下并不像一座庙堂,就是旅客过路休息的地方。连日大雨,这座小庙堂却几乎无破损。
他推开门,吱吱呀呀的门响中,周允珩惊呼出声:“大哥?”
门里立着一座雕像,那是一位少年人,白衣乌发,眉目如画,巧笑嫣然。手里一卷书,一壶酒。书香酒香醉了红尘,乱了心弦。
愣神过后,周允珩这才反应过来,苦笑一声。他把手里提着的一壶醉红尘打开,倒在了地上:“大哥,这是你生前最爱的醉红尘,不过你在这应该每日都能喝到吧,这可比在皇宫里好多了,你以前在皇宫,喝口酒都要被限制,现在好了吧,想喝多少就有多少。”
周允珩瘫坐在雕像下一个干干净净的蒲团上,靠在雕像的脚边,一口一口喝着剩下的酒:“大哥,虽然你走得早,可我有时候想想,反而挺嫉妒你的。哈哈,别笑,真的,我嫉妒活着的你,死了的你。”
“大哥,我真的很累,你当时是怎么撑下去的,呵,其实你从来没有感到累吧,你一直就是只要别人幸福你就开心那种人,只要能帮到别人,你就高兴。我可不是,我做事,可只在乎对自己有没有好处,苦心经营这么多年,对谁都三分笑,我可不是你是真笑,我看着那些人都恶心。”
周允珩又喝了口酒,继续道:“父皇母后多年同床异梦,偏偏就是你,一颗为民请命的心两方得罪,最后落了个这么的下场,不过如果重来一次,我看你这个活菩萨还是这么会这么做吧。”
“我知道,你最担心的是允诺和允辞,允辞他很好,他一直都很好,你走了,他也知道自己要什么,一直把自己和文妃娘娘照顾地很好。允诺,允诺他......”
“大哥,允诺这孩子生病了,很严重很严重,我想除了你,没人治地好他,如果你真的在天有灵,请去看看你最心爱的弟弟好吗?他一直在等着你,等着你,为了你,他做了太多错事。”
淮晏殿,没有人陪他玩,周允诺要无聊死了,二哥走这么久都没回来报个信,这是被哪个狐狸精勾了魂留在了人家的山洞里。
很无聊,他一个人抱着兔子坐在窗前,又开始发起呆来,窗外盛夏,蝉鸣不断,突然兔子惊动了一下,全身扭动着从他怀里逃脱,他没防备,兔子一下挣开就窜出了门,他低头一看,张开手,又是一把兔毛,一点殷红的血迹。配合着手腕上的还未结痂的伤疤,触目惊心。他面无表情地把兔毛捏掉,熟练地舔干净残留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