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最后一个月的第一天,宛城初雪。邵一安想起韩剧中经常说的,初雪告白的话,就一定会实现。
她现在不需要告白,可于经纬也不在身边。
于经纬隔了两天才给邵一安打来电话,说自己暂时还没法回筒子楼,让她帮忙去楼下房间关好窗户,那天走得匆忙,窗户忘记关了。
邵一安手里有于经纬房子的备用钥匙,她打开门,猝不及防地被迎面灌了冷风。她进了屋子,走到窗台边,有些雪花飘进来,在窗台上化成水,洇湿了一大片。她赶紧关上窗户,取了抹布来擦干。
她将抹布放回原位,又将桌子上还剩一半水的杯子倒干净,归好位。
就在她准备离开的时候,她的眼睛扫过书架,感觉第二层跟之前有些变化,她走近一看,第二层放了一个文件夹,她轻轻取下来,里面夹着一叠A4纸,她粗略地翻了翻,都是一些留校的材料,还夹杂着一些表格。
最上面是一张申请书,标题是《2008级研究生特岗期满留校任职申请书》。
她大致浏览了一遍,内容是保研后,于经纬在钢琴系学生办公室当了一年辅导员才开始研究生的课程,里面主要是对他工作的总结,他在工作和学习期间都表现突出,因此申请留校任职。
申请书和各类材料都准备齐全了,可落款处,于经纬没有签名。
邵一安心里不安,这是为什么呢。他迟迟不肯签字,却始终没有透露给她,又为什么要每天去练琴?
她将文件夹放回书架原处,退出房间。
于经纬过了一天才回来,他看上去很疲惫,一来就给了邵一安一个熊抱,巨大的冲锋衣将她整个人都覆盖住。他说话的时候带着浓重的鼻音,邵一安问他是不是感冒了,他也像是反应迟缓似的,过了几秒才闷闷地回答了一声“嗯”,她的头抵着他的胸膛,感觉到声带的震颤。
于经纬就那么抱着邵一安。邵一安本来不打算主动问起他为何不在留校申请书上签字的事,他沉默了许久终于自己开口:“我想放弃留校名额。”
邵一安心里一紧。
“为什么?”
“说不清,我现在脑子很乱,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我觉得都是因我而起,我再坚持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邵一安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应对,便跟他说:“不要冲动,好吗?我们坐下来慢慢说。”
他们回到房间里,邵一安才发现他眼里满是红血丝,大概在家里一直没有睡好。
“我爸在外面有女人,我早就知道了。我以为装作看不到就不关我的事,可是现在越来越一团糟,我越是置之不理,他反而变本加厉。我努力说服自己,等到我留校的事定之后,一切都会过去,可现在我感觉过不去了。”
邵一安抚摸着他的头发,安静地听他说下去。
“每天我到了学校就开始不安,生怕我家里又传来什么不好的消息,又怕李欣平和冯姨突然冲进来,说名额不是我的了。我根本没办法静下心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邵一安低头一看,他已经靠着她的胳膊睡着了。她担心吵醒他,便一直僵着身子不敢动,渐渐地,她也合上了眼。
邵一安是被冻醒的。
她睁开眼,天已经大亮,她和于经纬相互靠着,不知不觉已经睡了整整一晚。她一直保持同一个姿势,脖子疼得厉害,她身体轻微动了动,于经纬也从睡梦中醒来了。
他们是靠在沙发上睡着的,起来之后浑身更疼得厉害。
于经纬感冒并没有好转,站起来仍然觉得头重脚轻。他走进卫生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脸上满是疲惫和水肿。他打开水龙头,洗了一把脸,让自己尽快清醒过来。
他从洗手间出来时,邵一安正在翻抽屉帮他找感冒药。
“我去学校一趟。”于经纬说,他经过邵一安身边,从书架上拿了那个文件夹。
“去干吗?”
“我想好了,不留校了。”
他说完就要往出走,邵一安赶紧取了围巾追上去:“我和你一起去。”
雪停了,天空灰蒙蒙的一片,他们一路上无话。这样一去,他的工作、他的演奏会全都将化为泡影。
邵一安想劝他谨慎,可话梗在喉咙怎么也说不出口。他现在的决定,应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他们走到办公楼前,邵一安看到楼顶的钟表才想起来,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回过2017年了。
他们约定好一个小时后在办公楼前的花坛见面。
于经纬刚踏上台阶,邵一安叫住了他:“你想好了吗?”
他回答:“想好了。”
那就好。
她摘了手表,消失在2007年的办公楼大厅里。
2017年的今天,天气也是灰蒙蒙的,她从粉刷一新的办公楼里走出来,路过的学生各个都在低头看手机,她猛然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那个没有智能手机的年代才是她的归宿。
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手机里没有错过的电话,也没有太多的未读信息,只有小五儿发来的两条消息。
是啊,也不会有人找她。
她点进和小五儿的对话框,只见小五儿发了一条“我想你大概会对这个感兴趣”,底下是一条转发的新闻消息,标题果然成功吸引了她的视线,她赶紧点进去——“宛城大剧院奠基,宛城将新建全新大剧院,新的剧院将成为宛城唯一按国际歌剧院标准建设的现代化表演艺术中心,拥有歌剧厅、戏剧厅以及宛城音乐厅组成‘宛城艺术中心’。宛城音乐厅在2007年遭遇大火之后,重建的声音一直没有间断过,如今新的音乐厅将以全新的面貌和规模呈现……”
距离2007年音乐厅大火,进入倒计时了。
她赶紧跑到学校的打印店,将那一页新闻打印出来,回来时,距离他们约定好的时间还有四十分钟。
她索性在花坛边坐下来消磨时间。
不知不觉间,天上也零零星星飘下雪花来。路过的学生来去脚步匆匆,只有她像长在路边一般。
大家都在自己的轨道上奔波,那么她呢。于经纬从面前的那扇门里出来之后,她又要如何打算。从前不敢想,现在也该想了。
离约定的一个小时还有二十分钟,邵一安便戴上手表。
她一抬头,就看见于经纬拿着那个文件夹从办公楼里走出来。
还真是巧。
于经纬脸色铁青,像是咬紧牙关一般,脸上的肌肉都十分明显。
邵一安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只能整理好表情,迎上去问:“怎么样?顺利吗?”
看于经纬半晌都不言语,她以为出了什么事情。于经纬走了几步,狠狠地朝空中挥了一记空拳,然后抓着头发蹲下身子。
邵一安也蹲下,扶着他的肩膀问:“经纬,到底怎么了?”
于经纬缓缓抬起头,无力地说:“我导师替我签过字了,后天就开始公示。”
邵一安也很吃惊,居然还有这种操作。
原来留校名额的事,早就应该尘埃落定了。这段时间里冯鑫来过学校多次,登门拜访学校各个领导,也算是想尽了所有办法,希望学校能把这个名额给李欣平。
只不过于经纬的导师是个硬骨头,死死咬着一步都不让。他联系不上于经纬,又看于经纬始终不签字,也暗自心急,便自作主张代替于经纬签了字递交给学校。
至此,留校名额最终确定了于经纬。
不知道李欣平有没有得到这个消息,可眼前的于经纬,似乎并没有那么高兴。
“以前我太想要这个名额了,总是提心吊胆的,害怕机会溜走。可现在我决心放弃了,它又紧紧跟着我。”
于经纬语声不高,还带着感冒的鼻塞声,听着让邵一安心疼。
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沉重:“你知道吗经纬,已经发生的事是没有办法改变的。”
于经纬缓缓抬头盯着她看。
她第一天搬到筒子楼的时候,在李大爷的门房里躲雨,第一次遇见了2017年的于经纬,她清楚地记得,李大爷叫他“于老师”。就算于经纬自己最终没有签字,没有导师插手,他的留校申请也会以别的方式递交上去,这是不可否认的。
“我现在不接受也得接受,对吗?”
邵一安点头。
“导师让我安心准备演奏会,跟音乐厅的时间已经定好了,门票和座位也马上开始印制了。”
看得出来,他现在完全没有心情。
邵一安从口袋里掏出刚刚打印的纸张,摊开在于经纬面前。
于经纬读完,表情怔怔的,又从头到尾认真看了一遍,只见新闻时间是2017年12月3日。
他反复确认时间和里面的内容,小声自言自语:“原来是真的,是真的。”
直到现在,他亲自经历了这一切,他终于相信他即将面对一场无法阻止的火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