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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先长后幼、先城后乡、先富后贫的赡养顺序,应该轮到大姨和二舅中的一个来坐庄,只是老姨和父亲的主动请缨打乱了顺序,到头来却谁也没落好。父亲此时说出此话,大姨夫妇都感到了压力,大姨夫说:“我们校宿舍区可能要腾出几间平房,离我家那个楼不远,我正向学校强烈要求分一间作为画室,按资格应该能分到,如果给我了就让老人去住,应该不会等太久。”父亲说那些话本来不是针对大姨家的,一看大姨夫有些误解,倒有些过意不去,解释道:“我不是冲你,应该轮到二哥接老人。其实谁接都无所谓,但不能否认人家的功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根据父亲陈述、母亲不得不认可的事件经过——父亲并没有打母亲,只是甩脱失度,母亲没站稳摔倒,大姨批评了姥爷的盲目冲动,草率用刑,姥爷唯一的一次爆发竟是误燃误爆,是一起事故。调解人的水平体现于能否将对立双方的据理力争扭转为自我批评,大姨大姨夫做到了这一点。以前大姨两口子吵架时父亲和母亲也去调解,讲的道理也都类似,却达不到这样的效果,因为比道理更有作用的是面子、是调解人的分量,这方面父亲和母亲稍逊。王宇恒认为自己也能把关于和平友善的道理讲到极致,但如果去国际某交火地区斡旋,调停交战双方,效果肯定远不如美国前总统和联合国前秘书长,搞不好可能把命都搭上。双方达成停战协议后,又就共同关心的老人是否能干点儿活的问题展开辩论,结果为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可适当干一点儿。这方面大姨大姨夫倒不偏袒,因为以后他们也要面临这个问题,尤其是老人单独住在平房,更要培养他们的自理能力和自立精神。这次风波就算过去,生活照常继续,直到一年后大姨家的平房分下来。姥爷姥姥搬了过去,有了自己的独门独院——门前用破木条钉一个栅栏,围成个不足五平方米的小院。母亲说若自家把强占的那间屋还给公家,下次分房父亲也能分到一套中等大小的两室——父亲已和单位达成协议。王宇恒这两年要准备高考,等念上大学,家里就有地方了,再把老人接回来。虽然过上了独门独院的日子,这两年老人却越来越离不开人了,因为姥爷的脑萎缩越来越严重,不记事、不认路、甚至有时不认人,一旦走丢,全家人都要大面撒网去找,找到后还要再三申明不是拉他去批斗,保证不打他,他才肯顺从地回家。这两年的一大收获是跟已断了几十年的台湾的姑姥姑姥爷又取得了联系——就是姥爷的姐姐和国民党姐夫,曾使姥爷从十八层地狱又跌到十九层的亲人。姑姥是先费尽周折探寻到北京四姥爷的下落,又通过四姥爷找到沈阳这一分支的,兄妹六人现在只剩下这最小的三个了。远离故土的人尤为思念亲人,大陆仅存的两个兄弟承载着姑姥的全部思乡之绪、怀旧之情。姑姥经常给这两个弟弟寄些美元来,四姥爷倒不太需要,因为他的两个儿子都有钱。姥爷这边也暂时用不上,却有其精神意义,因为抬高了老人在子女心目中的身价。不管是和台湾还是和北京联系,这边基本都通过大姨家,因为只有她家最登得上台面。大姨的二女儿——王宇恒的二表姐,正在北京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念书,也经常受到四姥爷及堂姨舅们的照顾。
逝者如斯384
姑姥得知姥爷目前的心智状况,便提出要和大陆的这两个弟弟尽早见一面,再不见姥爷可能就彻底认不出来她这个姐姐了!老人记远不记近,见面没准儿能唤醒些什么,这可能也是最后一面了。姑姥爷也为给这边的亲人带来的灾难而愧疚,决定陪同姑姥完成这次探亲之旅。那时两岸刚刚解禁,已有一些国民党老兵回大陆寻亲,出于统战需要,报道颇多。有人甚至从抗战起就没回过家,就像《爸爸的草鞋》里唱的那样。一别四五十年,如隔世返乡,母子相拥,夫妻相认,坟前拜父,扑地吻土,其痛彻骨髓的场景催人泪下之余,也让人理性地意识到:原来国民党也有乡愁,原来敌人也有感情、也有人性、也和咱们一样有血有肉!这是令人始料不及的。党派之争究竟给国家、给民族带来了什么?除了少数人获益,百姓最终得到了什么?当双目失明的母亲抚摸着儿子脸上的皱纹,心中的儿子还是年少离家时的模样,当改嫁的妻子领着年纪已是丈夫走时二倍的儿子来见丈夫,当年咿呀学语的儿子因历尽苦难显得比父亲还要苍老,他们脑子里还会有主义之类抽象的东西吗?姑姥爷因为是军官,可能手上沾的共产党的血多一些,要额外加一分慎重,所以还不敢回大陆,便将见面地点定在了中间地带——香港。其实姑姥爷早已离开军队转而经商,现将生意交给儿女打理,做得不小。这次出行除了老两口,还有一个女儿陪护。姑姥把两个姥爷的路费分别寄来。姥爷的陪同人员很好确定,非大姨莫属,因同事关系不睦而提前办理病退的大姨不论是时间条件、经济条件还是形象条件都适合。那时香港在大陆百姓心中如天堂一般,姨舅们都认为这是个美差,却更加自惭形秽,羞于面对台湾的亲人。姑姥的儿女都曾是童年的玩伴,那时他们的境况可能还不如这边,如今再看人家的照片,已是云泥之别。阔别整整四十年的姐弟三人终于在香港聚首。当年的仓惶逃散与今日的迫切相见,当年的英姿勃发与今日的形同朽木,当年的硝烟战乱与今日的太平盛世,岁月和政治合成的剪刀把家族和人的命运剪得支离破碎,也剪碎了姥爷的记忆。姥爷一见姑姥就亲热问候:“来了!”姑姥喜极而泣:“认出我了!”四姥爷上趟厕所回来姥爷也亲热问候:“来了!”四姥爷说我昨天就来了,咱们都一起住一宿了。一会儿服务员进房间送水,姥爷也亲切问候:“来了!”姑姥才不得不承认,要把姥爷的记忆碎片缝合粘连,还需下些功夫。姥爷的记远不记近还是不够远,总停留在文革那一段,那时铁掌打下的钢印。于是姑姥拿出古老的照片,以故去的亲人、久远的往事为线,以劫后余生辛酸又欣慰的泪水为胶,终于在姥爷的脑海里拼凑出一串温馨美好的记忆——他还是有过好日子的。姥爷的余生只有回忆了,回忆的质量就是生命的质量。但在此行手足情浓的主旋律中,也出现了不和谐音,就是陪同姥爷的大姨和陪同四姥爷的堂姨吵了起来。舌头碰牙、马勺碰锅沿都是正常的,而有大姨在,就可能发生舌头碰马勺、牙碰锅沿的事情。具体原因无须赘述,大姨打架从来不缺原因,俯拾即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