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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貌丑陋、娶了个哑巴媳妇的贫协主席心地还是善良的,对生产队长独占功劳并借机大出风头也是不满的,当即应允。第二天村委会开会时他对大家说,像姥爷这样的宝贵资源应该留在村里咱们自己斗,不能让别的村分了去,肥水不流外人田。他的观点当即遭到生产队长的强烈反对,批判他狭隘的本位主义思想,这样短浅的目光如何能看到世上还有三分之二受苦人?如何求得天下劳苦大众都解放?如何做到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如何懂得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如何将全人类……
有实权的生产队长和有象征意义的贫协主席意见相左,下面以会计为首的多数人还是支持队长。但根红苗正的贫协主席也不甘示弱,每当运动一来都是他该上场的时候,便据理力争——可惜生产队长已抢占了至高点,道理无可再大,再上纲上线就要拓展到动物界及银河系、外星人的范畴。
理不在大而在尖,贫协主席另辟蹊径,直指要害,揭露生产队长这种做法纯属是为了个人出风头,邀功请赏,扬名就可升官,升官就可享受,就可骑在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这是腐化变质的根源,是封建主义、修正主义及资产阶级思想在作祟……
雄辩拼的不仅是应变能力,更是拼理论功底。在文攻武卫、大字报、大辩论的风潮中,谁不随身备几顶大帽子做以攻为守的武器防身?生产队长和贫协主席更是职业选手、个中高手,上演着全村顶级的帽子大战,各捧一摞蹦高抡圆了往对方头上扣!此时姥爷的事已退为小小的导火索,两位人物腾云驾雾,已拔升到外太空作战。
驱散云雾,落地的结果是将此事上报大队,由大队定夺,在得到回复前姥爷暂在村里批斗。但此时的大队书记恰是淫棍的哥哥,估计凶多吉少,姥爷全家陷入绝望的等待。
当天夜里,在一片狗吠声中,一个黑影翻过生产队长家的土墙跳到院里,溜到房门口伏下来。院角窝里的狗叫个不停,屋里灯亮起来,响起拖沓的脚步声,门打开,队长披着衣服探头出来查看。黑影猛的扑上去把他撞进屋里,一把寒光闪闪的菜刀架在他脖子上,低声喝道:“进里屋!”
队长被黑影推逼进里屋,在老婆孩子的一串惊叫声中,灯下显现的是一个毛茸茸的怪物。透过毛发的掩饰,队长终于辨认出此人竟是三舅!三舅担心队长看不清,撩开脸上还粘着草叶的秀发,问道:认出我是谁没?得到肯定的答复。三舅尖利的目光穿过发隙,扫一眼缩在炕里排成一溜瑟瑟发抖的队长老婆和三个孩子,迅即一把猛推开队长,一步窜到炕上,从被窝里揪出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把他的脑袋死死摁在炕沿上,高举起菜刀,冲队长低吼道:是保你儿子的命还是接着斗我爸?
队长颤抖地说:别下手!千万别下手!!不是我要斗你爸,那是大家的意见!是集体决定!
放你妈个屁!都是你淌的坏水儿!装什么犊子?你和会计搞的那点儿事儿谁不明白?你告诉他,他要是再敢跟着起屁就是这个下场!三舅手起刀落,砍在那男孩头边的炕沿上,又激起一片嚎叫,只不过被狗叫所掩盖。三舅又想起会计才二十多岁,还没孩子,补充道:他不总担心无后吗?他老婆、他妹妹、他妈,我见着一个祸害一个!保证叫他家人丁兴旺!还有你老婆、你女儿!你们报案抓我!叫你们没脸活!三舅说着专门用刀指着队长那十五六岁的大女儿,配以淫邪的目光,欣赏地端详,有发现的惊喜。
长篇连载《逝者如斯》330
队长一改往日革命者的大义凛然,真实而自然地流露出叛徒的嘴脸,忙说:我明天一定尽量劝大家,别再为难老爷子!但现在问题是这件事儿已经上报到大队,最后还要等大队定夺,这就难办了!你在大队那边能不能做做工作?
少他妈跟我玩这套路子!你自己拉出来的屎你自己吃下去!没有你能上报大队吗?别的事儿我不管,我就冲你一个人!以后我爸要是再被拉到别的村去斗,我就把账都算在你头上!三舅的菜刀却指着队长儿子的头。
队长被委以重任,更加诚惶诚恐,眼睛不断溜着三舅手下的儿子。三舅环视屋里半圈,再接再厉道:就你这破门破窗,我一镐头就刨开!对了,你不是让我爸交枪吗?他没枪,我倒是弄到一把,是别人打熊用的土猎枪,散弹的。我住在野外用得着,也可以用在你家,一枪打透你的窗户,屋里的人都跑不了!
三舅是否真有这把枪是令人怀疑的,但对这种人命关天的大事,队长不想冒险求证,他粗略心算一下可能概率与危害性的乘积,便决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于是他掷地有声地保证道,自己会尽全力保护老爷子,决不允许任何人再把他拉到别的村去斗!会计再带头闹事自己将会严厉地镇压他!但是在本村的批斗恐怕免不了,老爷子的名头太大了,自己不斗恐怕上面会派工作组、专案组下来斗,自己拼着不当这个队长了也在所不惜,但别人当队长还是要斗的,这是上面交下来的任务。倒不如自己掌握局面,尽量照顾老爷子,比如批斗时让他坐着,也不用挂大牌子,毕竟年龄大了,谁也说不出来啥;也不用总斗,隔三岔五简单走个形式,晚来早走;自己会亲自维护会场秩序,决不允许任何人再动老爷子一个指头!妈妈的,还反天了!
三舅是个知道进退的人,见好就收,又告诫兼安抚队长几句,并谢绝了队长劝他放心回家住,现在已没人抓赌的好意,放开队长的儿子,慈爱地拍拍他的脑袋——又引起一阵恐慌,便揣刀出门,神秘地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队长果然信守承诺,尽管上面的批复是继续各村游斗,但队长说姥爷已身体不支,站都站不住,无法胜任他肩负的光荣使命,还是需要保住这个全面而典型的活标本——这按常规就是躺在地上也要斗的,即使能站住反正也要瞬间被打躺下,对阶级敌人是不须讲人道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更不是上班,是不带请假的。
大队批准了在本村斗,但特意强调不可姑息养奸,要发扬宜将剩勇追穷寇的精神——好在大队书记对生产队长还是信任的。于是批斗会上便出现了极为罕见的现象,姥爷坐在台中央的椅子上,如同听下面的群众汇报,不时还有人送上一杯水——是给他喝,而不是沾皮鞭抽。
姥爷的危机虽基本解除,但仍不能平复三舅内心的伤痛。这并不是因为他潜逃在外艰苦度日,而是因为他眼睁睁错过了本该属于他的时代。这个造反有理的时代,这个无法无天的时代,和几年前“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秉承着同样的理念,都是凭勇气和想象混江湖——整个社会,包括政府,都已融为一个大江湖。原来几个综合素质都不如自己的赌棍,现已一跃成为造反派头头,在这个圈里,是人有多大胆,能当多大官。当然三舅并不只会蛮干,他是有策略的,而不会像他的一位赌友,到县城里造反时开一辆三轮摩托车,与对立派的一辆大卡车迎面疾驰对冲,人家不让他也不让,并对同车的另外两人高叫:这是路线问题,不能让!结果除了后面一人及早跳车逃生,另两人当场香消玉殒,满地都是牙,却没人爬起来找。三舅听闻后是哀其不幸,怒其胡争。
很多人是乐于崇拜、追随强者的,三舅即使如此落魄也不失威仪,也有人帮他。无奈他的出身实在太差,根黑苗歪,带头革命难以令人信服。但革命既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造反既是江湖推翻庙堂的暴烈行动,落魄的他实施的土匪行径不也是一种广义的革命和造反吗——贺龙当年两把菜刀闹革命,也曾被当局视为土匪——对了,贺龙已被打倒,不足为据。但当年的造反者成为当权者后又被新的造反者所推翻,这不很令人受启发吗?况且从古至今何曾有过今天这样好的环境,鼓励造反,甚至命令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