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陈晓第三次登上飞往马德里的飞机。
舷窗外,洁白的云幻化成姿态各异的形状,被隐藏在云层下的太阳镀上宽宽窄窄的金边。其中有一块摇曳生姿,俨然是一朵鸢尾花的模样。
陈晓在一家名为佩芮丽兹的中国西班牙合资企业里做翻译,公司代理销售西班牙的各种特产,主打红酒、橄榄油、奶酪等食品。在国际著名企业云集的北京,佩芮丽兹不太起眼,因此也没有在巨头如林的CBD站脚,而是跑到北五环外一个交通不大方便但是名字特别响亮的寰宇大厦里租了办公区。陈晓是这个公司里一个普通员工。
其实,以陈晓的相貌和能力来说,她的不起眼是很难让人理解的。首先,她长得很漂亮。世界上的美女有很多种,有的像玫瑰,高贵夺目,令人惊艳;有的像栀子,清秀耐看,气质出众;有的像帝王花,五官分开看哪个也不显眼,但拼在一起却气势逼人、勾人魂魄。
陈晓显然属于第一种,即使打扮得非常朴素,她站在人堆儿里也会立刻锁住别人的视线,艳冠群芳大概说的就是她了。她的学历也不错,名牌大学的英语专业,第二语言修的是西班牙语。虽然从来没去过西班牙,但她的发音是非常漂亮的,就连位于马德里的佩芮丽兹总公司同事也挑不出一点毛病。
陈晓在佩芮丽兹已经工作了5年,同班同学毕业后跟她一样到外企上班的人,大部分都做到了部门主管,还有几个脑筋灵活长袖善舞的同学,跳了两次槽后做到了部门经理。但是陈晓依然只是个小翻译,每天都在堆积如山的各种文件中埋头苦干。
其实5年前刚到佩芮丽兹面试时,陈晓几乎是秒过,顺利得一塌糊涂。当她面试完出来时,跟在她身后的HR直接把其他等面试的人给解散了。第二天一早陈晓就接到了录取通知,第三天就来上班了。
记得陈晓上班的第一天,所有未婚男同事都提前半小时进门打卡,创下了佩芮丽兹在北京成立分公司以来令人惊叹的考勤纪录。面试她的经理菲尼克斯虽然没有这么夸张,但是头上的发胶也比平时多用了一倍。晚上下班之前,约陈晓共进晚餐的人已经排到了下周日。
照这个发展趋势,陈晓的前途应该顺风顺水。以她的外貌条件加工作能力,想当花瓶或者当女强人都不会太难。但是奇怪的是,5年之后,陈晓依然是个小翻译。比她晚两年入职的米兰达都已经当了一年的主管。
所有人都猜不出这反常现象的真实原因,只有陈晓自己心知肚明。
因为从很小的时候开始,陈晓就得了个非常古怪的毛病。
第一次犯病还是在她4岁上幼儿园的时候。因为陈晓小时候就长得很漂亮,大眼睛,长睫毛,自来卷的头发像个洋娃娃似的,谁见了都想抱一抱亲一亲。陈晓不仅漂亮还很乖,即使哭的时候也只是嘤嘤地哼唧两声,而且一哄就好,一点都不招人烦。幼儿园的老师都特别喜欢她,排队时总是站第一个被老师牵着小手走;午餐吃小排骨,她盘子里的总比别的孩子多几块;逢年过节小朋友们要表演节目,每个女孩子都想穿的新疆娃娃裙老师总会分给她。
被宠爱的陈晓一点没有意识到,班里的女孩子都不喜欢跟她玩。很多人都以为,只有成人世界里才会有羡慕嫉妒恨。其实孩子中间不仅同样存在,甚至会因为无所忌惮而表现得更直接。
时隔二十年,陈晓还清晰地记得那一天,她穿了一条白色的蓬蓬纱裙到幼儿园来,这是爸爸很久没有联系的同学来家串门时送给她的礼物。家里经济条件不好,陈晓爸是个中学老师,陈晓妈来自农村,文化程度不高,嫁进城后一直没有像样的工作。自从有了弟弟后,陈晓就很少穿新衣服,都是捡亲戚家孩子穿剩下的。但是这小裙子是没法给弟弟穿的。那天客人走了之后,妈妈嘀咕了一句“怎么送了条裙子?”想来想去也没有亲戚朋友可以送,所以这裙子就便宜了陈晓。
陈晓穿上这蓬蓬裙实在漂亮,幼儿园老师赞叹不已,说:简直就是个白雪公主嘛。陈晓羞答答地摸着小裙子,小模样引得老师哈哈大笑,抱过她狠狠亲了两下。
吃过午饭,老师出去送餐具,班里那些对于陈晓受宠嫉妒已久的女孩子们呼啦一下把她围了起来,一边绕着她转圈圈,一边拍着手唱“臭美妞,爱哭鬼,臭美妞,爱哭鬼”。孤零零的陈晓站在圈圈里完全不知所措,围着她转的女孩们脸上都笑眯眯很快乐的样子,但每个人眼里的神气就像是一个个冰凉的小钩子在她脸上划来划去。
从来没有过的恐惧像童话故事里魔鬼的斗篷一样把她全身罩住,四岁的小娃娃头脑里还没有坚强的概念,那是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逐渐塑成的,应对冷酷世界的护甲。此时的她只能惊慌失措地嘤嘤哭泣,胖胖的小手拼命揉搓着白蓬蓬的裙子。
十几分钟后,老师回来,孩子们小蝴蝶似的欢叫着一哄而散,就剩下陈晓站在原地哼哼唧唧地哭。老师当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即使知道也会觉得没什么了不起。在大人看来这不过就是孩子们玩闹罢了。但一向很乖巧的陈晓今天哭个没完没了,哄了好久都不行。
晚上陈晓莫名其妙地发烧了,嗓子也肿得说不出话来,口水把胸前的衣服濡湿了一大片。老师给她喂了退烧药又给她戴上了口罩,非常担心她会传染给其他孩子们就把她隔离了起来。
由于这个幼儿园是寄宿制的,只有到周末孩子们才会被接回家。足足有一个礼拜的时间,陈晓每天戴着口罩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看着小朋友们玩耍。吃饭睡觉也都在单独的小房间里。
病好了以后,陈晓又变回那个惹人怜爱的乖宝宝,但这个毛病却牢牢地潜藏在陈晓的身体里,成为她儿童,少女,青年时期最忠诚的伙伴,如影随形,时不时就会出来捣乱。她经常会莫名其妙地喉咙红肿,发烧,然后失声,流口水。吃不吃药都会折腾几天才能好。
现在很多教育学者都承认每个孩子都有天赋,只是显现的方面和时间以及程度不同。就像莫扎特4岁就会作曲,曹冲5岁就能称象。还有些人大器晚成,直到成年或者晚年才展现出过人才能。因为天赋是要经过特别的触发,就像汽车上的打火装置,如果一直没有这个机缘,这些天赋只能沉睡。而且天赋被触发后,成长的走势很依赖当时的环境滋养,这会决定了他最终会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陈晓的天赋大概就是她异于常人的极敏感的感知力,这个特质如果有一个丰厚的滋养土壤,也许她会成长为一个艺术家,外交家,甚至科学家。但是很不幸,她是在一个充满嫉妒和怨恨的环境中长大,父母对她也很漠视,这让幼小脆弱的她第一时间选择自保,给自己筑造坚硬的外壳抵御外界的侵害。
在之后的若干年中,这个壳越来越厚重。只要感受到别人的恶意,无论是嫉妒或垂涎于她的美色,还是欺负她性格懦弱善良,她都会立即缩回这个自以为牢不可破的安全屋。但随之而来的喉咙肿痛,失声,流口水却无法避免,她只能戴口罩来遮掩尴尬的状态。久而久之,她养成了孤僻低调、在外人看来很古怪的性格,任何场合她都尽量降低存在感。所以她的美貌固然吸引了很多追求者,但最终都不了了之。
在到佩芮丽兹掀起的最初热潮迅速冷却之后,陈晓又恢复了她以往的生活节奏。就像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一样。一个月里总有半数的时间她是戴着口罩独来独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