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军绿色的2020型吉普车驶出C团,向民乐县荒草滩乡驶去。
荒草滩乡距民乐县城十公里左右,那里有C团的一座训练基地。每年夏秋两季,部队拉出去野外驻训、演习,都在那个基地。
演习结束,大部队撤走之后,基地只留下一名军官带十几个士兵,在那里守护场地,以待来年。
吉普车在公路上飞驰。车内,C团政委林国华坐在副驾驶位置,政治处主任侯顺和组织干事黄闰坐在后排。侯顺在驾驶员后面,黄闰在林国华身后。
林国华说:“侯主任,政治处负责全团军官的管理教育、晋职休假等工作,你可要管好部属、带好队伍啊,尤其是你政治处内部人员,更要从严要求,不要有‘灯下黑’。”
侯顺的身子往前排座椅凑了凑,说:“是,政委,我没有管好,我有责任。”
“你们那个新闻干事陈默,是个刺头兵,毛病有点多哦。”林国华说。
侯顺看看身边坐着的黄闰,说:“嗯,是,有能力的人,往往都有毛病。”
黄闰明白侯顺看他的意思,就是让他带着耳朵听,不要说话,听完了就烂在肚子里,不能对外人说。
“你的肚量还真够大的。”林国华说,“如果我是政治处主任,我早就把他赶出机关了。”
“年轻人嘛,哪个不犯点错误呢?”侯顺说,“如果政委处在我的位置,你会和我一样,仍然要用他。”
“呵呵,怎么讲?”林国华笑了。
“你想想,他手里那枝笔,给咱们团添了多少荣誉。去年一年,整个A师新闻报道工作,C团占了半壁江山,那是谁的功劳?还不都是陈默这小子干的。”侯顺说。
“侯主任是宰相肚子里能撑船呐。佩服,佩服。”林国华说。
“哪里啊,政委,这还不是你大人有大量。如果你不同意,定要让一个小干事下连队,我当主任的,哪敢留下他?”侯顺说。
“我可向来不插手你们政治机关的事务哦。”林国华说,“其实呢,昨晚英雄连喝酒的事,陈默是被动受牵连,主要责任在朱勇刚。不过,为了教育军官队伍,只好唱一段黑脸包公,以儆效尤。”
“昨晚的事,政委你是怎么发现的?”侯顺说,“我们怎么就没有那个敏感性?”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林国华说,“我这个当政委的,整天如履薄冰,生怕工作没做好,哪个地方出问题。一旦出问题,就是愧对官兵信任,有负组织重托。”
“政委的作风值得我们学习啊。是你亲自去连队检查的?”侯顺说。
“我在办公室坐不住,就喜欢去基层连队转一转,看一看,和战士们聊一聊。这也是一种不打招呼的检查。”林国华说。
“这种工作方法好。”侯顺说。
“我转到英雄连的时候,准备找连部的通信员了解一些情况。结果一进连部,屋子里酒气熏天。”
“原来是这样。”侯顺说,“军官队伍中存在的作风松散问题值得我们好好研究。对这种违反规定、不听招呼的苗头,要做到露头就打,绝不姑息。”
“好!要有这种防范意识和危机意识。”林国华说,“过一会儿,我们看看荒草滩训练基地的这些兵,在远离首长机关、缺少上级监督的情况下,都在干些什么。”
……
民乐县城以西八公里处,是有名的西域故城库拉市,汉唐时期这里都曾设有边疆护卫机构,定远侯班超曾在这里驻守二十多年。
如今作为库拉地区行署所在地,库拉市也是中国西出西域、联接中亚的桥头堡。
从民乐县城到库拉市区有公交车,还是双层的。在那个出租车极不发达的县城,这种双层公共汽车是最好的交通工具。
陈默背着相机出了营区,坐上一辆马车慢慢腾腾赶到公交车站。等了半个小时,终于登上前往库拉市的双层公交车。
陈默坐在两层公交车的上层第一排,视野开阔。马路上各类交通工具混杂,汽车、马车、拖拉机,还有西域南部最常见的毛驴车。道路两边的田野、村镇看得清清楚楚。
陈默的脑子里一团糟,他还在胡思乱想。
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惹得阿孜姑丽生气,要不要向她道歉呢?
自己昨晚也喝多了,阿孜姑丽怎么连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
夏力提可以天天和阿孜姑丽在一起,他们有着同样的习俗、语言,工作上又相互配合,彼此的了解肯定更多一些。而他陈默呢,不过是阿孜姑丽偶然认识的陌生人。
或许阿孜姑丽只是把他当成普通的朋友而已,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
看来,需要重新掂量一下,他与夏力提相比,谁在阿孜姑丽心目中地位更重要?
下午两点多,公交车到达库拉市。陈默顾不上吃午饭,找到一家相机专营店。
经过检查,相机机身并无大碍,但镜头必须换。一个同款的镜头1200元,是陈默两个多月的工资。没办法,这个钱得他自己出,政治处是不可能报销的。
陈默咬咬牙,将攒了几个月的薪水拿出来换了镜头,然后去冲洗店洗照片。
冲洗店老板看了看相机,说是能不能洗出来还一定,需要去暗室操作,即便能洗出来,也要等到次日中午才能取照片。
也就是说,明天,他还得再来一次库拉市。
心烦意乱,诸事不顺,陈默又坐上双层公交晃晃悠悠返回民乐县。
陈默没有直接回C团,而是来到县医院。
他站在街边一棵梧桐树下,隔着马路,远远地看着医院大门,他要等阿孜姑丽出来。
他不知道,阿孜姑丽会不会在六点的时候从大门里走出来,他想碰碰运气。
他在心里盘算,只等半个小时,如果阿孜姑丽能出来,就说明老天有眼,让他们继续保持关系。如果没有等到阿孜姑丽,就说明他们缘份要到头了。
陈默点了一根烟抽了起来。最近,他抽烟的频率明显增加。
一阵冷风吹过,梧桐树上掉下来一片树叶,正好掉在陈默的帽檐上,随即又滑落到地上。
这个季节,怎么还会有落叶?
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我为什么站在这里?我在这里干什么?我是不是很傻?
我是军校毕业的军官,我是野战团的新闻干事,我的任务是采写部队的杰出人物和先进事迹?我为什么在街边傻站着呢?
我的理想是什么?是在部队建功立业。近期目标是什么?是争取军队优秀新闻工作者奖。长期目标是什么?是了解部队,熟悉写作,将来当一名纪实作家,像魏巍那样,写出《谁是最可爱的人》。
我最近的表现怎么样?是不是头脑发热,自由散漫?侯主任已经两次提醒,为什么没有意识到呢?
昨天的这个时候,我在做什么?在训练场。昨天我是什么身份?优秀的新闻干事。只过了一天,我成了什么?受处分的新闻干事,被人抛弃的可怜虫。
傻子是不知道自己是傻子的。这几个月来,如同梦游一般,同事们应该都看出来了,大家只是不说而已。
该醒醒了!再这样下去,可真的要出大问题了。
陈默忽然有一种全身通透的舒畅感觉,像武林高手打通任督二脉,像禅定大师进入空灵世界。
他觉得自己没有必要站在这里,等一个与自己没有多大关系的人。
那么,走吧……
(下一章:《半梦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