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专程宣唐铮与尚文诏一同入殿,当着唐铮的面与尚文诏谈起监斩诱敌的环节,以此隐晦地告诫唐铮:不准对尚文诏下杀手。斥退唐铮后,晋王又将涉及羽林卫与唐氏的密笺尽数付之火中一炬——这着实叫尚文诏心头宽纾了不少。
“尚某竟有如此分量?殿下为何不惜折了爱将颜面,不考虑可靠与否,非要保个双面间谍的性命?”就在尚文诏一头雾水、默默思忖之际,晋王意味深长道:
“明日午时,刑场上刀斧一落,子谕便不得再光明正大地行走于世上、不得抛头露面探亲访友,更要背上一个罪大恶极的死囚名声,这担子可是沉的紧哪。”
尚文诏稍一掂量,晋王这话听起来殷勤体恤备至,十分悦耳,实际上却是赤裸裸的激将与试探——古今中外不论哪一个时空,身居津要者,皆是以同样委婉又恳切的口吻,去要求下属们入油锅、跳火坑的。
尚文诏自知没有尺寸推脱回旋的余地,伏首应道:“卑职敢不效死!”
晋王略一颔首以示赞许,沉默少顷,他摘掉臂上一圈几不可见的黑地窄布,下令道:
“午时孤与列位将军们亦在场监斩,唐提督则会趁隙寻一死囚,换下子谕的真身,届时,将有车舆专候场外与汝接洽,子谕须乘舆换装,再入大内,为孤除一祸。”
“大内?”
尚文诏强自镇定,先面不改色应一声“喏”,紧接着又问道:“殿下,卑职不知这祸害...”
晋王冁然一笑,打断尚文诏道:“怎的,子谕今夜没有将文华殿左右形势摸排清楚?”
“这...”
听闻晋王重提夜游文华殿这档子怪事,尚文诏一时五内翻涌,刹那间醒悟了过来。
想他与那老宦官游览之前,还暗自咄咄不已,心心念念全是殿后文渊阁中的不世孤本藏书,却没成想,这大燕不比后世,堂堂禁宫哪里是随意供人游览的地方。晋王这番安排的真意,实际上是叫他提前摸排情形、记忆地形,好便宜行事呢!
他埋首咬牙,以那胖袄上段宽袖与肩甲,掩住面上的惊异颜色,默默盘算一阵后,尚文诏暗暗诽道:
“明日踞坐文华殿中的,是皇帝老儿还是太子爷?......尚某终究还是你晋王股掌之上,一枚形如敝履的弃子啊,你老家人任我左右逢源,游走于竹林、天策、羽林、文武阉宦之间,便是一开始就算准了,飞鸟狡兔绝时,烹杀走狗!”
尚文诏此时还不晓得裕昌皇帝老儿早已龙驭上宾。
文华殿内炭火噼啪,香袅氤氲,晋王敲打着御案,端详了下首低伏不起的尚文诏一阵,随后玩味道:“孤之食邑封藩所在,河东平阳诸县万户,当不当得子谕之功?”
晋王空口白牙抬出所谓“邑万户”的封赏,尚文诏更加明白了自己命不久矣,若不答应晋王,恐怕法场行刑时唐铮就要假戏真做,杀他的脑袋;可若答应晋王,为其除掉所谓祸害,不管那祸害究竟是谁,事后他也绝对没有好果子吃。毕竟,倘若一切都按照晋王与唐铮的剧本发展,他尚文诏就应该是在刑场上就被处斩的死人!完成晋王交待的差事后还能活着离开大内,才真正是痴人说梦!
尚文诏终究还是探明了晋王用他为官的意图,他将自己的布置在脑中细细过滤一遍,确认过所有关窍没有纰漏,向贼老天诚恳地祈祷:
“纯保,重桂,一定按计划行事...”
尚文诏开口应道:“若不是殿下偏爱,卑职不过一介田舍郎而已,殿下圣谕既出,卑职自当勠力为之,不敢讨赏!”
——
五更天时,两架三马牵引的大车驶到海家大院朱漆大门外,两车刚一停下,门内便踱出七人三马迎接。
七人尽作倭国打扮,其中三人未佩巾冠,油亮的秃顶后方盘一圈短发,其上簪有倭国标志银饰,剩下四人则全是秃顶。为首三人身材矮小,身着东夷倭官和服,骑着高头大马,每人皆手持一支书有“汉委倭国将军座下遣燕使者”的幡旗,后方四个秃顶的则身着武士服,腰佩倭刀,与马上的三个倭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细细一瞧,马上这三位倭官,为首者是石重桂,剩下二位则是被薛童、丁永福二人暗算的那倭人铃木昌一的部下。三人后面那四位秃顶武士,则是精心改扮了一番的薛童、丁永福几人。
两架大车停下后,先前屡次三番被尚文诏使计捉弄的那位大理寺寺正李珅,领着七八个身形彪悍的大汉下了车。
薛童取出一把铜质钥匙交给李珅,一拱手道:
“先生,这是阉贼宅子中地窖的钥匙,阉贼从民间聚敛搜刮来的脏银、脏物尽在窖中,便劳先生代陛下保管了。薛某还要代我家大人传句话,请先生转禀高大人、赵大人。”
李珅接过钥匙紧紧攥在手中,他死死憋住心底那收获的喜悦与迫不及待,绷着脸一本正经道:“不惜毁伤发肤蒙蔽那武夫,有诸位勇士!何愁我大燕不兴?薛兄,请讲,尚大人还有何吩咐?”
薛童读稿一般冷冰冰道:“我家大人道,京中大变在即,请先生转告高、赵二位大人,及早与房公安排出城事项,往南暂避一阵。来日朝廷重整山河、北定中原,外攘凉虏、内平晋藩,全仰诸位竹林贤达了。”
李珅蹙起眉头,低声向薛童打探道:“陛下真的有意南迁陪都?中都?南京?洛阳还是应天?消息确凿吗?这,近来李某可是尚未收到半点风声啊...”
薛童微微一点头,但并没有吭声。
李珅见薛童此态,摇头叹息道:“唉,不想局势竟危难至此了......陛下何时起驾?”
薛童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见薛童不像有意隐瞒的样子,他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李珅便道:“李某一直以来,却是错怪了尚大人,也请薛兄代为转告,天策虎狼极不好相与,请尚大人一定保重,南边再会,陛下的周全,全指着诸位来护持了。”
薛童将海氏财产转交竹林集团之前,按尚文诏的授意分出金一千两、银四千两,以银两计算,共计一万四千两银子,以及各类叫不上名字来的小件首饰珍玩五十余件,转交给韩不岐作为合作酬庸。
另外,薛童按尚文诏吩咐,借韩不岐文牒掩护,将五部载重不到五百斤的两辕马车运出城外,因为车上还有武行镖师、韩家仆佣和尚文诏先锋旗的旗校乘坐,所以这五车并不是满载金银。五部车上,每车佩四马牵拉,随行游骑则一人双马,车上共载金二百斤(200×10×10两银),银一千六百斤,合三万六千两银子,这一部分是尚文诏以命涉险赚来的第一桶金。
而海氏宅邸地窖里那些难以估值、难以出手且难以运送的珍玩,诸如雕塑、宝瓶、桌椅器具、大碑、大型玉器,以及所有难辨真伪的字画、少量首饰、少量金银,难以出手汇兑的海兴业名下的银票、地契、奴契、身契,则全部被留在了地窖当中,这一部分是尚文诏留给竹林党的大礼,也是海兴业这大太监财产中最贵重的部分。
尚文诏可不想一口吃得太多,容易搞得上吐下泻、消化不良不说,还要惹人的猜疑和惦记,毕竟,竹林党诸位贤达权贵权势滔天,门生党徒遍布海内,完全承受得起海大太监的怒火,而他尚文诏却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