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小年祭灶,大燕百姓家家户户除了要备上甜食糖饼、美酒香火,扎制灶马纸轿的程序亦少不得。华北直隶及周边各省部分地方,民间相传,灶王爷的坐骑并不是祥瑞天马等各类神驹异兽,而是一种形似蟋蟀的虫儿,因此,麦秸便成为扎织灶马最为经济的材料。
尚文诏和王得地两人于偏厢席地而坐,埋首捣弄着手工,场面看起来颇滑稽。尚文诏十指并用,又捏又掐,弯折麦秸,两头穿引,作出个大略形状,再捆系住末端,扎出一只小小的虫儿,尚文诏将那只制作完成虫儿陈置一旁,起身再抓一把麦秸,随口问道:“王哥,你倒腾这么些麦秸回来,费银几何?”
王得地手掌宽厚,指节粗壮,其上布满厚厚的老茧,做起精细手工活儿来很不利落。王得地给尚文诏乍然这么一问,注意力一时分散开来,手中堪堪成型的秸制虫儿散乱成一团,王得地皱皱眉头,轻啐一口,抛掉麦秸,为尚文诏释疑道:
“不费银两,咱北直左近到处是麦地,弄些秸秆岂不是容易得很?这四十斤麦秸,便是某从堂兄处要来的,某这堂兄在怀柔有田二十六亩,既播麦也播粟米,只不过九一比例,主种麦子,每季收下小米只供自家吃用,官家是不纳的。”
尚文诏放下麦秸,摸出烟叶,分予王得地,再掏出火折子打火点烟,丝毫不担心引燃了一旁的大堆麦秸,慢条斯理对王得地道:“咱们大燕北边,西起甘州,东到威海,耕夫播作皆以麦为主,不过,我见京中人家,大多只将麦秸拿来当作柴炭代用,烧水做饭时丢下灶去生生火,抑或铡碎了拌料喂牛喂马,还有些人家,干脆将之堆积起来一把火烧掉,嫌这秸秆碍事,依我之见,如此处置委实浪费,这麦秸可是生财的宝贝,还另有妙用呢!兄弟冬月时便生了些想法,准备先投他个把万两作先期之用,选一址依山傍水的良址,再效法共和国的...对喽,王哥可曾听说过英吉利?那英吉利国...”
王得地虽对劳什子英吉利,还有什么共和国之类的说法感到莫名其妙,但终归听得认真仔细,亦对尚文诏所说的麦秸妙用很是好奇,没来得及开口再往细里问一问,便听到屋门外有女人说话,女声打断尚文诏的长篇大论道:“老爷,王家大哥,奴婢包了老爷最爱吃的羊肉扁食,快来用些罢,凉了便不好了!”
山枣在偏厢外犹犹豫豫,徘徊半晌,到底也不敢推门直入,说教自家老爷,最后只好祭出尚文诏最爱吃的羊肉扁食作饵,请老爷入瓮,让尚文诏不再插手这些下人都不愿做的杂务贱活计。
“这就来。”尚文诏踩熄烟叶,对王得地眉开眼笑道:“王哥,麦秸生财之法虽妙,却有些倒人胃口,咱们改日再详说,下回王哥把堂兄也叫上,兄弟正缺一二务耕的熟手襄助,与兄弟共营事业,不过肚皮要紧,咱先吃扁食去。”
尚文诏对芦草坊的邻里,是素来没有官架子的,也不准大伙刻意尊他为上官,敬而远之,生出隔阂,尚文诏曾对黄全财、王得地等街坊云,他一家人当初搬入金口街时邻里间是如何相称的,便照旧不改,最后只有老黄一人坚持对尚文诏事以小民尊父母之礼。
“个...个把万两?”王得地低声念叨一句,神情恍惚,他晓得尚文诏虽在羽林亲军衙门当官食俸,但尚文诏拜得官身时日不久,未足半载,且不是富贾贵胄之后,老王心中不禁嘀咕道:“这万两银钱又是从哪里来的?”
王得地劝了尚文诏不止一次,叫尚文诏早日离开京师是非之地,只因眼下尚文诏乃全城通缉的要犯,可这尚六郎毫不惜命,大摇大摆寄住他老王家中,虽说没有直接回自家小院,却也毫不避讳地呆在芦草坊里,生怕天策兵不知他已回到了京师,甚至还不时出街晃荡几圈,实在不把项上人头与老王一家老小性命当成一回事,要知道,大燕律对窝藏要犯者的惩处是相当严厉的,因包庇案犯而被籍没家产、充军杀头的前例不在少数。老王忧心忡忡,尚文诏倒好,前一日要自首,后一日又生出营办买卖的念头,讲豪掷万两银子经营买卖的风话,实在叫王得地既惊且诧,难以理解,王得地心想,若两人身份对调,且真有万两银钱掌握在手中,他老王早就携银远走,隐姓埋名,遁去乡间做富家翁了。
王得地每年的收入在四十两上下,其家境在芦草坊金口街的十多户中,算最为殷实的,若没有这等收入,王得地也不会有资格做一甲之长。老王的四十两年收入,既保了他一家五口人过上全年衣食无忧,隔三差五能够开开荤的好日子,每岁还可以储蓄余留下不少,作为往后儿子、闺女娶媳婚配以及与王氏老两口养老之款,属于稻粱已足,温饱得全的小康阶层。
尚文诏与王得地出来偏厢,见王家小子、闺女与山枣早已将桌椅张罗妥当,桌上碗筷小碟、陈醋辣子俱全,便拍拍屁股上座,等着享用扁食。
“啪啪、砰砰”,王家小院的宅门连连作响,老王瞧一眼座上的尚文诏,慎重道:“六郎且先回屋中,某去看看来人是谁。”
“王哥不必担忧。”尚文诏起身摆摆手,示意王得地不必过分紧张,径自去开门,大门一开,门前来人道:“老王,哎哟,尚大人,小民拜见尚大人...”
“黄老哥快起,一月不见,便与小弟如此疏远?”尚文诏笑意盈盈道,也不去搀那黄全财,只后退一步请门口几人进院。
“卑职几人迟来,大人勿怪。”与黄全财同来的,还有杨士奇、薛童与石重桂三人。
“哈哈,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来,坐下,坐下,山枣姑娘今日做了些扁食,咱们边吃边谈。”
山枣透过厨房窗棂,认出了尚文诏的几员属下,对山茶忿忿道:“妹妹,咱们老爷未免与下人太过亲近了,净与这些杂役、军汉称兄道弟,平辈论交,枉顾尊贵身份,想想早年间,你我姊妹二人在唐家时,唐秀老爷与唐铮公子,那是何等气场和做派,咱们费劲特意准备的扁食,怕是都要便宜这些杂役了...”
山茶擀开面团,喘口气道:“姐姐,这么多人,那一篮子扁食肯定不够,赶巧王嫂嫂刚刚又和了猪肉馅,咱们便再包些吧。”
“唉...”山枣长叹一声,披挂围腰,持杖擀皮,脸色很不好看。
山茶拍掉粘在指上的白面,轻笑劝慰道:“姊姊,这些官人可都是与老爷共进退的心腹近人,小小旗校虽不可与唐家老爷相比,但也不可以杂役论之,日后倘若老爷做了大官,这些好汉便都会与老爷一同高升,官人们在老爷面前说话岂能没有分量?再者,姊姊心系老爷,老爷岂会不知,姊姊不必担忧...”
...,院中。
“大人,卑职有事禀报,请大人移步屋中。”杨士奇啜一口茶水,左右环顾黄全财与王得地一家,话头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尚文诏见状道:“罕谷但说无妨,都是自己人,不必忌讳。”尚文诏打算借黄全财的牙行身份,募集人员,广布网络,如照此行事,日后黄全财自然是新情报体系中的一员,称其为自己人并不为过。
杨士奇与薛童犹疑相觑一阵,依旧顿口不言,黄全财见明了席上形势,称要为桌上几位上官打酒,欲要拉着王得地和老王的儿子闺女离席,尚文诏好言劝慰,留下黄全财与王得地,又分出一枚银锭交到王家儿子手里,叫娃娃去为几人打酒。
尚文诏清清喉咙,正色道:“诸位,这位黄先生,日后便是本官赞画参随,依我卫规矩,名录亲军御赐册上,位同亲军缉事,年俸二十两,黄先生意下如何?”
杨士奇眉毛一弯,首先贺道:“恭喜黄赞画。”
黄全财闻言,忙不迭下跪称谢,心中却不住打鼓,他在城中见过天策兵张出的通缉令不止一回,尚文诏等羽林卫旗校名列其上,属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要犯重犯,黄全财斜眼瞥邻座面若寒霜的薛童一眼,瞄到了薛童挎在腰间的短刃手柄,当下心道:“若我从了,岂不也成通缉犯了?可若不从,今日恐怕走不出这小院...”
想透了这一层,黄全财哭笑不得,只得连连拜谢道:“小民,哎哟,下官谢大人提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