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昌十八年,五豆节。
自腊月初四起,羽林卫近八千人的队伍化整为零,相继拔营,散成大大小小数股有序撤离,待到腊月初五晚间,清河店左近已然全无羽林卫的踪影。
羽林卫指挥使唐秀与六所头头们议定行事方针,随后总以六所全员旗校,由指挥同知负责饬查,各所千总层层甄选、细致挑拣,筛出精干人员计一百二十人,编成十支“前锋旗队”,并临时提拔带印先锋官十人,作为这些前锋旗队的领队委以重任。
唐秀责成先锋官们各自率队潜越城关,偷渡回京潜伏,重新布置安全通畅的耳目沟通渠道与细作网络,并尝试与尚未被叛逃的唐铮清洗捕拿的明线暗线恢复联络。
所谓明线暗线,便是羽林卫发展的大量外围线人。这些人成分复杂,数量众多,其中不乏市井商贩、快手青皮,更有宫中的内相、使女之流,人员基数够大,流动性较高,且这些外围人手只与部分或某一个羽林卫旗校单线联络,面对唐铮这个出自内部的敌人时,相比起积年在羽林卫任事的缇骑,这些人的隐蔽性更强,能够成事的概率更大些。
即便是羽林卫的一把手唐秀,亦搞不清楚手下的旗校们发展的线人确切人数到底有多少。
唐秀计较,若这批打前站的暗探们,能趁晋王在京师立足未稳之际,开山辟水重拓局面,在城中安上不为叛徒唐铮所知的眼线,顺便掌握到一二要害人物,那将对日后羽林卫重整旗鼓,保扶天子平乱大有裨益。
先锋官们的身份是非常隐秘的,十人分批次逐一被召至唐秀面前听令受封,便是要保证先锋官们即便认识彼此,也不知职责相同的还另有他人。
鸡蛋不要放在同一个篮子的道理浅显,唐秀自然会考虑未来遭遇不测时的应对,如此安排,犯险回京的十路人马中,即使失之一二,或出现临阵倒戈的叛徒,也不会妨碍到大局,不至于使京师的沟通网络彻底瘫痪。
原本唐秀打算差遣唐七挂先锋官印,再走一趟京师,但唐七伤势端是不轻,整日卧床不起,不见活转抖擞,于是乎羽林卫的新秀,燕山所总旗尚文诏便领指挥使之命,顺位上岗,在唐七的伤势将养妥善之前,代行其百总职责,权作为唐秀的一路奇兵。
“海老公,这便是给老七接班的尚子谕。”唐秀让出半步,为身边的白面太监亲切介绍尚文诏,明明白白告诉海太监,这尚文诏就是给唐七代班的,是自己人,可以倚重的心腹。
唐秀与这海老公两人同为天家近臣,系统虽然不同,但顶头大老板乃是同一个,当下海太监嘘寒问暖,与唐秀聊得十分热络,丝毫没有面对朝臣时的虚礼与拘谨,二人显然是平日里便常打交道的。
海太监名叫海兴业,就是被唐七在危急时刻捞起一条性命,跑来羽林卫集结场上哭哭啼啼求援的宦官,任兵仗局武库提督太监。
燕有十二监、八局、四司,共二十四衙门负责宫廷内务,这兵仗局是内廷八局之一,平日负责管理禁城大内里的一切日用铁器和斧钺刀枪,虽然比不得司礼监与御马监这二者的显赫,但也绝不是浣衣局那样的清水衙门。
京师乱起当晚,首先遭到天策军破坏,引起禁城大火的火药局,便属于兵仗局掌印太监分管。兵仗局名下的匠人、使役有近千数,一把手掌印太监之下,设有武库提督太监一员,作为副手专理武库事,协理兵仗局庶务。
内廷各监掌印太监们往往怠惰不已,并不亲视繁琐俗务,只重视如何保住皇帝对自己的信任与亲近,兵仗局掌印太监亦然,所以海兴业实际上就是负责兵仗局实际运作的经理人,在内相宦官中属于地位很高的。
这日一大早,睡眼惺忪的尚文诏被人叫到唐秀帐中,候在一旁犯困,听指挥使大人与提督太监,就不知何事反复交换意见,然后便是海老公不住的诉苦和唏嘘,将近半个时辰后,唐秀才打断海老公,提起等候在旁的尚文诏。
海兴业柔和的神光蓦然变冷,袭向拜伏在面前的尚文诏,老海左瞧瞧右看看,凑近尚文诏,端详了好一阵后才微微颔首,对唐秀道:“杂家晓得,唐大人安排的人,必是可靠的。”
海兴业转向尚文诏,神神叨叨道:“尚子谕,杂家看你印堂宽厚,金甲丰隆,乃是福星高照、生财有道的面相,是员福将哟。”
尚文诏对海公公看相识人的风水造诣咂舌,连忙躬身道:“卑职不敢妄受,老内相见识渊博,卑职敬服不已。”
向来不苟言笑的唐秀突然微笑道:“借海老公吉言,老朽也觉着,尚子谕此子造化了不得,便是成不了事,也能保住性命不失。”
尚文诏闻言心道:“啊呸,什么叫成不了事,保住性命那是必须的,性命都保不住,如何能成事?...”尚文诏手上抱拳,对折身子,诚惶诚恐谢过两位大人。
唐秀亲授尚文诏形制特殊、金纹银漆,可以用来号令节制羽林亲军各部,副千总级别以下的先锋令牌与印信,又命左右取来一封加盖火漆的书信,以及厚厚一摞面额巨大的宝钞银票,这些银票可在大燕各地钱庄兑换出金二千两,算是行动资金。
一两白银可兑换铜钱一吊往上,一吊即一千枚,白银价格时时浮动,在各地亦不相同,白银价高时,在某些地方,一两白银甚至可以兑换优质铜钱一千八百枚左右。而大燕白银与黄金的兑换比例在一比十,到一比十五之间浮动,这价值黄金二千两的票子,最少可以兑换白银两万。
尚文诏还是第一次见到、管理数额如此巨大的财富,不免喉头干咽,手上发软。
唐秀看出了尚文诏的不自然,悠悠的道:“这财帛,乃是海老公一力资助与我等的,子瑜还需妥善处置,用在刀尖上,不得私自滥挪。”
将这些物事一并交到了尚文诏的手中后,唐秀交待尚文诏留下听海老公教训,便带着亲兵移步出帐篷去散步了。
待唐秀掀帘出去,海兴业才眼睛骨碌骨碌打转,悠悠的客气道:
“尚总旗青年才俊,杂家估计,老七这百总位置,尚总旗日后是不必交卸出去的,看看,杂家这口舌不便,该当改口叫尚百总的。”
尚文诏道:“老内相折煞卑职了,唐百总伤势未愈,卑职承蒙指挥使大人厚爱,才得充任先锋,扛起暂决百条弟兄性命的担子,卑职只求鞠躬尽瘁,是万万不敢对老内相您,对指挥使大人,对唐百总,生出半点不敬私心的。”
尚文诏心道:“你这个没良心的太监,苦了我大哥唐七,因为救你才受伤,你老人家倒好,转头便是忘恩负义的嘴脸。”
海兴业改个称呼,直言不讳道:“都是自己人,尚先锋官何必如此拘谨?杂家也不跟尚先锋官客气了,这回杂家另有些要害的差事,要劳动尚先锋官回京时办一办。”
尚文诏一抱拳,信誓旦旦道:“老内相但有差遣,卑职必赴汤蹈火,绝不推却。”
海老公对尚文诏的表现称心满意,连连点头,随即凑近尚先锋官耳朵,如此这般絮叨一番,尚文诏悉数将海太监的安排记在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