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大板杀威棒劈头盖脸打下来,姑置弗论尚文诏有没有回想起当日校场外的孟浪谑言,晋王三言两语间,又给尚六郎安上杀脑袋的罪过啦。
起初尚文诏一时紧张,给宗室、上官的威势迫得慌了神,脑袋瓜硬是转不动了。待挨了几杖毒打,肌肤脊背上的肉痛使他神识清明许多,双脚一离地,智商得以重新占领高地。
晋王瞩目衣衫凌乱、背脊红肿的尚文诏,缓缓道:
“科道言官之流,多为竹林党羽,尽是些假模假式的伪道学。腐儒们没胆子参本王,却背地里寻瑕抵隙给本王使绊子。昨日间,本王麾下的股肱手足,被竹林党的蠹虫上了折子弹劾,陛下受这些奸人妖言蛊惑,属意要为难本王麾下几员弟兄。追本溯源,这一系事情,汝脱不开干系。”
尚文诏听到这一段,心想:“与我有干系?老子何德何能…”
尚文诏记着晋王说过一句“侮辱父母上官”,叹道:“这一顿板子挨得不冤,只怪老子太过轻浮孟浪,替四哥砭一砭武技科选政弊端,嘴上痛快捎带上了朝廷,被晋王殿下你老人家收入耳中、记在心里了!日后,即便是与四哥说话,老子也不能再毫无顾忌,免得在被人拿住把柄…”尚文诏不忘三省吾身。
他心中飞快演绎着,“指出武科举微末弊政这事,对皇上与朝廷,在选才量人上是大大的有利,晋王你老人家因为这事打我板子,要么就是小心眼、记事太清楚、吃不得苦药听不得良言…”
“咳!嗯。”尚文诏咳嗽一声,思量没停下:“要么,就是你老人家有意为之,意在慑我,嘿嘿…唐老兄江湖老辣,确实唬住老子了,这几个傻帽却不太会演,把你老人家的大戏演穿帮啦!打个三五下,便舍不得再下狠手,咱便等着了,有道是一个巴掌一块糖,如今巴掌也打完了,该喂咱一口棉花糖吃了…”
尚文诏脸上哭丧着,那样子像是真的被一通杖刑给打到戒慎反省了,他只听着晋王说,却不回应,嘴巴动都不动一下。
姬念甫端来茶水抿一口,语气平淡道:“小子,你可知审卷翰林看过你那文章对策后,是如何说的?”
尚文诏连称不知,请殿下赐教,直如与大妇对谈的小媳妇一般,模样看起来诚惶诚恐。
晋王殿下抬高音量道,“本王为你转述几句。”
“素闻武科举生不通文墨,鄙陋至极,今方知确系如此…其策论文章所议者,有违礼法,枉矫体统,掊民力争民利,无裨治军安边事,弃圣教义理渊薮如敝履,此乃大逆不道…”
姬念甫稍定片刻,神光依旧死锁尚文诏,继续道:
“依主事们的意思,这回便是黜了你,将你从武学除名,都算是处置得太轻了!主事曰:此样文章所论种种匪夷所思,其居心叵测,作文之人应押入法司狱中审办,乡考、省考两道,放你过关的各地主事,亦有舞弊轻纵之嫌,须严加追究。至于审办成什么结果,不外堕贱籍发配世代充军,抑或推到午门斫了。”
晋王这番话听起来着实吓人,尚文诏细细品之,偷瞄了几眼晋王殿下似嗔非嗔的神情,心想:“若真要办,便直接将我逮拿办理了,哪里容我仰望你老人家圣面,莫不是你老人家将我罩住了?”
尚文诏作惊骇状,学着尚文姝的样子礼拜晋王,大声道:“殿下明鉴,草民乃一山野匹夫,对圣贤之学素来心向往之,奈何孑身处世无依无靠,既无父母长辈教我,又不得机遇进学,如不是殿下提点,哪知犯了忌讳!殿下救我!”
啪一声响,晋王只一拍桌子没说话。
尚文诏保持着跪拜姿态,不敢动弹,他看不到晋王殿下脸上的神情变化,只得竖起耳朵用心倾听。
“来人,行杖!”
尚文诏闻言胆颤,晋王殿下声如洪钟,是真怒了!六郎心中叫苦,“哎哟,装孙子装可怜还得挨打!”
四个力士又一次上前,制住尚文诏,这次是真打。
廷杖入肉声响不大,其中劲道却阴毒撼骨,直打得尚文诏皮开肉绽,五内六脾气血翻涌,连连闷喝不止,差点昏死过去。
两支廷杖上下挥舞约莫十下,晋王点头示意力士停手,低沉道,“教你长长记性,不要在本王面前藏私,耍花样。你是死是活,只在本王一念之间,你性命之于本王,若如刍狗可弃耳。”
尚文诏被左右叉起跪好,一顿好打,如今胆气已寒,只低声应是。
“你师兄郁牧川,不日便将收到告身敕令,本王欲调他入辽镇,为我天策府效力,你看如何?”
“得殿下赏识乃师兄之幸,恭贺殿下得虎将一员。”尚文诏这话发自内心,替郁牧川高兴的心情很是真诚。
晋王命人斟满香茶吁吁吹了一刻,这才又开口问道,“本王问你,你所书之泰西大秦、大夏两国,仍存于世乎?”
尚文诏气息奄奄道:“罪民不敢欺瞒,罪民所书皆为师尊传授,这泰西见闻,乃罪民师尊以上数代祖宗亲身经历,口耳相传尔后成书,只传门内子弟。眼下丝路闭塞,凉虏阻我与西边九夷之消息、商路交通十余年,罪民亦不知这两国现下如何。”
晋王颔首,追问道:“那二国当年与凉虏的战况如何,且细细与本王道来。”
尚文诏答:“算起来罪民师祖一辈外出游历归来神州,已是三十余年前的事了,罪民师尊曾与罪民道,于阗、亦力把里以西筑有撒马尔罕城,从撒马尔罕再往西,途中丘陵沟壑、黄沙莽莽,路途煞是险峻,不过只消熬过这段路,便可寻到大夏国。”
尚文诏咽咽口水,“这大夏国乃与泰西大秦同祖同宗,两者如同我春秋之秦晋诸侯,诸侯各领藩国互不统属。”
晋王若有所思,问道:“那泰西之地,行的便是周制了?”
尚文诏恭敬回答:“也有分别,泰西并无周天子般的泰西天子,只有各方称霸的不义诸侯。”
“大秦制度奇特,乃士绅共治,名号更奇,曰骡马儿共和。其朝政一度混乱不堪,后承上天垂怜,有一员将军出世,此人文治武功虽不如我大燕的柱国栋梁一般厉害,在泰西诸夷里却算得上一流。此人统兵拓边数年,为大秦立不世功业,操莽本色遂外显,一度挟众士绅以令群夷,权焰极盛,乃至被人朝堂行刺而死。之后其养子继承大位,僭称大秦九五至尊,自命大秦国皇帝,行事颇有曹魏故智。”
晋王毕竟是个小青年,听到这些外邦奇异故事被引起了兴趣,啧啧点头道,“士绅共治岂能不乱,你一言我一语,各谋自家得失,不论百姓生计,如是教我朝竹林党之流共治天下,恐怕也是乱局。这位大将军与他养子能力纠乱局,也是一方豪杰…偏了偏了,这与凉虏何干?快说凉虏!”
“是,是。”尚文诏抹抹额头,口干舌燥道“据罪民师尊道,与我交兵之凉虏,只是这虏部东方一支,凉国以西更有一支西虏势力,这西虏与大秦,在罪民师祖外出游历时,便已兵戈交击大打出手。”
晋王闻言心中震荡,既怀疑尚文诏蒙他,但看尚文诏娓娓道来的模样不似作假,只偏头示意左右为尚文诏奉茶一杯,凝神听讲。
尚文诏被杖得浑身发软,打他的力士喂了他一口茶水,尚文诏便继续道:
“据闻,大秦领兵十万,步队为主骑军为辅,士卒携短矛飞掷于前,并持短剑大盾,列老乌…玄武方阵,此阵法面对泰西蛮夷尚可,遇上主重骑硬弓、行骑射突袭战法的凉虏西路,这战法却被动得紧。某日,两军相会于野地,战场上旌旗蔽日,大秦主帅命全军合围,以堂堂之阵压上,企图靠兵力优势消耗凉虏,谁知凉虏不与其接战硬撼,接连放弓袭扰,秦军追之不上,又摆脱不得凉虏胯下畜生的四条腿,全师被凉虏耗得精疲力竭,最后凉虏一个冲锋,将大秦三军挫得精锐尽丧,残存不足万余。”
尚文诏真真假假一顿忽悠,其实他对西夷诸事不甚了解,只是听师傅模模糊糊简单介绍过,在江陵时亦听过些羌胡商人讲家乡故事,如今情急之下,尚文诏将那星星点点的回忆唤起,结合燕军对凉部作战之纪闻,虚虚实实好一通编造吹嘘,却也叫堂堂晋王一时疑不起来。
晋王听得额眉蹙起,沉吟道:“可惜可叹,这一战,与鄂尔浑时我军遭遇如出一辙。”
晋王扶额沉思了一会儿,又道,“尚文诏,你且答来,你于策文中写的东西经营之策,需如何经营,几年才生出成效?”
所谓东西经营战略,是尚文诏于武学考提出的对凉战略构想,东西二者,东为辽东、西为雍凉,策略核心在于精简九边军镇、修屯筑堡巩固京师的同时,将财政重心向辽东、雍凉两地倾斜。
依尚文诏设想,如能掌控河西、河套、辽东三处之二,便可基于此打造两支以骑兵为主,具有强大机动能力,且可供灵活调度的战略值班部队。
借此,燕军可主动深入草原发起骚扰、会战,破坏牧场、草场,打击凉国赖以维持命脉的粮食、铁器贸易,同时在西部打通被凉国闭塞的丝路商道,获得与西部九夷外贸供血,以支撑长期作战。
东面辽东镇俯视半岛、倭国,如能部署一只强大且灵活的机动部队,一可随时援护京师,二者可借助军力屏护海船,开拓海贸,打通辽海从而连接江浙、八闽、朝鲜、倭国商路。两部强镇如能展开,并由朝廷掌握,虽然有军镇过强的危害,但总归可以反哺朝廷国库,以换防轮转限制强藩滋生,凉虏一天不灭,这强镇便得老老实实尊奉中央。
尚文诏默默沉思,他亦明白为何这东西经营之策会被贬损。
且先不论为何只授武官不授文官,国朝士农工商尊卑分明,行商贾者素来低贱不上台面,他这策文在博学鸿儒看来,简直就是颠倒主次是非。
尚文诏的策文,既没有修德远者来的正统儒家思想指导,又将最为低贱,为人所不齿的商贾事提升到与农务耕作相当的地位,这策文如果被与天子共治天下的士绅们采纳,才叫咄咄怪事事咧!
尚文诏只道:“殿下恕罪,罪民粗鄙庸陋,这所谓东西经略之策,正如翰林先生所言,不遵礼法荒谬得紧,大有与民争利、暗通豪强之嫌,殿下问如何经营,小民只作纸上谈兵,于科场中大作一番虚浮幻想,这纸文章甚是不堪,罪民却如何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天下事总是又奇又巧,尚文诏不知的是,他所提出的观点,恰恰深契暗合姬念甫深埋于心底的某些愿望,为其将天策幕府做大做强这件难事,提供了最为冠冕堂皇的托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