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渐浓,东京城里柳絮翻飞,花香醉人。东京人纷纷脱去了笨重的冬装,换上了春天里的衣服。大姑娘、小伙子们脚步轻快了,笑语声也变得更加响亮了。对于孩子来说,春天是个生长的季节,他们摆脱了厚重的棉服,迈开小腿,奔着阳光自由的生长。
仅仅只有九个月的赵穗居然开始能够蹒跚走路,而且也已经能够咿咿呀呀的开口说话。这成为宫廷内外的一桩奇谈。
一个孩子,一旦掌握了语言能力,就意味着她开始了复杂的思维,她开始真正地开眼看世界,开始用自己的方式和这个世界相处。
在大人们的影响下,赵穗把沈晦称作“沈先生”,每每见面总是恭敬的鞠躬行礼。
但是沈晦却清楚地能够感觉到,这个小小的人儿望向自己之际眼神中的信任与依赖其实一点都没有改变。
在沈晦的极力劝谏之下,赵煦带着赵穗去了一趟太后的景宁宫。说来甚是滑稽——这对日日相见的祖孙却长期处于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
赵煦负手前行,在他的身侧跟着怀抱赵穗的沈晦。
赵穗一只臂膀紧紧搂着沈晦的脖子,另外一只手轻轻抚弄着沈晦的耳朵。一双大眼睛忽闪着长长地睫毛,环顾者这座陌生的宫殿。
在这座宫殿的另一头站立着一个陌生的老人。
老人白发苍苍,神情慵懒,迎着缓缓走来的三个人,她望一眼走在前面的赵煦。那眼神却又不经意地越过了赵煦,集中在了沈晦怀里孩子的身上。
赵煦,静静地站立,静静得深鞠一躬,却看见老人的余光在他的身上一扫而过,并没有任何反应。
于是他索性闭上可嘴巴,默默望向老人。
沈晦同样深鞠了一躬,没有言语。
老人同样没加理会。
此时此刻,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孩子的身上。那个头发漆黑,双目如星的孩子正偏着小脑袋望向自己。
老人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惊奇与惊喜的神情,她朝着孩子轻轻地招了招手。
沈晦弯下了身子,将赵穗轻轻放下,在她耳边耳语一番,然后请亲昵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那小小的人儿便如同一个小小的不倒翁一般踉踉跄跄地奔向老人。
老人一见甚是欢喜,笑容满面地张开双臂迎向孩子。
待孩子扑入她的怀中,她居然将孩子抱了起来,“心肝宝贝”的叫个不停。
赵穗虽绝觉异样却并无惧意,大眼睛盯着看了一会儿,便开口喃喃说道:“阿……婆……”
高太后闻听,居然老泪纵横,她望着赵煦,又指指自己道:“听见没有,她喊我阿婆!”神情甚为欢欣鼓舞,看上去完全了就是一个享受儿孙绕膝之乐的市井老妇人。
高太后的表现委实令赵煦有些不知所措,他机械的应付着高太后投来的热切目光,嘴巴中却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老人却并没有在意他的表现,复又转向了怀里的孩子,问道:“那,告诉阿婆,你叫什么名字呢?”
赵穗扇动着一对睫毛,奶声奶气地说道:“旎……旎……”
沈晦听得心潮澎湃,几乎要滚下泪来。
太后却是对这个名字没有半点印象,当下便有些不解地望向了赵煦。
不料那孩子却自己改了口,说道:“穗……儿!”
高太后不由得莞尔,不禁在她雪白的脸蛋上亲了一口。
赵穗天性胆子大,又是个极善于表达善意孩子,见老人对自己表达爱意,竟也懂得投桃报李,转头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那张小嘴巴软软的、凉凉的,还带着婴孩特有的香甜气息,老人的心几乎要醉了。
她将孩子抱紧在怀中,脸颊在孩子的脸颊上温存地摩挲。
孩子觉得甚是有趣,报以格格的笑声。
高太后望着赵煦,悠悠说道:“看来这个孩子当真是同哀家有缘,还望官家时常带我这重孙儿来陪陪哀家。不瞒官家,哀家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其言其神其情,竟然不似有半点作伪之意。
赵煦居然也有些动情,咬着嘴唇,用力地点了点头。
这一天,赵煦完成了人生里的许多第一次。第一次与太后同桌用餐,第一次心平气和的面对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
五岁登基那年,他被宫人强摁在了那冰冷坚硬的龙椅上,身体被硌得生痛,于是他放声大哭,惊得百官慌乱无措。
高太后一声极其严厉、烦恼地厉声呵斥,居然将五岁的孩子骇得昏厥了过去。从此,他只要一入景宁宫与高太后独处便会条件反射一般的习惯性昏厥。出于安全起见,成年之前的赵煦便再也没有踏入过景宁宫的大门。
看着小小的赵穗竟然同自己这位喜怒无常、杀伐决断得祖母相处甚欢,不由得暗自佩服赵穗的不同凡响之处。
回去的那车上,赵穗照旧蜷缩在沈晦的怀中安然入睡。赵煦与沈晦无言对坐。
赵煦给二人各倒了一杯随车带来的“绿蚁新醅酒”,默默地各自饮酒。仅此而已。
“此番你究竟再做何等打算?皇帝把玩着茶杯的盖子,眼神灼灼地望着沈晦。
沈晦轻轻在杯沿上呡了一小口,放淡淡说道:“官家如今上有耄耋老人,下有黄口小儿,事关人生百年,不可不奋发图强,担人君应当之事。”
赵煦轻叹一声,唏嘘道:“有何必拿一个孩子作为筹码,从中获取成人不足道之利。”
沈晦轻轻摇了摇头道:“非也非也非也,当今太后之切求不是权势、不是生杀予夺……而是一段平凡充实远离纷争的真真切切的庸人生涯。“
赵煦轻摇着头。
沈晦继续说道:“当今太后老而疲弊,实在难堪国是之重重重负,官家身为人后,诚宜决然应天地间之纲常,勇挑重担,为天下苍生谋福祉,为官家赢得一个颠扑不破的大大的名分才是!”
赵煦脸上露出一抹诡异的神情,问道:“此话当真?”
沈晦轻轻颔首应道:“此事决计是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