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珥不知道自己是几点钟睡着的,第二天醒来时一看表已经九点半了,军理课讲座只怕已经过去了一大半了,不点名才好。慢腾腾的起床穿衣洗漱,早饭中饭一块解决了,萧珥又慢慢回到宿舍。实在无聊得很,便开始整理自己千里迢迢驮来的书,高三的时候忙里偷闲从来没有停下过看书,如今闲下来了,反而一本也没动过。
萧珥的动作在看到一个蓝色的本子时僵在半空,呆愣了一会又颓然放下,犹豫了半晌,还是颤颤巍巍的摸过去,不大的本子,拿起却仿佛用了全部的力气。是什么时候把它带过来的?为什么会把它带来?萧珥无法回答自己。也许是不想让家里人发现自己的秘密,也许是想把过去给自己留在身边存一点念想,萧珥骗不了自己,后者显然占据了上风。
她半蹲半坐在中午灼灼的阳光里,木制的地板透出温润的光彩。透明的灰尘在阳光下纷纷扬扬,静谧无声。轻颤的指尖缓缓抚上封皮,右上角的硬纸壳略略有些褶皱,兴许是在行李箱里被压到了,她仔细地去一寸寸抚平,就好像是在抚平自己的旧伤口那样认真。
第一页,第二页,每一张上的照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那个带着羞赧笑容的女孩,坐在河畔吃鸡排不顾形象的女孩,笑容比身后的花还明艳的女孩,萧珥轻轻的笑了出来,眼前的一切逐渐模糊,“啪”的一声,本子上的墨水洇出一朵及其清淡的花,就像她已经褪色的爱情,宣示着无望的期待。熟悉的笔迹,每次看到嘴上都会嘲笑它丑心里却感到温暖的字体,墨迹已经干涸,真的已经很久很久了吗,分明还不到一年。
十七岁生日的早晨,祁然一脸神秘地递给她一个大盒子,包装很复杂,她拆着拆着就失了耐心,嘟着嘴抱怨。祁然难得没有回怼她,微笑着等她一层一层拆完。
看到是一个萌萌的牛头蛋糕,萧珥心里不由得有点小小的失望:“一个蛋糕而已啊,装这么复杂,分明是要为难我。这么多奶油,吃完又要胖了,就知道你不安好心。”
祁然一副早知道会如此的表情,习惯性的摸摸她的脑袋,右眉毛微微扬起:“胖怎么了,我又不会嫌弃你。再看啊,小智障。”
她冷哼一声,却在下一秒惊呼出来,蛋糕盒的底下,藏着一个精致的手账本,虽然是普通的东西,却不得不为他的心思感动。“好了你自己看吧,我还有点事,先走了。”祁然挠挠头,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未等及她回答便匆匆离去。
萧珥至今仍可以回忆起他的每一个小动作,但对自己的反应印象却很模糊。好像也是流泪了吧,毕竟,她从前是一个爱哭的女孩,但那时候的眼泪想来与今日还是大有不同的。萧珥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过去过去,终究是过不去了啊。
她突然有了一种想把故事讲给别人听的冲动,孟寻,是第一个冒出来的人。熟悉的陌生人,应该最值得信任,认识却素未谋面,与自己的人际关系没有什么瓜葛,不用担心故事会成为流言,因为根本就毫无必要,面对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真正的旁观者。萧珥小心翼翼地拍了照片,避开了一些文字记录的故事和抒情片段,一口气发给了孟寻,甚至都没有丝毫的犹豫。只是发完才感到紧张,他真的有兴趣会看吗?聆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体会一个陌生人的情感。萧珥想了无数种他可能的冷漠反应,最后不可控的收了一盆衣服满腹心事的去了水房。
洗完衣服已经是一个小时后了,萧珥犹豫着打开手机,孟寻已经回了六七条了,只是看到她没有回,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像一个感情记录史啊。
为什么有点淡淡的心酸呢。
越看越觉得美好。
他一定很爱你。
萧珥的嘴角微微牵动,是啊,的确很美好,他也一定很爱我,只是这一切,都要在前面加上一个曾经了,他曾经一定很爱我。
是你的男朋友吗?
不是。我们没有在一起。
为什么呢?
萧珥忽然愣住,为什么呢,好像从来没有问过自己。为什么呢,明明互相喜欢,却没有走到一起。
因为压力太大了。你知道的,高中时候的班主任和年级主任。
萧珥搪塞了一下,胡诌了一个理由。
孟寻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好像打字已经不能让他表达地尽情尽意,他干脆连续发了几条语音消息。萧珥一个一个点开听了,他的声音很好听,带着一点东北口音,却并不让人讨厌,从前他就经常吹嘘自己的声音有多迷人,真的还可以,萧珥不知道为何这样想,至于他说了什么,却一句也没听进去。
你后悔吗?
对面发过来这样一条信息。我后悔吗,其实如此这般似乎也是不错的结局。我不后悔吗?我真的不后悔吗?
咬咬牙还是说,不后悔。好像从小到大,都没有说过后悔这两个字,是自己做的一直正确,还是因为太过骄傲不甘心向过去低头,萧珥迷惑了。
他在哪呢?
北京。北航。高考我们两个都发挥失常了,因为,一些事情,他失常得更厉害。
发完这一句,萧珥闭上了眼睛。本来两个人是要一起考北大的吧,虽然从来没有约定过。甚至有一次班主任找萧珥谈心时还问她:“你有没有想过和祁然一起走在北大的校园里?”萧珥大惊,支支吾吾说没有。怎么可能没有呢,无数次想过吧,北大,是她十七年唯一的梦。燕园的秋天,未名湖畔的一对人。只是,生活从来不会像小说一样美好,学霸就一定会上北大,灰姑娘会遇上她的白马王子,马失前蹄,链子掉在最关键的时候。高考失利,是萧珥十七年来经历过最大的失败。考出了上学十二年的最差成绩,她的自信和骄傲,在成绩出来的一瞬间被击得粉碎粉碎。不是没有想过高考可能会出现意外,但真正面对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哭了,看似最公平的东西其实总有他的不公之处,比如高考。
母亲的安慰没什么力气,明明是安慰的话语,却透露出掩盖不住的失望。老家的人都以为萧珥考上了北大,外公只能一遍又一遍的解释,他一生骄傲好面子,只怕此番也是为难了他,萧珥一想起外公窘迫的样子就忍不住心疼。
祁然的心情显然比萧珥更糟糕,因为成绩出来后好几天他都保持了沉默,比预估整整少了四十分,简直就是灭顶之灾。她只有一个念头,无缘北大,意味着将与祁然彻底分开。她和他都没有小说中男女主人公不顾一切到为对方赌上未来的勇气,何况中间隔着一个何璐,他要去北京,而她却不会因此屈就北京的其他学校。萧珥后来觉得《匆匆那年》里陈寻为方茴放弃十三分的大题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但她并不奢望祁然会为自己那么做,因为她自己也没有那样的勇气,为了一个人改变一生的轨迹,赌一件看不到结果的事。他们只是普通的现实男女,相遇相爱只是因为一些巧合与幸运,而不是轰轰烈烈赴汤蹈火。
萧珥那个时候并没有确信他其实已经跟何璐在一起了,他瞒着她,她也瞒着她。他对他们的信任显然抵过了心底的疑虑。但直觉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有时候气氛和环境的变化就会告诉你,已经发生了什么事情。
直到何璐有一天支支吾吾在QQ上呼萧珥,隔着屏幕都能感到她的小心翼翼和犹豫不决。但她分明不是这么一个人,也许是太过在乎自己的朋友,萧珥后来想。
“我和祁然在一起了。”
“萧珥会难过吗?”
何璐好像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但萧珥只记住了锥心刺骨的两句话。其实有时候描述太多都是徒劳的,简单的两句话就可以将所有的事情解释清楚。萧珥可能是哭了,也可能没有,她的心被狠狠地抽离了一下,便放空了一样再无疼痛。毕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啊,果然这次的反应要好很多。
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第一个冒出来的问题竟然是这个。
萧珥努力地回想着何璐与祁然可能有过的交集,以两个女生的关系,有萧珥的地方一般就有何璐,也一般就有祁然。原来伏笔很早就埋下了,只是自己从未察觉罢了。
好像也怨不得谁,曾经的萧珥为了平息流言,亲口跟何璐说:“我早就已经不喜欢他了。”
怎么可能不喜欢,一个人融入了你的生命,也许你感受不到它的存在,但当他离开的时候,却是血肉剥离撕裂般的疼痛。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萧珥飞快地回答。
永远都是这样,再震惊再难过,也要表现得毫无波澜,摆出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让想看你笑话的人失望,让心疼你的人宽慰。这才是萧珥,像极了祁然的风格,她已经输了,输了她的爱情,不能输掉最后的尊严和骄傲。
“记得请我吃饭就好啊,我不会在意的。”萧珥故作轻松。
事到如今,不想失去友情,也就只能这样了吧。何璐丝毫都没有怀疑,也许怀疑过而没有表现出来,一个人假装还是两个人假装,总之结局没有分别。
如果不觉得有所亏欠,为什么迟迟不肯将实情相告?如果真的如此坦然,又何必说得如此隐晦谨慎?说不上来什么感觉,难过,失望,还是别的。萧珥还是没忍住去找了祁然,她知道这样不理智,但面对祁然的时候,她没有办法理智。
“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萧珥和祁然说话向来直接,张口就是冷冷的问句。
祁然淡漠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名状的感情,转瞬即逝,立刻又恢复到深不可测的冷静中。“放完暑假吧,”他牵出一抹微笑,“毕竟你们关系那么好。”
“你以为这样我就不会知道吗?”还是冷冷的语气。
“我又没说要一直瞒着你。我守承诺,不会骗你。”祁然习惯性的把手揣进裤兜,斜靠在身后的电线杆上。
“隐瞒也是一种欺骗。”萧珥完全不知道自己找祁然的目的是什么,所以问出来的话也没有逻辑一塌糊涂。
祁然没有说话,静静地盯了萧珥很长时间。还是那样深邃地难以捉摸的眼神,他的眼睛里有一潭深水,萧珥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这么想。
“萧珥,你说的都对。每次都是你觉得我怎样我就是怎样,我的反驳从来没有起过作用。我只是想等暑假过后告诉你,那样不会对你们的关系危害那么大。”明明是重到可以吵起来的话,到了祁然嘴里被很轻很轻的吐出来,然而那力度却分毫不减。
自诩伶牙俐齿如萧珥,此刻竟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可以反驳的话。
“你多虑了,你没那么重要。”萧珥冷笑一声,转身就走。这是她暑假里同祁然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你多虑了,你没那么重要。
很重很重的话,萧珥毫不犹豫的脱口而出,是最后的反击,也是对自己的保护。
但真相的确是,我们,都没那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