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饱了吗,常儿?”
一大早,柳源起身穿好衣服,坐在卧房外的茶桌旁静思。过了不久,注意到柳常着素色中衣,轻揉惺忪睡眼,掀开门帘走出,便转头看去,关切地问候。
柳常放下揉眼的手,困倦地打呵欠。“嗯……昨晚的箫声……让我心塞……”
“还困呢?去洗把脸就好了。”柳源的关心,让柳常如沐春光。
柳常洗完脸,坐在父亲身旁。柳源瞅准这个合适的契机,面向柳常:“常儿,你想不想听的华钦年少的故事?要不,我说着,你帮我记录下这个故事可好?还记得爹给你的那支笔吗,拿出来吧。”
“常儿当然愿意听故事,只是……”柳常低头翻遍全身,毫无笔的踪影。“爹,我好像……把那支笔弄丢了……”
“你这孩子…!我就料到会是这样!”柳常压抑心中的怒火,从身上掏出那支笔递给他,“定是你昨日闲逛部内园林时无心丢在小径上,好在爹昨晚出去时捡到,不然麻烦就大了。下次别再这么粗心了。”
柳常拿过笔,面带愧疚。“麻烦就大了……这笔很重要,对吗?”
“这是爹的至宝,当然重要!”
“下次不会了。那,我去取纸,劳烦爹给我讲故事。”柳常起身走入内室。
善思殿,窗外,是莲花塘与昙花园。花草生机,游鱼戏水。仰头向上看,蓝天白云,仙鹤掠过。自然之景,与户牖上的精美雕花相衬。殿内,深衣男人背过手,静观窗外美景。
身后,一白袍男子走来。这位男子,是善思殿中的思哲郎尹政,不仅年轻,还是灵思部数一数二的美男。为念君的直属下属之一。“华大人,声色之美,于己可需否?”
“需则乐身心,却易失本;不需则清净,却无新悟。不谈何人,终是枉论。”
华钦知道谁在身后,也就没转身,回答地不慌不忙。尹政顺势追问:“那大人时常弹琴自娱,游园观赏,是否已经失去本真?”
华钦默不作声。他明白,尹政在暗讽他。
而尹政也见好就收,再拜,作揖说道:“华大人,柳先生在轩中等待。属下告退。”
华钦依旧站在窗前,面不改色。
轩中,柳常拿着纸笔迅疾书写,柳源在一旁,徐徐道来华钦的故事。说来华钦与他人的故事,够写本中篇小说了。故事如下:
华钦本来应该是个享尽宠溺的大家公子。父亲是当朝五品官员,因为不热衷敛财,所以家中也并不多么富裕。华家本来生活安详,又添新丁,却因为一件事毁于一旦。
华父心直口快,易得罪人。一次,谏官发现有走私官营品之嫌,便上报皇帝,皇帝召见,华父大呼冤枉。因为没有足够充分的证据,所以顶多会贬谪。但华父放归后,那些平日怨恨华父的众人逮住机会,接连上报,他们罗织种种罪状甚至伪造口供等,将华父说成“四罪可杀”。
消息提前传到华家,家中慌乱如麻。得知准备被捕的华父心生感慨,心想,这要我的命,就算不被斩首,也会发配边关吧。
他与夫人商议,暗地将自己两个年幼的孩子送给两户平民人家,恳求他们抚养。随后,夫妻二人留在府中等待。他们很清楚,他们一家人,是不可能全部逃掉的。
华钦当时只有一岁,被寄养在一位白姓乐师家中。日渐成长,乐师发现他喜琴,便教授他琴术。华钦的琴技也日趋成熟。
虽然日子苦点累点,但家庭和睦,父母慈祥,平平淡淡的生活,对华钦来说是乐。
华钦当然不知道,生父全家被发配边关,路途艰险,一家人葬身途中。
然而又一件事,打破了华钦平静的生活。
先前一位在华府被遣散的家仆,在那些官员的逼问下,说出了华家送走两个孩子的事实。这些人担心孩子长大后会报复,便四处打探,准备下手抓住孩子。而当时与华父私下交好的一位臣子听闻此事,写信告知白乐师,让他们赶紧跑。
白乐师收到一位大臣的信,刚开始很迟疑,但后来打开读了几遍,发觉大事不妙。纠结之中,他叫来华钦,告诉他不是白家人而是华家人的事实,以及告诉他生父的一切。
华钦震惊无比,随后又冷静下来,坦然接受这一切。他恳求继父一家人离开,他独自逃命。白乐师当然不同意,因为他此时只是少年,断了生活来源怎么行?华钦说自己有办法解决,不要担心。那些官员虽然心狠手辣但也不至于草菅人命,只要继父家查无此人,就不能拿白家如何。
在华钦软磨硬泡下,白乐师答应了。而华钦,带着一把瑶琴,一些干粮和盘缠,独自离家上路。
可是说的轻巧。怕是自己没被抓到,却先饿死在路上。赶到一处县城,找旅店暂居,百感交集之下,给继父所说的那位臣子写信,请求告知事情前因后果。
而那位臣子因为先前被那场阴谋蒙在鼓里,不知道罪状的真伪,在回信中,除了指点他如何安顿自己,还将一条条的罪状清点,但最后规劝他忘记仇恨,重新生活。
几日后收到回信。得知这些的华钦内心悲恸,他没想到,自己的生父,竟然会有如此重罪。可即便埋怨生父也罢,痛恨害父之人也罢,都没意义了。
华钦按照信上所说,来的一处大书院,将信交给院长并告知情况。院长答应他留下,每日苦读,并干一些活来换取吃食。而此时的院长,就是柳源本人。
故事讲到这里,柳常突然打断:“哎?爹你还是书院长?爹有那么多身份啊?”
柳源点点头。“是啊。那我继续讲。”
华钦因为父亲犯有重罪,自己是他的儿子而感到苦涩,于是他想,自己往后一定要多行善事,多积阴德,也算是替父赎罪吧。
一晚,华钦和柳源倾吐自己内心所想,柳源深感不解:“你父亲所犯的罪行与你无关,你这又是何必要替父赎罪呢?”
“可,他毕竟是我生父,我是他的骨肉。再者,从小继父便教导我向善为人,我这么做,生父如果在天有灵,也会很欣慰吧。”
“也好,为师尊重你的想法。”
业余之时,回到寓所,经常独自弹琴。柳源关注他弹琴这件事很久了,也暗自赞叹他的琴技,可是一直以来,交谈时不提及。
在柳源眼里,华钦单纯,善良,有才华,玉树临风,却比较孤僻,很少主动交友。而有一个少年能与他合得来,那就是墨琊。
墨家是富贵大家,而且家规众多。墨琊在同辈兄弟之中排行第四,故又称墨四,或者墨四郎。墨琊,以及多年后才出生的弟弟墨珏,都是喜声乐之人。因为墨父只许他读书不允许他学乐,所以墨琊只能偷偷学吹箫。后来他借口安心读书来到这所书院,就可以一边读书一边练习吹箫,不怕被爹训。
不用想,肯定是墨琊主动与华钦交往的。至于找他的原因也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都喜声乐。自从那一晚,墨琊练箫之时,琴声入耳,循声而寻觅,终见华钦。他与华钦搭话,而沉默寡言的华钦一开始不怎么理会,但待到提及琴乐,提起兴趣,与之欣然相谈。很快,二人就因话语投机而结友。
墨琊长得剑眉星目,却不善表达感情,表情也不丰富,第一眼就给人一种冷漠禁欲的感觉。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墨琊是个细腻认真又负责的男人。
一日,柳源趁华钦离开寓所,偷偷进入,盯着那把瑶琴许久。他下决心要指引他去那个地方。
他私下叫来华钦,问他:“钦,你告诉为师,日后有怎样的打算?可想入仕?”
华钦表示不想。“我不想入仕。并不是因为我不求名利,而是不喜欢那种忙碌而身心疲惫的生活。我想生活在仙境般的自然之中,时常弹琴吟诗作乐。可惜,我找不到那里。”
华钦的回答与柳源事先所想基本一致。柳源眼珠一转,“为师也猜到了你所想。那为师要告诉你一处地方,那里有你渴望的生活。只不过,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去的。”
“真的有?那是哪里啊?”华钦对此无比好奇。
“那里是……灵思部。这其实是一些神官聚集之地,不过这里面的人们很和睦,坦诚相待。重要的是,有你想要的环境和生活。”
“啊……意思是和很多人一起,不能独自一人生活啊。”华钦稍感失望。
“可即便是隐居山林的处士,也经常和一些文客、道士之类的人物交往的。不可能避开人,毕竟,人最怕的一点就是孤独。”
“哦……那么老师,那里怎样去?”
“需要考举。想进去可不是件容易事。”
“那……具体是怎样的?”
“你先去录纳部报名,并参加三年一次的考试。考试分三轮进行,每一轮都会淘汰很多人,这模式很像科举考试,但考试内容可不同。顺便说一下,第三轮考试由两位神君亲自主考官。”
“啊……听起来好难好麻烦,而且我也无心当什么神官……”华钦开始打退堂鼓。
柳源急了:“可是钦,是人总该有些追求的。你没有游历天下的打算,没有入仕途的想法,难道真的只想做一个远离市井喧嚣的处士吗?你这样想这样做也行,可是你的生活来源,想好如何获得了吗?”
华钦眼神忧郁,不知如何回答。
“我的家人没了。我想一人自由地活,也不愿娶妻生子。让我回归市井,可是自己一人,在闹巷内,岂不是更孤独。”
柳源心生感慨。“是啊。可为师曾经也不想成家,因为成家后自己就失去了自由,要去承担做丈夫与父亲,以及养活家庭的责任。可是如今呢。好在家庭还算美满,和妻子很恩爱。有多少人,因为父母媒妁,被迫把此生托付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
“老师经历过,所以刻骨铭心吧。”
“话说回来,你真的,不愿去吗?”柳源抱着最后的希望,继续问道。
华钦低头沉默许久,终于抬头回复:“可如果我不去做,那这一生,是不是就太长了。我想,活得不辛苦,是不是很无趣。”
柳源露出欣慰的笑容。“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那么,我告诉你录纳部的地点,考试类型与时间。去吧,孩子。”
华钦欣然答应。
次年,华钦参加前两次考试,顺利通过。待到第三次考试了,他回来与柳源告别,但发现柳源已不在书院。他只好穿好白袍,背上瑶琴,徒步前往录纳部。在考试的前三日到达,在部外风餐露宿,三日后的清晨,与众人摩肩接踵,进入中央大殿前的待考广场。
这个庞大的广场上人满为患,聒噪不安。华钦大惊,心想这比前两次考试的人数还庞大。想来也是,前两次考试不在录纳部,如今人数聚集在一起,当然会如此拥挤。
这一次是分部考试,进不同的部会有不同的考核内容。广场用白石铺成,前面的殿堂主色为红,共有三层。殿前有三大入口,每个入口处,顺着阶梯下去,分别铺上长红毯,让考生进入里面考试。
华钦正思索着,突然人群从中间分开,让出一条宽路。华钦顺势望去,两个大人从他们身后并排着,从中路踱步而来。二位大人身着朱色圆领袍,头戴乌纱帽,笑语盈盈。
“这些年轻的后生,可真是有活力啊。”左侧的大人微笑说道。
“是啊。不过,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做主考官了吧。”右侧的大人回道。
“这次考试,据说加上了乐律考核。不过一直以来,声乐为副业,这次能当主考内容,也是难得。”左侧的主考官慢捋胡须,若有所思。
“嗯。你瞧,那里就有一个与声乐有关的考生。”右侧主考官指向一处,众人顺着看去,发现指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华钦。
而华钦也借此看清了右侧主考官的脸。居然是老师柳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