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故事,发生在明崇祯三年庚午秋,济州济南府。
一位身着灰白色道服,头戴儒巾的青年书生,背着行囊,在街上踱步,与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接踵。长途跋涉,让他疲惫不堪。躲开喧闹之地,在一处少有人来往的街巷,蹲下检查自己的鞋。看来,自己的鞋已经开底,需要去修补了。
这附近有无修鞋店铺?他在城中绕了几圈,终于找到一处鞋铺。
这家店铺看起来比较老旧,牌匾上漆字剥落些许,木也有些许裂纹。门是敞开的,但里面有些昏暗。站在门外的书生有点紧张,毕竟没看到有几人在此驻足,他也害怕,这里是否可靠。
书生一咬牙,踏入其中。他看到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正在埋头刨木。他戴着网巾,穿着深色裋褐与套裤,木屑洒落在他的鞋子与裤管上,手指上磨出了许多茧子。看样子,他经常干这样粗活。
注意到有人来访,他停下手中的活,抬头看向他。尽管胡须不密,但他的声线,却低沉不少。“是个书生啊。有何贵干?”
书生看到他严肃的面庞,不禁感到不寒而栗。“敢问……店掌柜何在?”
“店中仅我一人。有何什物需修理?”木匠的声音柔和了许多。或许是在想,既是饱读诗书的儒生,就不该对其太粗鲁。
书生弯腰作揖:“长途跋涉于此,不想鞋坏,有劳师傅修好。”
木匠指向其中旁边一处木凳,“脱下鞋,去那里坐下等着吧。”
书生照做了。另书生惊奇的是,尽管这里看起来脏兮兮的,但实际上这里的器具皆不染灰尘,表面泛光。想必,这个匠人定是天天清扫,才会有如此迹象。
“书生,”埋头修鞋中的木匠问他,“来济南府,所为何事?”
书生正襟危坐。“拜访一人,此人为父亲的知交之一,柳公柳双理。顺便,参加下一场考试。”
“正巧,我见过柳公几面。可惜啊。”木匠摇摇头。
“可惜什么?”书生好奇心倍增。
木匠稍稍休息,“可惜,我不是读书人,与柳公,聊不来。”他的话语,没有幽怨,更没有悲慨,只有平淡,令书生很是不解。
“师傅何出此言呢?”
木匠轻声一叹。“我一个穷苦百姓家的儿子,哪能像你们士人这般,饱读书籍呢。年少的我,除了艳羡,什么也做不了。我也不得埋怨生于此家,只能怨投错胎了吧。”
书生沉默不语。
木匠将他的鞋修好,递给他。“喏,书生,鞋修好了。看你独自来此也不容易,这次,就不收你钱了。”
书生接过鞋后,急忙站起说道:“这怎么行呢?师傅赚钱艰辛,忙活一阵子,怎么说不收钱就不收了呢?”说着,连忙向袖口中掏出铜钱来,伸手过去,“够不够?”
木匠将他的手推回。“不必了,真的不必。每位来此的书生,我都不收他们钱。我生意不算冷清,不缺这点钱的。”
书生低头看着少得可怜的盘缠,头脑一转,抬头对木匠说:“那……我送师傅一首诗,以表谢意吧。”
木匠不停摆手以示拒绝。“不用。我是个俗人,看不懂诗,送我诗,只怕是对诗词的亵渎,这个罪,我可受不起。”
书生不知如何是好。“那师傅……”
“好了书生,”木匠打断他的话,“你的心意我领了。我真不会收你的东西。我还有木器活要做,若无他事,还请莫扰。”
书生自知无趣,便后退几步,恭敬作揖致谢:“师傅,告辞,望有缘再见。”
木匠继续手中的木器活,笑着摇摇头。“书生,这种话,怕是对成百上千人说过了吧。”
书生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只得轻步离开店铺。不过多久,书生又回来了。
“落下东西了?”木匠头也不抬地问道。
书生走上前蹲下。“师傅,我想问,你隔壁那个空厢房,现在有人住吗?”
木匠抬起头,“无人。原先居住于此的那户人家,已经搬走了。据说厢房湿气重,对孩童妇人不利。我居于此多年,倒是没感觉哪里湿气重。”
“那现在房东是谁?”书生焦急万分。
“怎的,你想住下?”木匠一针见血,道出书生的真实想法。
书生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嗯……我没地落脚,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读书。我真的不想再去寺庙道观这种地方,请求暂留了……”
木匠想了想,“我可以告诉你,我现在就是房东。那户人家走时,把房产托给了我,而且是征得知府的允许走了程序的。”
“那,我能……”
“你支付得起租赁费用吗?”木匠话语显得有些敷衍。
书生犹豫一下,接着问:“有什么可以帮忙干的,能抵住宿费吗?”
木匠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你?你能做什么?再者,我这里不需要人手。自己的事情去找当官的,我管不着。不过知府处理的公务多了去了,他不会管你一个来访者的死活的。”
被这样对待,书生脸色很难堪。“师傅你就这么不给情面吗……”
木匠不耐烦了,重重放下木器:“怎的,想死缠烂打?你这样的穷书生我天天见,难不成还天天施舍?我不挣钱生计的?”
门外有位道袍青年踏入店内。尴尬的书生主动让开站在一边。木匠连忙起身笑脸相迎:“贵客来访,有失远迎。”
青年回笑:“只是为了帮这位兄弟一个忙。租赁费用什么的,为兄来付。”说罢,青年从袖筒里掏出一些银两。
书生好奇了,这人自己明明不认识啊?“我哪里有……”
还没说完,就感到咽喉如同被封住一般,说不出话来。
木匠满脸惊讶:“啊,这是您弟弟?”
“是的。”青年点点头。
书生慌忙上前推回青年握着银两的手。“谢您好意,可我不能用你的钱。”
“兄弟,还这般傲气呢。这样下去,会饿死的。”青年轻轻推开书生,将银两朝木匠丢去。木匠一把接住。
木匠数了数:“不多不少,刚刚好。”
青年拍了拍书生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兄弟,自己一人离家,可要多保重。”言毕,徒步离去店铺。而书生此刻依旧摸不着头脑。
待青年走后,木匠凑了过来:“原来,你也是知府大人的儿子?”
“什,什么?”书生更加迷糊了。
不等书生反应过来,木匠拉着他就往内门走:“别管这些了,跟我走吧,去你要居住的房屋。”
道袍青年走出店铺,行至街巷拐角,浑身一变,变为那位金色曲裾袍青年。他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随即继续向前。
一位中年人背过手,横向走来,挡住他的去路。“殿下,你伪装成济南知府长子,帮助章毅,是何用意?”
青年冷笑一声:“不都是为了,顺应你看重的人吗,双理先生?”
柳源沉默了一会儿,而后开口:“便是帮了又如何?口言帮人,实则只是害人,不可磨炼其心智。”
“帮不帮忙,可不是先生说了算。”昀昕阴森的脸凑近面无表情的柳源,“别忘了,先生的所作所为,神官都在看着呢。”
柳源默不作声,兀自离去。
当夜亥时,当木匠熄灯休息时,书生的房间依旧灯火通明。习惯了夜深人静,黑灯瞎火入睡的他,多少有些不自在。但也没什么好指责的,毕竟勤奋的书生都喜欢挑灯夜读,自己让他住下,就该想到这点。
很快,木匠就听到朗朗吟诗作赋声。木匠侧过身去,蜷缩在被窝里,用一角盖住耳朵,小声抱怨:“把这破房租给你,真算我倒霉。”
因为没休息好,次日,木匠眼皮肿得厉害,一上午无精打采,总是好好地坐着,却因为困倦,几次险些向前栽倒。
又是一晚,木匠默念,不要大声吟诗作赋了,可事与愿违,书生非但没有低声吟诵,反而大声唱词起来。
木匠听闻此词调有些耳熟,仔细一听,原来是苏幕遮。
书生在房中酣畅吟唱一词:
苏幕遮
月盈窗,灯暖砚。
执笔挥毫,翰墨浓茶溅。
江别微风澜静岸。
莺雀无眠,飞渡江洲畔。
夜清秋,寒意散。
枫剪霜华,弦月留庭院。
城外瑶筝佳梦伴。
倦醒天明,风过翻书案。
好小子,半夜三更不睡觉,伴着夜色晚风,还挺有闲情逸致的?你这家伙……是欺负我不会作词?
木匠下床,找出纸笔,即兴填词。犹豫了一会儿,他从橱柜里,翻出了许久不弹的瑶琴。回头看时,琴案已蒙尘。他吹去琴案上的浮尘,轻轻把琴置于其上。
他靠近窗户,抬高嗓门:“《渔樵问答》,此曲典故知否?”
“光陵与翁子,小生知其一二。”书生大声回应。
木匠轻咳几声,高声唱词蝶恋花:
蝶恋花·渔樵问答
一桨漾开莲藕岸。
鹄鹤齐飞,湖影辞云雁。
闻到渔夫江上唤,试寻何处樵歌断。
一斧伐诛天下难。
莫笑书痴,千宦谁人冠。
梦觅吴中翁子案,说书犹讲严光传。
唱罢,两边皆安静许久。书生热烈的赞叹声打破这片宁静:“妙啊,小师傅!想必您也是读书人吧?”
木匠笑道:“只是想弹琴了。我,只是个仰望鸿儒的小白丁。”
木匠坐于琴案前,以手抚弦,弹起一首《渔樵问答》。曲意深长,优美清逸。书生将头伸出窗外,以手撑头,听得如醉如痴。他能想象到,一位渔夫,一位樵夫,隔岸相望,互言天下,笑谈古今多少事。
曲罢,书生意犹未尽。木匠深深吸了口气。“若不是被你打搅了入眠,我也不会如此。诗词与琴曲,都是文人的东西。说到底,还是自娱性质的,自己懂,或者知己懂,足矣。低吟的瑶琴,难攀宫廷乐中的筝、笛、笙、琶啊。”
书生想了很多。虽然看不到彼此的脸,但他还是能感受到,木匠脸上带有一丝忧容。“小师傅,其实你之前也是文人吧?可你,放着好好的士人不做,为何去做工匠?”
木匠摇摇头,轻声一叹。“过去的,早已经不重要。我现在是个匠人,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做好工匠的本职。”
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书生想,或许说的就是小师傅吧。只是,这个小师傅,年纪竟不足三旬。
书生灵机一动:“小师傅,你看,我做你知己怎么样?”
木匠半开玩笑地说:“罢了。你可别想从我这里剽到什么。再者,你是知府儿子,怎么能主动结交我这种市井俗人呢。”
“我不是知府的儿子!”书生大声争辩,“为什么你始终都不相信我呢?!”
木匠趁机调侃道:“你看,这点小事都不肯信你,我们怎么能做知己呢?”
“小师傅你……”书生明白他的意思了。
“常儿,这就是双夫子当初的相遇。那天,为父就在回忆这件事。可你那样,把为父吓了一跳。”
“哦……认识的父亲的人还真多。”
听父亲讲故事的时候,柳常险些趴在桌上睡着。此刻,二人正在旅店过夜。微弱的灯火下,柳源的脸庞显得无比苍老。
“那,后来呢?”柳常快睁不开眼了。
“后来啊,书生和木匠真的就成为了知己。他们,把彼此视为家人。书生去参加春闱,木匠送他。可惜啊,书生落榜了。受人指点,他回到济南府,与木匠一起,去了录纳部。这两人,便是章毅与程豫。他们现在就是录纳部的两位神君。”
“哦……和墨华的故事还是有共通之处的嘛。”柳常伸了个懒腰,打了一个哈欠,“爹,我好困,我先睡了。”柳常揉着惺忪睡眼,钻进被窝里,不久便酣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