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祯十二年己卯,夏末,登州府。
斜晖似燃,金波粼粼。江岸,那一瘦高的身影,戴有黑色方巾,一袭青色道袍,在夕阳的映照下,如血色。微风过,他的胡须轻扬,目光中流露沧桑。他负手直立,远眺江水,江流无尽,远山,雾霭朦胧。
江畔,是成片的青草,随风折腰。身后,几脚步过,一人来到这位中年男人身后。身后这位男人的衣着甚是奇怪,外穿一直对襟褙子,这倒无妨,只是以中部分开,左半为黑,右半为白,这配色方式着实古怪。
道袍中年男人意识到,他来了。
这位男人面不改色,身体保持原状,用浑厚的嗓音慢条斯理地说道:“大人,没想到,你还是来了。”
“你还在挂念当年你看重的少年?”身后的中年男人望着远山雾霭之中隐约出现的殿堂,也用浑厚的语气回复。不过身后的男人,比道袍男人精神气充足。
“他如今成了神君,可惜……”
“可惜什么?可惜他失去了本心,还是空占虚位?”身后的男人立马打断。
“可惜他,被囚禁了。”青衫男人知道,身后的这位大人在套自己话。
“看来是来对时候了。我向先生做个请求,可否用你的样貌,替你拜访灵思部?”男人终于道出他此番前来的意图。
“大人本为神明,能与吾做商议,已是给足了颜面,老夫岂能不应。本来,老夫阳寿便已不多。劳烦大人了。”
身后的男人虚影一变,变为与身前男子相同的容貌与装束。
“告辞,先生。”身后的男人拱手行礼,转身离去。青衫男人依旧不动声色地极目远眺,远山宫殿渐现。
暮色至,离去的这位大人坐在山丘之上,低头俯视城镇中万家灯火。这时候,街巷已无人,家户里,有在围桌共食的,有在为明日之事谋划的,亦有还在为果腹着衣发愁的。
“哎,神有诸多不好,有一点就是体会不到凡人眼中的平淡生活。”
这位大人并不关心这个,向后仰躺在草上,心里想着前几日与儿子的对话。前几日那一幕浮现脑海。
“父亲果真要去凡间?”
身后的青年,处在轩中,坐在书案旁,身着暗金色曲裾袍,头上束有白冠。看着自己离去的背影,起身呵住。
大人停下脚步。“连续三界朝会都有神君缺席,而这不曾有过先例。况且三皇也看出,最近神君应付公事,这还不足以说明什么?若再不视察整治,日后怕是九部会乌烟瘴气,无律无法!”
青年此时面容却显得无比轻松,盘坐回蒲垫,一脸不耐烦,“父亲,我不是告诉你缘神君缺席的缘由了吗,难道那一纸书文还不足够?”
大人转过头来,面色严肃:“你瞒得了别人,瞒不了你老子。别觉得预先走了程序,就能化解这件事。”
“呦,看父亲说的,我要不是缓解朝会那气氛,我还不递交这破玩意呢。父亲若执意去九部视察一番,那孩儿也不阻拦,随意好了。”青年语气逐渐轻蔑。
“你……也罢。”儿子对自己如此说话,大人忍下气愤,放缓语气。“昕儿,你可知如何像凡人一样活?”
“父亲问我作何,神官一抓一大把,随便找个问就能知晓大概。”
“你在凡间待了许久,自然有经验。”
提到这段经历,青年总是津津乐道。“是啊,待了许久,话说回来,凡间真是有趣呢,比这无聊的破天殿好多了。”
“你,不去代替那人做太子了?”
“人类上层阶级之间的权力争斗与我何干?当初那位太子也不是我杀害的,与我无干系之人,能帮他续命已是大仁大义了,可惜他没那个命,依旧早逝。不过好在我借其样貌代替他活着,我可不是为了皇室不动乱,而是为了体验一把那种权力至高者的生活。”
“那你为何又回来了?人类的生活终究让你觉得乏味?”
青年无比敷衍地回复:“这话说的。还不是因为陆伯鹤。”
大人皱起眉头。“缁鹤,仙君?与他何干?”
“我正愁脱不开身呢。若不是他以仙君之样来找我,我还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离开身边那些辅佐者们。”
“缁鹤仙君为何会找你?”
“和我谈论那些政事呗,真是头大。”
“超然物外的仙君,竟会对此类事务感兴趣,也是惊奇。”
“哎,父亲这就不知道了,缁鹤仙君在隐逸修行之前,可是辅佐君王之相。父亲如此惊讶,怕是对凡间之事仅有道听途说吧?”
“不管怎么说,为父还是要去监察一番。昕儿不愿也罢,凡人生活之事,我自有方式解决。”
大人摸摸身上,觉得缺了东西。转身一看,青年悠闲地把玩一支毛笔。大人面庞充血,怒斥青年:“竖子,把笔还给为父!”
青年装作没听见,喃喃自语:“此笔所录之事,可成人,亦可毁人。也罢,事物皆有双面,罪责不在它。”
青年抬头看向父亲,伸出拿捏那支笔的手臂:“父亲可需要一人做册录官陪同?一来帮你抄录事迹,这二来……”
青年喉咙干咽一下,接着说,“父亲要去像凡人生活,要知道,凡人最怕的一点就是孤单,有个人,好有照应。”
大人一把夺过笔,没好气地回复:“为父一人足矣!何需他人陪伴抄录?”
“那,祝父亲顺利喽。”青年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
“华钦若知柳先生来访,定会热情迎接。入部不成问题。”
本无困倦意,但如今是人类身,还是学着人类,夜间好好休息。于是合上双眸,仰躺于地,倾听窸窣虫声,以及晚风吹拂树叶。这是来自天然的美妙乐曲。
“柳源啊柳源,没想到,留了你一条命,却还是如此不老实。”柳源面前,是一位红袍乌纱帽的中年男人,抱臂嗤笑着他。
他感受到了柳源的慌张与无奈:“杜……杜子逸,你我应同是天涯沦落人,如今为何倒戈相向,加害于我?何况,如今的我,也是年过四旬的老者了……”
“你啊你,谁让你替我做了出头鸟呢。你背叛了两党,不仅是晖大君,想必明神殿下也不会让你安心退隐的。”
寒光闪过眼前,白刃刺入柳源之躯。
大人梦中惊坐起,周围仍是静谧。
还是别睡了吧,到处走走为好。只是……街巷之中行走,若被打更人撞见,会不会被当做盗贼?不过也是,盗贼有这副穿着的吗?还是别想太多。
穿过街巷,巷中静谧无比。多数人家都已熄灯入睡,但还是能见到几户小屋,里面微弱的灯火,透过窗映照深夜的幽蓝色。
这么晚了,这几户人家还在作何?
悄悄靠近一屋墙,听闻里面传来一位少年的朗朗读书声。原来,这是为读书的小书生在挑灯夜读。还真是刻苦。
再换另一处,听到的则是织布机不停的织布声。这是位妇人,连夜织布,准备抽空给家人缝制衣物。
再换一处,听到一位妇人的啜泣声,以及对她丈夫的抱怨:“呜……咱们的儿子啊……都是因为你!你整日不回来,都是你的不在乎,我们的儿子才,才……”
她丈夫也满腹牢骚:“你还抱怨我啊!若不是为了你和孩子的生计,我干嘛要整日离家在外奔波?”
大人不想继续听别人家吵架,便面无表情的离开了。
做人,有苦有乐,可好多人,总是品尝现苦,而忽视生活中的小乐。
大人心想,做人容易,但做自己心中所希望的人还是挺难的。
好不容易待到天明,伴随鸡鸣声过,大人决定还是先去下馆子,正好可以借此想想之后要实行的对策。自从变成柳先生的模样,便也载有他的部分记忆。
回忆着旧地,顺着街巷拐过几处弯,在一家茶馆旁停下脚步。若没记错,这家馆子,应该柳先生每日早晨都会去的。
这家茶馆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店面不大,牌匾也陈旧落灰,包括两侧的木框也有些许裂纹,在街巷不起眼,甚至是说,初来乍到的外人,是很难被店面吸引,产生进去坐坐的想法。
柳先生喜清静氛围,或许正是因为这家店生意冷清,所以才会成为他每早都会来此一坐的缘由。
如同往常,却是首次,大人缓步踏入店中。四下打量,店内不宽敞,倒是收拾得很干净。店中空无一人。
“先生,您来啦?来来来快请坐!哎呀先生,你今天可比以往晚了两刻钟哦!”这家店的掌柜,每当早上这个时候,都会等柳先生进店一坐。
见到“柳先生”来,掌柜热情迎接,连忙将他请到靠墙的一处木桌。坐下后,不等“柳先生”开口,掌柜就端来一碗热茶,用白瓷盖碗装盛,以及一碟茶点。
大人望着茶点,一言不发地捏起一小块,放在眼前仔细观摩,渐渐言出几字:“……赤豆糕……”
随即,他将茶点放下。掌柜见他这样感到甚是古怪,在一旁好奇问道:“怎么了先生,今天……不想吃赤豆糕吗?那没关系,我再给您换就是了。”
这才想起,柳先生每天早晨都会来店里饮茶吃赤豆糕,已成习惯。大人慢条斯理回复:“并非如此。只是,有些思念我那门生了。”接着,双指捏起一块糕,缓缓塞入口中,细嚼慢咽。
糯粉的绵柔与赤豆的香甜混合,无比美味。看来柳先生还是很有口福的,一个生活清贫的人,还是没亏待自己的胃口呢。
“先生思故人,那我就不打扰先生了,我去后厨忙活啦!”掌柜笑脸回应,随即离开,奔向后厨。
想着该如何考验各位神君是应职还是独占虚位,大人想了许久,其间,一块接着一块糕点被他捏起送入口中。糕点吃完,对策却没想出多少。
“爹!”突然感到左肩有人猛拍,连忙转头看去,没想到是柳先生的长子柳山,身着深色裋褐。便露出慈祥的面容:“吾儿,你来找为父了啊。许久不见。”
“我是在找你啊,爹。”说罢,身旁的人却虚影一晃,变作另一模样。暗金色曲裾袍……大人一惊,这是昕儿!
如今的大人顶着柳先生的面容,想到这,便故作惊恐状,颤抖这手指着青年:“你,你是妖是怪?为何变作吾儿样貌?”
“哎呀别装了爹,”青年向他翻了一个白眼,“别说你换了一个皮囊,就算一天换十个皮囊,孩儿也能认出。毕竟你我可都不是凡人。”
“你在说何?老夫不懂。”大人依旧装糊涂。
“哎,非要把爹你打回原形?”青年从宽袖中掏出一把戒尺,“柳先生对这戒尺熟悉吧?这可是您教训儿子们用的。”
青年脸色大变,握紧戒尺向大人身上接连打去。大人连忙用双臂格挡,抽在身上,真切感受到肉体上的疼痛。
大人气急败坏地大喊:“你,你这不孝子!平日对你老子言语轻狂也就罢了,如今竟然要抽打我!”
青年立马收回戒尺,嬉皮笑脸说道:“好了,爹。你就别装了。真正的柳先生不会对我说这些话。我来可是有正事和你说。”青年坐到大人的对面。
身上余痛难以消逝,自己咬牙忍痛。“要不是我没有固定形体,还需要变成他人的模样吗?不过,你为何来到人间?”
“我?来人间玩啊。人间多有趣。”说着,从衣衽里掏出一纸袋,里面装有热乎的黍米黄糕。“我怀念这个味道了。”伸手入袋,掏出一块又一块,填满嘴。
“别打岔。说,你有何事找为父?”
“本来呢,”青年因为说话时咀嚼黄糕,声音含糊不清,“我不想和你说的,但一想来都来了,说说无妨。柳源昨夜逝世了,所以今日他才没来店里。”
“柳先生逝世了?”大人惊讶无比。
青年慌忙示意:“嘘,小点声,现在你可是柳先生呢。”
“我本来想看看真正的柳源会不会按时来本店,结果和预想中的一致,没来。现在,恭喜爹成了真正的柳源先生!”
原来“晚了两刻钟”正好说明了不会有两个柳先生同时在店中出现。但为何真正的柳源之前不曾出现?莫非……是儿子捣的鬼?想想刚才的话,大人疑心加重。